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钟,琥珀浓——容九
时间:2021-03-18 10:00:31

  可阴差阳错,那份文件却被毁于一旦。
  “今日,看到祖父倒下,我只剩一个疑问了……为什么会成为云知呢?”她睨着他,“我是当局者“迷”,沈教授旁观者清,不知,你能否帮我解一解这题?”
  在北大的偏门,也是这样一个夜晚,她也问过他一个难题,他最终以换表作答。
  雪屑沾上了她的额发,他抬指替她轻轻捻过,开了口:“世上千万难题,有些有答案,有些则无。”
  “人何以为人,有人遵循本能,有人顺从欲望,也有人终其一生,都不得其解。你的问题,不在于你究竟是爱新觉罗妘婛,还是林云知,而是你究竟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沈一拂说到这里,口气微不可察地一顿,再看她眸“色”里的茫然已逐渐散去。
  云知静静凝注着他,“所以,这样的世道,活下来的人,至少,不应该面目模糊的活着,是么?”
  竟悄无声息地……被她在话里下了套。
  他苦笑。
  “是么?”没等到答案,又问了一次。
  许是天太冷了。
  她每说一个字,会呼出的白白寒气,等到白雾散去,她见到他低垂着眼睫一眨。
  “是。”只答一字。
  她十指握得既僵且酸,却没听到后话。
  继而又是一阵沉默,两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还是她先开口,没头没尾的,像是跳到了另一个话题,“我会照顾好我自己,你也得答应我,好好的……别生病。”
  她故作顽强的眼神落入他眸中,刺得他胸口隐隐作痛。
  但他到底年长她十岁。
  看她肩头落雪愈多,他轻轻拂开,温柔地道:“就这么想我走,连告别的话都说完了。”
  “你说过的,不能在天津久留,万一突然动身,想写字条,我都不晓得找谁来递。”
  她这话中有酸楚,有不舍,他没道破。
  沈一拂假装没看到她眼睛里浮起的薄雾,往前一步,轻手环住她,将即将失控的部分都埋藏起来,用再平常不过的语调说:“徐汇的洋楼既被沈一隅的人监控,以后尽量不要再过去。接下来,很可能有一段时间通不了电话,也收不到信……”
  “一段时间……是多久?”她下意识打断。
  沈一拂没有立即回答,稍稍调整了一下呼吸,却忘了心脏跳动的频率,最作不了伪。
  云知不敢堪破,忙说:“没事,我就随便问问,你继续。”
  他默了会儿,“……庆松不日会回南京,你若有急事,还是联系他,至于我这边,不必挂心。”
  确如她所言,今夜就要离开。
  北京尚有诸事需等善后,林瑜浦开箱毁件的消息一旦传回去,局面会有新的动“荡”,他得抢在层出不穷的麻烦涌到天津之前,回北京拦截。
  分离在即,该是要说些情话的。可沈一拂一开口,字字句句皆是冰冷又残酷的现实,他甚至没有给她一个等待的期限,只因他清楚,接下来等着他的是一场又一场硬仗,既是打仗,有输有赢,又岂能轻易许诺。
  伴着浓重的鼻音,云知问:“还有么?”
  “想问什么?”
  不是有什么具体的问题,只是想再多听听他的声音,多一句也好。
  “没什么……今晚走?”
  “嗯。”
  “那就赶紧回去准备。”
  她下意识退后,他跟着迈了半步。臂膀的力道反而加大了,另一只宽厚的手掌轻轻抚在她后脑勺,“我的五妹妹长大了……”他喉咙发涩,说了句玩笑话,“下回见,但愿我还没老。”
  到底只能用一句看似的调笑,去回答了前头那个刻意避开的问题。
  只是声音勾勒的形状,说不清是乐观还是悲观。
  云知紧紧咬住下嘴唇,泪珠还是不听话的泛滥成灾,浸透了他的衣襟。
  雪意不着浓墨,风撩起了灰“色”的大衣,将人影离“乱”在无尽的苍白里。
  他当夜就走。
  临走前,她将王府的地契钥匙交给他,“我带走也是无用,留在你那儿,兴许能作他用。”
  沈一拂没推拒。走前同福叔对过口径,譬如林赋厉他们来了问起祝枝兰,就说是林瑜浦的私交;也嘱咐云知表面上与祝枝兰先保持距离,免得她的伯伯们起疑,再生是非。
