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那夜宁会长在车上的问话,仍令她隐隐介怀,且过了周末,宁适对她态度上的转变,更令她不自在。
譬如连续好几天给她送何味堂的点心——虽说也给幼歆捎了一份,但蝴蝶酥和黄金宝摆明是那晚上她挑过的;还在她抽屉里塞中英双译的小说,嘴上说是看过的旧书,出版时间明晃晃的标在那儿,当她瞎么。
头几日,以为避着他他能懂,可宁大少也不知哪根筋搭错,提早上课也能在路上碰见、推迟半小时放学还是能在校门口偶遇……
一周后,云知决定快刀斩“乱”麻,当面把话说清楚。
谁知一回家,就见幼歆一蹦一跳传来喜讯:“五妹妹,宁适哥哥答应和我订婚了!”
云知傻眼,“真的?”
“千真万确。”幼歆开心的手舞足蹈,“上周我妈和他妈妈打桥牌,我妈不知怎么聊的,就说起楚仙交男朋友的事,然后提到我们,说起‘老大不小’、‘两家关系好’之类的吧,没想到宁适他妈妈就接着说……”
“说什么?”
“说宁适哥哥很喜欢我。找外边的还不如找知根知底的……说的一时兴起,就约好回头问宁适哥哥的意思。”幼歆拍着红扑扑的脸蛋,嘴角禁不住咧着,“本来我妈担心人只是随口说说,怕我空欢喜就没同我讲,没曾想,今天中午宁太太主动来我们家,和我妈妈约了后日的饭局,说两家一块儿聚聚,聊聊订婚的事。”
云知心道:莫非宁适纯粹是讨好未来的妻妹?此前是自己会错意了?
“五妹妹,你说我是不是在做梦呀……”
云知笑着捏了捏她的脸蛋,看她疼的嗷一声叫,又问:“那你有没有问过宁适啊?”
“吃饭时说就好了嘛。”幼歆羞涩着,“我这会儿眼巴巴跑去宁公馆,成什么样子。”
晚饭时,三伯母又将中午的事绘声绘“色”地讲过一回,听着有头有脸,不像有假,云知心里的石头这才稳稳落下,为四姐姐高兴的同时也为自己“保住一命”暗自窃喜。
饭局如约而至。
地点定在浦江饭店,顶楼的独立包厢开着巨大的玻璃窗,瞧得见黄浦江的夜景。
本是喜事一桩,恰逢周末,二伯同二伯母也赶来上海参加。
幼歆烫了波浪尾的头发,一身樱桃“色”的连衣纱裙衬得她娇俏明媚,难得林楚仙没同妹妹抢风头,只化淡妆,云知更是连妆也没化,梳着与往日一般无异的马尾辫,茶青“色”的衬衫裙,乍一看同校裙都无甚差别。
宁家亦拖家带口,宁家的大哥以及出嫁的长姐皆来参席,宁适穿着一件双排扣的驼“色”西装,正儿八经的打着领带,看得出慎重,林家一席人进厢房时,跟随父亲上门相迎,斯斯文文的脸庞上透着些许红晕。
两家本就熟稔,大伯和宁会长各自谦让了一会儿主座,待入了席,滔滔不绝侃侃而谈从黄浦江新开业的几家饭店开始聊起,相互夸了一阵孩子如何出息,期间,几位晚辈在位置上听,宁适同幼歆坐在一块儿,都拘束着,没好意思同对方聊。
不一会儿,服务生上酒水,宁会长举杯:“难得两家齐聚,不妨先喝一杯,热热场子?”
众人笑着举杯,三伯乐呵呵说:“俩孩子好事一成,今后家庭聚会可以更多嘛。”
继而又是一阵酒桌上的夸夸其谈,云知啜着饮料,没听他们在聊什么,兀自走了一会儿神,忽听到有人拍了拍她的肩:“你就是云知吧。”
她转过头,身畔坐着的是宁适的长姐,一身紫罗兰的旗袍端庄大方:“我没有见过你,之前听说你是个小黑妹,一进门还没敢认……明明是这般漂亮雅致的姑娘,瞧你说形容的。”
后一句是冲宁适说的,他轻咳了一声:“她……之前就是很黑的嘛。”
宁家长姐挽起云知的手笑说,“我弟弟就是这般嘴笨,都不晓得是怎么哄得女孩子欢心的。”
实则这位宁姐姐说完这句,林楚仙好似已经察觉到什么不对,略表疑虑的瞟向云知,云知也觉得哪里怪怪的,倒是幼歆缺心眼儿一般笑说:“五妹妹之前在乡下晒的,她底子是白的,这不一年就养回来了。”
宁太太听她们聊起来,也注视过来:“对呀,我记得五丫头小时候像个小团子似的,雪白雪白的,可讨人喜欢了,果然是女大十八变,越长大越水灵了。”
宁氏长姐笑说:“要不,我们家小适怎么会看到人姑娘就抱着亲,长大了还念念不忘呢?”
