琉璃钟,琥珀浓——容九
时间:2021-03-18 10:00:31

  “五小姐指的是……”
  “也没什么,我这不是看报纸,说出任国务总理的梁士诒才一个月就托病辞职了么……”
  何掌柜:“这北洋“政府”不论是内阁还是军阀派系的变动,一天一个样,我们这些普通老百姓哪能晓得什么内情呢。就算有些民间传闻,传到我们耳里,只怕也都是旧闻了。”
  她笑了笑,“也是。”
  来时没坐车,大过年的黄包车也不太好叫,一路走到望平街市,看路边有不少老人沿街剪纸写春联。其中一个老者殷切招呼着,她本想着林公馆的春联也轮不到她买,走出几步,又折返回头,问:“卖红纸吗?”
  回到林公馆时天“色”已黑。
  楚仙和幼歆正在客厅里试鞋,见云知回来,笑闹声稍作一顿,幼歆看她手里拎着大包小包,“呀”了一声,“是何味堂的糕点啊?”
  幼歆拣了一块,一边吃一边拉云知过来:“我们下午逛百货看到的新款式,一起看看呗,有没有喜欢的。”
  幼歆脚特小,她挑的鞋子明显不合云知的码数,剩余四五双都围在楚仙脚边,不过这位三姐姐忙着低头扣自己的鞋带,左右脚各一只,没有“让贤”的意思。
  云知说不用,三伯母抱着小伯湛道:“唉哟,有喜欢的就拿一双嘛,过几日还要走访拜年的,哪有过年不穿新鞋的。”
  云知懒得接茬,将一干礼盒拿去给荣妈,自己泡了壶温开水径直上了楼,关上屋门,楼下客厅传来谈笑声,好像有提到她,不过听不清,她也没兴趣听。
  这也算是她回林公馆这一个多月的常态了。
  如果说,从前这家人对她是礼貌式相处,祖父去世后,“礼貌”二字还得多加个双引号。
  大伯母身体不好,家里不少事务让三伯母“操”持。而这位三伯母本来就是个典型的势利眼,祖父过世之后,眼瞅着大伯成了家里当家作主的,对楚仙的讨好就更加明显,连一碗水端平的表面功夫也懒得做。
  楚仙呢,除了在苏州那会儿被大伯按头来道过一回歉外,两人就没怎么说过话——哦,倒还是有的,回上海后,楚仙私下找云知讲了一次“和”,大意是解释了一下当日是有想救她的,纯粹是给沈家大公子给算计了,最关键的一点,她希望云知能牢牢守住秘密,万不可传出去让外边的人误解,从而毁了她一辈子清誉。
  云知本来还没打算同她清算这笔账,不怒反笑:“清者自清,既然是误解,又有什么毁清誉之说呢?”
  楚仙当下就变了脸“色”,“你是握着这把柄,非要同我过不去了?云知我告诉你,现在没有人再给你撑腰了,你要是真在外边胡说什么,也、也不会有好日子过的。”
  云知听着□□、“裸”的威胁,冷笑不语,两人不欢而散。之后也不晓得这位三姐姐在她爹妈面前哭诉了什么,肉眼可见的是大伯与大伯母待她的冷淡比往日更甚。
  现在这家还有谁还把她当个亲戚看的,估“摸”着也就剩幼歆一个了。
  不过云知对林公馆本来也没什么期待,他们待自己冷淡些,她冷淡回去便是,只当自己是个租客,日子倒也不算难捱。
  真要说难捱的,莫过于与沈一拂的失联了。
  从天津分开,这两个月中,别说是电话或收信,就连报纸都寻不着他的痕迹。
  云知打过很多次电话到南京医院,得来的消息是苏医生已办理了离职手续;也托祝枝兰去打探消息,只是不知小七是不愿她联系上沈一拂,还是真没消息,总之……音讯全无。
  尽管她自我安慰,他并非寂寂无名之辈,没有消息才是最好的消息,可时日一长,心中有难免想,他若当真无事,岂会连一个平安都不报呢?
  每每为此恍惚不安,她总会想,早知当日就该随他去北京。而后悔的情绪转瞬即逝,她只能咬着牙写作业、背诵、复习、预习……过去任“性”妄为的妘婛一定想不到,人哭泣的时间都是可以严格把控的,她开始学会将情绪挪到必做的事之后,然后,忧与思统统带入梦中。
  大年三十,团圆饭后,几个姑娘们收完红包后,去外边放爆竹玩儿。这一片区的大小孩子们多在这时玩鞭炮,自己家的放完又会去别家围观,耍了一会儿,听到有人叫她们:“三位千金,大年夜可有什么安排?”
  说话的人是周疏林,边上跟着祁安,不过幼歆透过他俩看到后头的宁适,乐的连连挥手:“宁适哥哥!”