  饶是祝枝兰看不惯姓沈的,也非不识利害分寸,从警局出来,他同云知解释了一番关于金五爷的情况,也就匆匆离开医院。
  很快,林家三位伯父都抵达了天津。
  林瑜浦乍然离世,不仅是林家,也震惊了京津,自焚的缘由众说纷纭,鉴于在此之前他被荣良等人软禁过,最终的传闻就不自觉的落到了那处。
  面对祖父的尸体,三位伯父皆悲痛欲绝,纵是福叔仔细说了好几遍事情经过,云知还是被伯父们叫去——他们想知道她为什么会留在京城遇上祖父来到天津。
  所有问话沈一拂事先都预料到了,腹稿早已打过,她说的也不算假话,毕竟为帮林楚仙还镯子身陷囹圄一事,在北大也是有迹可循的,当她说沈校长带她脱离险境、再遇到的祖父,伯父们也不疑有他,林赋厉哑然好一会儿,只道回家后会让楚仙好好道歉,没再追问下去了。
  之后几日,从火化遗体到坐火车回上海……再回到苏州老家,不断变幻的场景,不断走动的人影,连时间都给挤压成了浑沌的形态,匆匆掠过,了去无痕。
  下葬前,大堂兄终于赶回到了苏州。
  时隔数月,再次见到伯昀,他已剪掉了从前标致的三七开分头,好像只是肤“色”晒黑,却又好像和记忆中儒雅的兄长不一样了。
  祖父是在一无休止的雨滴中安葬的,南边的冬没有雪,雨下起来,湿冷的空气偏偏能透到骨头缝里。
  吊客像“潮”水一般涌来,他们悼念着、颂扬着,号啕、啼哭,混合着唢呐、小班螺,这一场隆重而体面的丧仪惊动了苏州的上空,但他们却不知晓,祖父用自己的命换取了什么。
  当夜,云知敲开了伯昀的房门。
  因是深更,他明显诧异了一下,“累了一天,妹妹还没歇下?”
  云知看着已哭得脱相的大堂兄,稍稍牵了一下嘴角,“嗯,有些话想单独和你说。”
  这位五妹妹对他而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比亲妹妹还亲近些。伯昀关上屋门,给她斟了一杯淡淡的白茶,云知将一份用绢布包裹放在桌上,拆开,“露”出那一叠被焚焦的文件。
  伯昀拾着文件,正襟危坐,“这是……”
  云知如实道出始末。
  伯昀越听听震撼,翻看的指尖颤抖着,看到最后,已泪眼滂沱。
  “我只能看出,原件是有地势勘探、经纬标注,还有大量的实验数据……但烧到这个份上,是难以还原的。”
  这个结论,倒和沈一拂说的别无二致。
  云知不意外。她从另一份布兜中掏出一沓纸,伯昀接过一看,浑身一震:“这是……”
  “这是祖父卧房暗柜里的地契,我数过,共八份。”她道。
  当日太平间里,她问福叔钥匙,福叔说,祖父卧房的书柜后有一个暗柜,是祖母嫁入林家后所打造的。
  早年用来存放嫁妆,不过,林家家大业大,自无开柜之需。后祖母病故,祖父发现里头的金银所剩无几,取而代之的是一所女子织锦学坊的地契以及租赁书。所谓租赁,实则是分文不取。谁能想到当丈夫在生意场上厮杀时,家中最传统的“妇”人默不作声的散了自己的“底气”,只为让更多穷困人家姑娘能够学到一技之长。此事给了祖父极大的震撼,哪怕后来织锦学坊倒了,祖父也明里暗里都资助了不少学校等,以祖母的名义。
  “福叔同我说,明面上的那些,皆是由二伯“操”办,但不能过明账的……祖父就都找了别人来经手。”
  伯昀一听便会意——暗地里的资助多半与革命军、或是爱国社团有关,不论是清朝还是民国,一旦查出,必会牵连整个林家。
  “这几间铺面的纸契,业主的名字都是死忠于祖父的义士,租金抑或是利润用来供应那些暗地里的‘生意’。”云知说着,将钥匙放到伯昀跟前,“此中支出,有去无回且极具风险,莫说是大伯三伯,二伯也必不会同意,所以祖父本是想将这些都交予你打理。”
  当日福叔就道:“不瞒五小姐,柜中的那几样‘生意’,最大的一笔,是大少爷的那一笔,也是老爷最重视的一笔。”
  云知原封不动复述了这段话。
  伯昀不得不承认,他在延长的石油研究,数月来已有突破,而这其中最强有力的支持者是祖父。祖父骤然离世,若无人接手,就此“断供”,对研究、科学家、延长甚至是中国石油都是巨大的损失……可若他回到江浙,研究所群龙无首,照样难以进行。
  他挣扎了好半晌,一时难下定论,须臾,忽尔后知后觉捉住了最后的关键词,“你刚刚说到……‘本’?难道祖父他老人家,说过其他的解决之法?”