第九十一章 东窗事发“没想到五妹妹……
席间气氛瞬间冷了大半,大伯三伯他们原还陪着宁会长聊天,闻言,也望了过来。
云知怔愕了,“什么念念不忘啊,宁大小姐莫要说笑了……”
宁氏长姐“咦”了一声:“竟是我记岔了?不对啊,分明……”
“小孩子家开的玩笑话哪能作数。”三伯母也说:“今宁适中意我们家幼歆……”
“等等。”宁适打断,一脸懵然问:“什么叫我中意幼歆?”
幼歆本就坐他身侧,惶惶然拉着他:“宁适哥哥,你、不是说好,今晚谈我们的订婚么?”
宁适一惊,忙抽开手臂:“我何时说过和你订婚?”
此言宛平地一声雷,将桌上林家人的脸“色”个个炸个七荤八素,三伯母急得嗓音都变调了:“宁会长,宁太太,订婚的事是你们提出来的,现在这、这算怎么回事?”
宁会长愣了,看向宁太太:“订婚、你提订婚了,我怎么不知道?”
宁太太说:“哪里是我提的?我起先就说阿适好像谈恋爱了,一会儿买点心送人,一会儿又问我女孩子家喜欢什么首饰,将自个儿攒来的钱都拿来买项链,三太太一听,就高兴得不得了,又说我们家儿子要是喜欢林家的丫头,两家结亲不是皆大欢喜!话可是三太太提的。”
三伯母脸“色”一白,她近来是有想撮合女儿嫁去宁家的意思,但身为女方家长,主动提亲事又确实有些不大体面。
那宁太太紧接着说:“但我一想,要是阿适真喜欢上了林家的丫头,两家提早通个气也不是不可以……我这不就去问了阿适的意见了么?老爷,你不也听到阿适是怎么说的么?”
宁会长皱眉:“那你是不是转述时没表达好?”
“前天我去林公馆的时候,明明先问过三太太五丫头在不在家,就直说阿适也有那个意思,只是两个人还需要处一处,从头到尾,我可没有提幼歆呀!”
三伯母一时懵住,旋即怒道:“胡说八道,你明明说宁适心仪我家女儿,云知能算是我家的么?”
宁太太也跳脚了,“林三太太,这话说的可就不厚道了吧?那日打桥牌,周太太、王太太她们也在,是你先说现今你家大太太精神不济了,家里大大小小儿女的事皆由你“操”持,那五丫头不也是林家的女儿么?”
大伯母听着,脸“色”也难堪的一变。
“你……哪有你这样辩的……”三伯母被噎住,仿佛真的说不清道不明似的。幼歆肩膀气的直抖,泪珠咕噜噜落下来,胭脂都给哭花了,楚仙掏出手帕给她擦眼泪,不时怒瞪向云知……云知手足无措,一时没想好是该安慰幼歆,还是说点什么。
场面一度混“乱”,宁会长试图控住场子:“哎,大家先都冷静一些,兴许是“妇”道人家话传话,这才落了误会。宁适,你自己说清楚,你究竟喜欢哪个丫头?”
这一问,宁适倒不能不答话了,“爸,我当然喜欢……”
云知下意识去拦他的话:“你住口!”
语气之厉,令所有视线转移到了她身上。
原本宁适今夜是满心欢喜,不止是今夜,他听说林家同意订婚,开心的连续两夜都没睡好觉,哪料到居然出了这档子乌龙?更别提正要表白心仪之际被心上人指着鼻子吼,脾气也冒上来了:“凭什么要我住口?我就是喜欢你,还不让我说的?”
“可我又不喜欢你!”
宁适始料未及地一颤睫“毛”,神“色”彻底委顿下去,“你不要为……”
“宁适……你分不清状况么?你没看我姐……”
话未说完,幼歆倏地起身,憋得通红的小脸蛋朝向云知:“用不着你假惺惺!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我就剃了头发当姑子去——”
这一声带着哭腔,一径夺门而出,三伯母气的浑身“乱”颤,生怕女儿做傻事,赶忙去追,楚仙也奔了出去,余下等人面面相觑,谁都没想到好好一场家庭聚会,却弄得这般鸦飞鹊“乱”,人仰马翻……
云知脑子轰隆隆的,周围的声响都在心里化成两个字:完了。
这大概是她来到林公馆有史以来最兵荒马“乱”的一夜。
幼歆一回到家就把自己关在房里,哭的昏天黑地,云知站在走廊外等了好久,却等到楚仙出来撵她:“你怎么还好意思凑过来?”