  云知原是蹲在地上正要点爆竹,闻言抬头,但看宁适一身暗红“色”大衣,蹬着一双崭新的皮靴,不疾不徐地走来,“这都什么年代了,还玩儿这种爆竹?”
  以为他是和幼歆说话,云知没搭腔,楚仙说:“今年我们家特殊,我爸说一切从简。”
  她指的是祖父过世的事。
  宁适的目光本落在云知身上,看她只抬了那么一下头,又低下去,想着是不是自己说错话。祁安打了两句暖场的话,说:“宁少不是这个意思,他家里买了许多舶来的烟花,是专程邀请你们一起过去看呢。”
  幼歆一听有烟花看,蹦跶着拍着手,“好呀好呀,反正时间还早,放完烟花我们还能打会儿扑克、推会儿牌九呢。”
  楚仙今日一身漂亮装扮,也愿意串门,云知却站起身来:“我就不去啦。”
  宁适本就是来约她的,哪料她撂下话就转身,心里一急,抢了一步踱到她跟前:“你为什么不去?”
  ——二更
  云知愣住。
  “我是觉得……在这里看,也能看得到。”
  “哪能一样呢?离得近,效果当然更好。”周疏林上前:“云知小姐还没去过宁公馆吧?走两步就到了,过年嘛人越多越热闹,去呗!”
  原本是可去可不去,云知不想扫大家的兴,就跟着他们一起。
  周疏林不动声“色”拍了一下宁少的肩,快了两步追上前边的三人。宁适放慢步伐,目光似有若无地瞄过去……她着一身水红“色”的呢大衣,里头搭着旗领连身裙,长发难得披泻下来,双耳各夹着珍珠发卡——貌似是她身上唯一的饰品了,也足以衬得整个人可爱又娇秀,宁适忍不住看了好几秒。
  “怎么了?”她察觉到。
  “没,我就发现,好像你去了一趟北京,回来之后人变了些。”
  “哪变了?”
  “说不来……”宁少嘴钝了下,“变高了一点吧。”
  云知笑笑,“只是因为我今天穿的鞋跟高吧,脱了鞋,估计只能到你肩膀。”
  宁少下意识说:“这样正好。”
  她没懂,“正什么好?”
  “我意思是……女孩子也不必长太高。”宁适飞速的换了个话题,“你们今年有回苏州么?”
  “可能要初三。你有回么?”
  “有,我明天就回,应该会呆个三四天,到时候再出来一起玩呗……有空吧?”
  他是打算单独约她,云知只当是又一次群约,“应该吧。”
  “那到时候联系。”
  宁少恨不得这条路再长一些,奈何宁公馆近在眼前。门房一开,一行人踏上鹅卵石铺就的坡道,沿路栽种着的书目挂着琳琅满目的花灯。
  幼歆:“宁适哥哥,你家这哪是过年?简直是办灯会。”
  宁公馆确实是财大气粗。
  法兰西风格的欧式花园,花木栽植一看就是别具匠心。穿过花圃,水坛边摆着各“色”不同包装的焰火盒、冲天炮,几个年轻人兴兴头头的围上去,云知见到那些下意识顿足。
  □□捻子一着,男生们立马小跑着让女孩子退后,几个炮眼子喷出火球,像一颗颗子弹冲上天,瞬间将黑洞洞的夜空染成火树银花。
  “哇!”幼歆指着那一簇簇“天女散花”,“上次市“政府”在钟楼放的烟花都没这么漂亮!”
  周疏林祁安他们亦是啧啧称奇。
  云知却不知为什么,看着火星子金光四溅,不由自主瑟缩了一下。
  宁适瞧见了,问她:“怎么了?”
  她佯作被风吹着了,“没什么,有点冷。”
  宁适本想唤佣人去拿条毯子,想了下,自己奔向楼内,从柜子里翻出了一条崭新的羊绒围巾,再一路跑回院子,前后不到五分钟,却不见了云知人影。
  云知迈出宁公馆门槛,喉头一阵发紧,根本无暇去看不断变换的焰火。
  当爆筒流蹿上天时,脑海中总是不由自主的回想着祖父自焚而亡的那一幕……甚至林赋约夫“妇”葬身火海的画面也同时浮现,简直像是将一颗心给扔进了油锅,浑身上下都烫得慌。
  又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竹声在后方彻响,云知紧捂住耳朵,出了公馆好一段距离,才稍稍缓过劲来。
  额头渗出细细密密的冷汗,风一吹,激得人一阵寒战。
  以前也未见怕火,偏偏今夜看着那些火星子就犯怵。
  此时家家户户都在燃爆竹,她不想这么早回林公馆。
  近来和鸣都会频频出岔子,似乎有人为了在上海滩抢占地盘针对七爷,加上在天津的事,祝枝兰为避嫌,便就没法子来找姐姐过年。
  长夜漫漫,一时间居然无处可去。
  云知不自禁走到那栋荒芜的小洋楼前。
  脑海里莫名想起沈一拂说过的话:十点二十分钟。未必每一天都可以,但只要可以,我会想办法,让你接到我的电话。
  虽说后来他嘱咐过自己尽量别再去洋楼,按理说是不会打这个电话的。
  但今天的是大年三十……万一他和她想到一块儿去了呢?
