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枝兰走到那两人跟前:“哪条道上的狗,当众行凶?”
那两人身上都挂了彩,逃是逃不掉了,其中一人抬头说:“我们就是看这位老人家突然着火,才想着救人家一把……”
“放屁!”祝枝兰一枪打中那人左膝,冷眼看那人在地上打滚,有漕帮兄弟道:“敢在我们七爷的地界“乱”来,看来是真不要命了!”
另一人看枪指向自己的脑门,吓得连连求饶,“原、原来是七爷,我们就是听说这老人家身上有不得了的东西,这才来蹲点的,哪知人还能当街起火的……”
祝枝兰看他们还认得自己,一挑眉:“谁派你们来的?”
“五、五爷,我们是五爷家的,七爷您,可别让大水冲了龙王庙呐……”
祝枝兰一惊,下意识看向姐姐,但她至始至终跪在地上,周遭的一切好像都与她无关。
祝枝兰喉头一噎,偏过头对着沈一拂吼问:“你倒是说说看,你怎么会在这里?”
然而不等沈一拂开口,一队军官赶了过来,带头的是傅任,他看了一眼林瑜浦烧焦的尸身亦是震惊,再看祝枝兰一干人等持着枪虎视眈眈围着人,误以为是他们所为,也去“摸”枪,身后的军官也纷纷举枪上膛,立时成对峙之势。
“不是他们,”沈一拂对傅任说,“祝枝兰是林小姐的朋友。”
不远处有巡警也奔往这里来,“乱”成一锅粥了,沈一拂再次蹲下身,手轻轻搭在她肩上,“这里冷,先带你祖父一起回去?”
那人口中的“五爷”是漕帮八佬之一。
既然都是同根同源的,警察介入后,祝枝兰一行人自然被视作嫌疑同伙抓入警局。沈一拂送云知到了医院后让傅任守着她,又匆匆赶去警局作保。
云知几个手指上的烫伤包扎过了,她坐在停尸房的走道前,怀里抱着那焦糊的手提包,眼皮还红肿着,整个人失了魂一般,从事发到现在几个小时内,一句话也没说过。
傅任端来一杯温开水,递上前,云知接过,哑声说了句“多谢”,问,“找到陈福了么?”
说的是福叔。
警局离这不远,傅任派军官来回打听消息,“说是在做笔录了。”
“调查……有结果了么?”
傅任隔着一个位置坐下,道:“衣物上事先沾了油,打火机也是林老先生的所有物,所以……应该是自焚。”
握着玻璃杯的指节一白,尽管这答案并不意外。
她深深吸一口气,依旧没能缓解胸腔缺氧的状态,所幸忍住了泪,“傅公子,是随沈琇一起去的车站么?”
傅任觑她了一眼她的面“色”,点头:“我上午才到的天津,到利顺德见到大哥,他让我多带些人,随他去银行救一个人……”
“哪家银行?”她问。
“金城银行。”他答。
云知没再问下去了。
傅任坐等了几秒,起身:“嫂子,你就安心在这里等,无需去警局,大哥处理完很快能赶回来。”
比沈一拂先来的是福叔。
他跌跌撞撞的冲进停尸房,下一刻,就听到惊天动地的哭嚎。
云知双手撑着膝盖,勉强站起,踱入房内,哪怕前头已经进过好几回,只这样再瞥一眼祖父,酸胀不堪的眼睛还是能沁出眼泪。
她靠在门边,看着福叔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一会儿,这位年过半百的管家跪在她跟前:“五小姐。”
福叔说他是同林瑜浦一起去的车站,到了车站,老爷却忽然说渴,让他去买一碗热茶来。这一往一返,回来时,就被带到警察局去了。
“不是说好了坐船么?为什么改变主意?”
“五小姐,”福叔抹了一把脸上的泪,“其实……这段日子,老爷收过许多次威胁信了。”
她心徒然一抖,“什么威胁信?谁写的?”
福叔摇头,“本来老爷这回来天津除了谈生意之外,是有想开保险箱的,也不知道是何人,对老爷的行踪了如指掌,第一次收到信时,就威胁老爷要将保险箱的东西取出放在指定的地点,老爷置之不理,第二天就接到了苏州来的电报,说是陈老掌柜死在了铺子里……当日我们就收到第二封信,要老爷去北京作客,老爷自然不愿去的,可没想到……”
“是荣良?”她问,“是他带走的祖父,所以信……也是他写的?”