“我有几句话要同幼歆说。”云知想绕过她,却给她拦下。
“你现在同她说什么?说你不是故意收宁少爷的点心,还是不是故意收人家的项链?”
“我没有,你让开。”
话没说完,楚仙眼疾手快将她藏衣领里的那条扯出来,云知将她手打开,急急一退,“林楚仙!”
林楚仙指着她脖子间的钥匙项坠,冷剜着她,“那这是什么?”
“这不是宁适送的。”
“那是谁送的?”楚仙盛气凌人问:“你以为我不知道,过年在苏州你称病留在家里,转头就约宁适出去玩儿了,回来就有了这条项链……”
“你要是不信,可去找他对峙。”
“他喜欢你,为了袒护你什么蹩脚话说不出来?”楚仙道:“你别告诉我是你自己买的?林云知,你把别人都当成傻子么?”
云知握紧了拳。她心中仍有诸多疑团来不及整理,偏让楚仙逮着了这个火上浇油的机会,非要把饭局的乌龙归咎成妹妹对姐姐的处心积虑……
她不想与楚仙多说一个字,硬生生踱幼歆房门前,“姐姐……”
“云知,我看你是想气死四妹妹才甘愿!”
楚仙刻意把声音拔高三度,将楼下的伯父伯母以及家中的佣人都惹来了。
三伯母本来就怒火中烧,见云知在幼歆房门口,被楚仙这么绘声绘“色”地煽风点火,索“性”冲上来半扯半嚷道:“这可真是猪油蒙了心,我们好心好意收你到公馆住,给你吃给你住,送你去全上海最好的学校读书,稍稍有点人心的,怎么做得出拆别人“插”足别人姻缘的事……”
三伯母本就是个碎嘴子,发起疯来连大伯母都吓着了,二伯母让荣妈帮着把人拉开,荣妈拉不开,伯父们也上来制止,三伯母哭哭啼啼着:“我哪句话说的不对?打从她来我们家,有过几天安生日子了?伯昀走了,爹也没了,现在得罪了宁会长,百货公司也救不成了……”
后来的鸡飞狗跳云知也闹不清了。
她那身裙子衣袖给三伯母扯破后,二伯母带她回房换衣服,外边仍传来三伯母不堪入耳的呜呜咽咽,二伯母叹了一口气,帮她从柜子里拿出一件上衣来:“你三伯母就是一时气恼,说的荤话,你别放在心上……”
云知没说什么,默默换着上衣,二伯母看到她胸前的项链,又道:“其实,你要是真的喜欢宁家少爷,也没必要为幼歆就……”
她道:“二伯母,我要是早知道宁适是这个意思,怎么可能什么也不说,任凭饭桌上闹出这样的笑话呢?”
二伯母点了一下头,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又问,“你这项链……是自己买的么?”
云知一时没好答,二伯母略略皱了皱眉,听外头一阵吵嚷,先让她歇息,旋即推门而出。
外头的声音太大,屋里还是听得见的。
不止是三伯母,三伯父也好几句针对她批评着,什么“我们又没不让她谈恋爱,她自己怎么不早说”云云,连一向待她不错的二伯一家也只是一味地劝着“别同孩子计较”。
云知坐在床沿,“迷”“迷”糊糊往后一倒,心里非常清楚一件事——这个家是住不下去了。
本也……没什么好留恋的,也早就有过这个准备。
这个家算来算去,除了祖父和大哥,只有幼歆真心待过她。
伤了幼歆的心,到底还是有些愧疚。
只是她怎么想也想不明白,怎么就能出了这差错呢?
即便三伯母开头说的隐晦些,造成了一时的误解,宁太太能主动到林公馆谈订婚的事,理论上应该提到宁适喜欢的是谁才对吧?
云知闭上眼,将今夜席间诸人的对话在脑海中回顾了一遍……
宁会长说:订婚、你提订婚了,我怎么不知道……
三伯母说:你明明说宁适心仪我家女儿……
宁太太说:从头到尾,我可没有提幼歆呀……
念头停顿于此。
云知倏然坐起身来,她下床,推开朝北的窗,望着宁公馆方向,忽感到一阵恶寒。
幼歆哭了一整夜,关着门不肯见人,一夜过去,然发了烧。
三伯三伯母火急火燎带女儿上医院,餐桌上的小伯湛一看到云知从楼梯上下来,一叠连声骂她“坏人”“不要脸”,被大伯母出言制止了,二伯母唤云知过来吃饭,云知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