  她抬表去看时间,八点一刻,还有两个小时。
  她不再踟蹰,先回林公馆将昨天买的红纸捎上,趁着街道无人,从洋楼后门内溜进去。当然没开灯,她驾轻就熟的从玄关下拿出手电筒,拉上窗帘,将抽屉里的三根崭新的蜡烛翻出来,固定在茶几上,擦火柴盒的时候心里仍有些犯怵,点着后挪远一点,客厅瞬间有了光源。
  继而又去书房里找了“毛”笔和墨水下来,等待的时间,她给自己寻了个任务——写一幅春贴给他。
  只是写什么没想好。
  于是撸起袖子先写了诸如“欢度佳节”“喜迎新春”的横批,又觉似与此情此景不符,重新裁了一张,落笔曰:四季长安。
  手一顿,是觉得挺好,可一时不知上下联该怎么写。
  那种“福旺财旺吉星到”自己都写的滑稽,她自娱自乐忙乎了一会儿,感觉到口渴,打着手电筒去厨房烧开水。
  只是推开厨房的门,看到橱柜摆设维持在他离开时那日。
  油盐酱醋整齐的摆在灶台边,蓝“色”的围裙挂在水池边,米缸上放着一罐新买的羊“奶”粉,还没来得及拆,是给“芙芙”“心心”“憨憨”的,只是不知那三小只现在给谁养着,三个月不见,应该变化很大了吧。
  云知倚在门边,恍惚间看到了三个月前围着围裙在这里忙活的沈校长,会在每个补课的夜晚给她炖一盅木瓜雪蛤。
  水烧开了,她给自己泡了杯羊“奶”,拿筷子蘸了几滴蜂蜜轻轻搅合,耳边好似都能传来他的“睡前记得牛“奶”加蜂蜜”的低声嘱咐。
  云知端着本该是给猫咪的口粮,回到茶几前,抿了两口放下,重新提笔,一笔一划写道:佳期五拂迎晓日,鹊桥彩云一如昔。
  写完等干后,拎了把凳子到门边贴上,贴完后,兀自站着欣赏了一会儿自己的墨宝。
  想着……要是他见了,定要说她又写错字了。
  这时,云知抬表看了看时间,九点五十。她把凳子搬回客厅里,又喝了半杯水,清了好几次嗓子,等在电话机前。
  十点整,十点十分,十点二十分……
  没等到。
  她窝在沙发里,眼睛盯着指针,一秒一秒心算着,猜测也许是手表的误差。
  十点三十分钟,十点四十分,十一点整。
  她的心一寸寸凉了下来,有那么一瞬间甚至想打到军械司去,好在尚有一丝理智。沈一拂早就说过不能联系,这……没什么的。
  她一遍遍说服自己,终于不再较劲,收了笔墨回到书房。
  才发现快要十二点了,该回去了,却又舍不得离开这里。
  舍不得离开明明没有他的家。
  不知怎么,想起了那个匣子,于是开了柜,将匣子抱在怀中,这才回到林公馆去。
  楼下是堂姐伯母们碰麻将的声音,窗外,是一阵又一阵的鞭炮声,云知换好睡衣,抱着匣子半靠在床上,将白铜锁拨开,打开盖子,手指拂过金钗尾端微微弯曲的部分,怔了好一会儿神,才放下钗子。
  信都是十三岁的她写给他的,她是抱着怀旧的心思去拆信的。
  少女时期的五格格不喜在书信上咬文嚼字,所以第一句便是再平常不过的问候:一拂哥哥,开船的第一天感觉如何?船上饮食如何,住的如何?猜你肯定晕船了。记得吃“药”,别看书,看书更容易眼晕。不妨多躺躺,想好玩的,实在不行,闻闻这张纸试试?
  隐约有点印象,好像她当时怕他晕船,特意去讨教了太医,听说薄荷膏能止晕,就在每一张信纸上都抹了些薄荷膏。
  云知忍俊不禁,正要折回去,忽然发现信纸的背面有一行小小的钢笔字。
  她的心口倏地一窒。
  但见上头写着:第一天有点晕,喝了点地瓜粥,听五妹妹的话,躺着,在想你。
 
 
第八十八章 琹心有妘不知怎么的,她……
  “一拂哥哥,早。今天第二天,人还晕么,打算玩什么?”
  “同舱的寝友打呼,睡不踏实。出船舱看了日出,像极了乾清宫的宫灯,你若见了,定也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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