“老爷起初也以为是,但到了北京试探过荣良,发现荣良对揭举内务府一事更感兴趣,老爷怀疑他也不过是被借用的一个棋子……不仅是荣良,那人也早知沈先是同五小姐的关系,甚至连祝七爷身畔的人都能买通,最后一次信,是所谓保护我们的漕帮人递到房间里来的,信上的‘死亡通知书’不仅写明了大少爷所在之地,更明确要求支开沈先生,若沈先生有任何异动,便会对五小姐下手。”福叔低声道:“老爷断定,此人背后势力之庞大,远大过荣良甚至是沈司令,绝非我们所能抵御……老爷决定听从信中指示,直接取出保险箱之物后,上两点的火车,在火车上进行交接……可我真的没有想到,老爷竟、竟会……”
后头的话,不必多说,她心中已然明晰。
只因祖父知道,那幕后主使必然会暗中派人监视他,确保他从银行保险箱取出东西之后没接触过第三者。
他若不将保险箱的东西交出,便保全不了家人,又不愿将东西交到贼人手中,助纣为虐,酿成更大的祸患。
于是,才会选择焚毁文件……连同看过文件的他自己。
云知紧抿着唇,走到林瑜浦身畔,静静端详着他的遗容。
有那么一瞬间,脑海中晃过许多同祖父在一起的回忆,有幼年时的,也有重逢后的,她甚至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林云知还是妘婛,只是任凭眼泪流到脖颈里,到最后,终于忍不住再度哭出声来。
她好像听懂了祖父临终前那句未说完的话
老四,爹这回陪你一起,守我泱泱华夏,山河无恙。
第八十六章 千古难题“我的五妹妹长……
云知摁干眼泪,扭头看福叔仍跪着,上前扶他。
福叔不起,抬起布满血丝的眼,“有件事,我得在大爷、二爷、三爷来前同五小姐讲清。”
他从衣襟内兜处掏出一把系着红绳的钥匙,并不是银行保险柜的,是她之前没有见过的。
“当日受困于东交民巷,老爷曾做过最坏的打算,将此物寄在我身上。”福叔低声说,“他嘱托我,若他这回不能平安回到苏州,可将它暂时交予五小姐保管……等大少爷回来,五小姐再决定如何处置。”
她听到后半句,去接钥匙的手一顿,问:“这是什么钥匙?”
沈一拂从警局回来时,看到傅任背着手在走廊口来回踱步,问:“云知呢?”
傅任下巴一别,往太平间方向,“那老管家回来之后,两人关门说话呢。祝枝兰那边处理好了?”
“嗯。”
“前几日还在和骆川说要如何堤防,想不到这次连林老爷都惨遭毒手。这些人,倒是愈发猖狂……”
沈一拂递去了一个“谨防隔墙有耳”的眼神,傅任说:“这一层的人给我清空了……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查。”
“怎么查?我在警局外看到金五爷的人,他们和那帮子警察蛇鼠一窝,即便我们介入,至多也就是表面上应付,到时还不是不了了之?”
“对付这些人,自然也要使一些非常手段。”沈一拂的神“色”晦暗不明。
傅任领会了他的意思,稍一颔首,“之前你让我送嫂子回去,那现在……”
话没说完,沈一拂看到云知与福叔走出门,迈步而前,本想掏出手帕,但看她眼上无泪,唯有眼底仍赤红着。
福叔看得出他们有话要说,点头走开。
沈一拂凝视着她,她脸上虽无血“色”,但还不到摇摇欲坠的程度:“小七那边,估计得过二十四小时才能放人,抢包的确是漕帮码头的人……虽不是小七的人。”
她微颔首,声音微微哑着:“他们口中的‘五爷’,名头很大么?小七好像颇有忌惮。”
沈一拂不否认,“此人姓金名武,在天津地面是个跺一脚颤三颤的人物,论资排辈,比小七早入了漕帮十多年,漕帮派系复杂,早年内斗后四裂,尤其是……小七近些年将产业挪到上海,单轮在天津的势力,自是不及的。”
听起来……就像是天津的青帮大佬。
“……害死祖父的,也是这个金武?”她低声问。
“难以妄断。”沈一拂看她仍抱着那个烧焦的皮包,拉她到一旁的排椅坐下,“但,就我和傅任看来,应当不到幕后主使的地步。”
她迟缓地点了一下头。其实猜得到。
见他目光落在皮包上:“我方才看过一遍,有些地方还有写字迹,只是我看不太懂……你且瞧瞧,是否保留了什么可用的?”