  “嗯。还有一种方法,大哥照样回去,做你的科学研究,至于这些生意……”
  她重新拾起桌上的钥匙,放在手掌心掂了一下,“我来管。”
 
 
第八十七章 大年三十二更。……
  丧礼结束后,远亲近邻陆陆续续散去,丧期一过,伯昀亦收好行李箱,小轿车停在林宅外,家人们都拥在门口目送。
  本来都讲好了的,谁知大堂兄才迈出门槛,大伯母就哭哭啼啼冲上前抱他,一会儿说就留下,一会儿又说好歹过完年再走,伯昀越是宽慰,大伯母哭的越厉害,到后边连句囫囵话都不会说了,还是大伯上前将母子二人生生拉开。
  伯昀在延长的事林赋厉因是知情的。林瑜浦的死给他敲响了警钟,他也托人打探过,延长那边有北洋军镇守,反倒比苏州这里安全。
  楚仙和幼歆也被传染着哭了起来,伯昀上车前的最后一眼,目光在云知脸上定了一下。
  她的眼眶也有些湿,沉静着冲他点了一下头。
  那夜,云知和她提到“暂管钥匙”这一提议,起初他是不同意的。她一个学生,学业都未必顾得上来,哪能兼顾如此危险的重任?
  她说:“这些‘生意链’已形成相对的模式,之后,我也只需要知道这些义士都有谁、经营的是哪些铺面,至于每个月的进项支出,非有重大的变故,大多时候还是由福叔“操”持。既不会影响我的课业,也不会危及我的安全的。何况当下,科研所离不开你,大哥总不能让之前大家的努力都功亏一篑吧?”
  见他犹豫不决,她又说:“这也是祖父的意思。如果到时真有什么困难,我会寻沈校长帮助的。”
  伯昀并不知沈一拂辞职之事,听她这样说,倒安心了不少。
  长房长孙这一走,林家就更显冷清。
  回到上海,大伯母高血压的老“毛”病就犯了,时好时坏病了一个多月,到年前才见好转。
  腊月十五后,大家小户要谢年,以香烛供具,迎神酬谢。沪上各大街小巷,店铺百货都布置得花团锦簇,南京路上的礼品店、糖果摊子皆是拥挤,云知进南京路时,太阳还没落山,也是那些百年老字号店长龙队排的正旺的时候。
  她倒不是说被使唤出来跑腿了。只是今日约了何味堂的掌柜,大过年的学校早就放了假,要出门总要找个由头。
  这何味堂就是祖父八大暗铺之一,掌柜托福叔给云知传话,说无论如何也要在年前见上五小姐一面。何掌柜对这位深受林老看重的林五小姐非常好奇,本来只是想见个面,没想到小姑娘的年纪比想象中还要“小”。
  出乎意料的是,这林五小姐颇有眼力,一坐下便问他:“何掌柜,你们这种点心铺,一年到头生意最好的时候大概就是过年了吧,怎么还有功夫通宵玩扑克?”
  他诧然,还未张口询问,顺着她目光看到自己裤兜边“露”出来的扑克一角,遂笑了,“五小姐如何知道我是通宵了?”
  她拿茶盖拨了拨茶杯,“从门口走到内堂的功夫,您就打了三回哈欠了。”
  何掌柜笑:“昨夜招呼了几个贵客,兴头来了,一夜没阖过眼,让五小姐见笑。哎,林老爷……”
  既少不得了解些祖父的死因,云知当然没有多说,何掌柜也未多问,闲聊几句后,他就直入正题:“往年这会儿都是林老派人来看账,不知林小姐可会瞧账本?”
  云知:“……”
  打她回上海,这已经是第三个请她来查账的人了,之前福叔还说若无大事无需和这些人打交道,看来这“大事”也包括查账。
  云知虽然会看账,但这些店铺本就在他们名下,真要在账本上做手脚,即便她瞧出端倪也没什么用,何况这么多年,大部分账款都拿来做扶持教育的事,面对着他们,她心中钦佩都来不及,哪还真能一笔一笔算?这便推拒了:“何掌柜既是祖父的挚友,祖父信得过您,侄女儿又怎么会信不过呢?倒是何掌柜资助的学校若是遇到什么困难,要及时同我说。”
  何掌柜点了点头。他看得出五小姐不愿久留,毕竟大年二九,小姑娘不想把时间耗在这里也正常。于是命伙计将店里的糕点各来几盒,云知看到一盒“饽饽铺”,打开一看,里头的一些玫瑰火饼、狗、“奶”、子蘸糖、杏仁鸡油饼、桃酥等等,都是满式糕点。
  何掌柜看她愣在那里,“喔,这不是我们店里的糕点,是前两日我从北京带回来的,口味偏甜腻,深受旗人喜爱……”
  “是从‘正明斋’买的吧?”她问。
  何掌柜赞她一句好眼力,看她喜爱,又让人多拿两盒来,也没同他客气,笑“吟”“吟”收了,临走前忽然想到什么,问:“何掌柜刚从北京回来,可是最近北京发生什么大事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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