她小心翼翼取出那一叠文件,递过去。尽管大面积焦糊,依旧能看出这原本应是一份与石油有关的研究报告,约莫二三十页纸,有文字、有公式、有地形勘探数据……只剩零星半点,饶是他一页页仔细扫过,也提取不出更多有用的信息。
翻完最后一页,他将文件收回皮包内,道:“除非之前看过,单凭这些,想要倒推出结论,怕是难。”
看她眸“色”黯下去,他递回:“毕竟非我所长,也许伯昀看了,有不同见解。”
她茫然片刻,“……福叔已经去联系大伯二伯他们了,大哥那边,应该很快也能联系到吧,等见到大哥,我就给他。”
沈一拂将她柔软的小手放在手心里,怎么都捂不热。
“妘婛……”他忽然说,“不然,就不回去了。”
她一怔。
“林老遭逢此变,是因这份文件所始……”他的眉尖隐隐透着忧虑,“如今他走了,林家的掌舵人就是林赋厉,此人……”
他欲言又止,她已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等他们来了,我会好好解释的。”
“此事,警局那里一时半会不会有定论。林赋厉纵然是嘴上不说,保不齐心里会将部分责任怪到你身上。你祖父在世时应是尽心打点了,我看林公馆的那些人待你都谈不上是好,而现在……”沈一拂说,“你祖父不在了,伯昀应也不会久留,我……也无法在你身边陪你,你一个人住在林家,难免受欺负。”
看她没作声,他又道:“你照旧随他们回苏州参加丧礼,之后,就说是这次在北京得到了入学的机会,他们也没有立场阻止你。”
“那……到了北京之后呢?”她喉口火辣辣的,“你又当如何安置我?”
“安置”这个词……用的过了,他蹙起眉。
她没续这个话茬,不动声“色”地将手从他掌心抽开:“有些闷,我想出去透透气。”
一迈出医务大楼,突觉脸颊一凉,抬头望去,雪子好似千丝万缕的思绪一般,零零落落而下。
看他转身,估“摸”着是要回去拿伞,她忽然说:“今天守着祖父时,我心里生出了一个疑问……”
他回头,看她侧颜微微仰着,继续说:“我,到底为什么会住进林云知的身体里?”
她的声音如飞雪一般,轻飘飘地,“我曾以为,第二次重活,是老天爷想告诉我,女子不可将终身幸福寄托于夫家……先听我说完。”
“好。”他重新踱到她跟前,将她围巾稍稍拢起,披在她的头发上,“我听着。”
“我离开苏州去上海,寄住在大伯家,看楚仙她们说着一口流利的英文,听大堂哥讲实验室的骨髓,觉得可神气了,对未来亦满是憧憬。”她微顿,“直到遇回你。”
她抬眸,迎着他的目光,“还记得,沪澄小测那日,你说了句将我气跑的话么?”
他记得。
在她反复阻他批卷,他说:不以求学耻,只为才疏羞,但若耻于败而止于求知,必其志之未笃也。
“……必其志之未笃也。”她喃喃复述了一遍,“实则是我被你戳中了痛点。‘念书’二字对我而言,更多是不想重蹈覆辙的浮木,谈何求知,谈何笃志?”
“不愿被你看轻,大半个暑期缠着伯昀哥他们教我功课;是顺利入学了,成绩垫底,又惦记着找好家教把名次追上去……”她说着,全无血“色”的唇角勉强勾了一下,伸出指头一一比给他看:“考试考好些、顺利毕业、以后能找一份自食其力的工作……这大概就是我微不足道的‘志向’了。我也没想到,这次来北京,一切都变了……”
见到了甘愿画地为牢的茜儿,亲睹着被紫禁城那个大牢笼困住的溥仪,连自己都险些命丧慎刑司……而死里逃生,见到他的那一刹那……
“那时,我以为重活一次,是为了弥补前尘憾事,是为彼此救赎,”她说,“像是回到了最初,回到了只想和你在一起,万物皆可抛却的心境。只是……当你把我领向金鱼胡同,得知仍有那么多爱国志士正受迫害,我想到了阿爸的遗志,也许……这是冥冥之中自有注定,上天是要借我的手,使前人的心血重归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