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未说完,一声哽咽,她忽而自己都有些分不清真假。
是为灾民?为故去的父母?还是为了见缝插针地讨他几分怜爱?她觉得自己好像那些志怪本子里头写的画皮女鬼,一张漂亮的皮子顶得久了,自己都瞧不清皮子底下是些什么了。
但管它呢,有些事何必分得那样清楚?人在深宫,能惹他怜惜便不亏。
他果然心疼,温声给她解释:“这样的事,素来都会派御史出去督办。但路途遥远,有些时候,实难第一刻便赶到。”
跟着又问她:“你家在何处?”
“镇江。”顾清霜抿唇,“臣妾知道那贪了灾民钱粮的县令已然问斩,知府受其牵连也罢了官。”
说起这个,她着实要向他道一声谢。他后宫之事料理得不太像样,朝政却搞得清楚,遇了贪官从不手软,也不息事宁人,每每都是一查到底,百姓无不称颂。
可她终究还是有后半句话没法与他多言――害得她全家阴差阳错死在水灾里的,其实还有个观文侯贺清晏呢。
以她当下的身份,贺清晏的存在虽未隐瞒他,但万般纠葛自还是能少提便少提为妙。那些恨意,她就慢慢记着,来日再好好清算。
摒开杂念,她勾起些笑,轻轻将他一推,令他平躺,自己伏到他胸口上,遥望向案几:“臣妾原炖了汤送来,现下必凉透了。”
他一哂:“不妨事,让人端下去热热。”说着便唤,“袁江。”
袁江原也正要进来,听言快走了两步,进屋就听皇帝道:“去,把柔嫔炖的汤端下去热了。”
“诺……”袁江一应,又看一眼顾清霜,神情却有点局促,“皇上,晴妃娘娘来了。”
顾清霜黛眉微蹙。
这种事出了自然尴尬,但又早晚会出。谁让这位皇上太多情,心里装了太多人呢?
不过,袁江并非不会办事。现下这个情境,多半是他已告诉晴妃她在了,晴妃却不甘心就这样离开。
她就温温柔柔地笑了,凑到他脸颊边蜻蜓点水地一啜:“那臣妾便先告退了。正好现下时辰还早,再炖盏新的汤,晚膳时着人送来。”
简直善解人意得让人动容。
第39章 新年将至
弹指一瞬间, 又一个多月过去。这月余来宫里没什么大事,只偶有些争风吃醋的小事冒出来,这些事倒都没出在顾清霜身上――目下的她, 面上并无敌人,便是晴妃表面上也还和气, 偶尔在紫宸殿门口碰上, 二人甚至还能说笑几句。
这份和睦,自然是皇帝愿意看见的。她们谁也不想傻到主动去惹事,去当皇帝眼里善妒的哪一个,便莫名有了份一同粉饰太平的默契。
这样的太平日子过起来直让顾清霜觉得没什么实感,主要是虚假的太平实在让人心累。她宁可事情都轰轰烈烈地涌来, 要么孰强孰弱杀个明白,要么暗潮汹涌逼得旁人站队也算各有收获。
如今这样,最是没劲。
好不容易捱到了腊月下旬,各宫可算又真真正正地忙了一茬, 因为年关要到了。
年节时, 宫里从来都是闲不下来的, 新年更是重中之重。打从腊月中旬开始, 就陆续有嫔妃开始四处登门贺年,如顾清霜这般圣眷正浓的, 免不了还会收到几分意在投诚的礼。正好她也有意多结交些朋友,免得日后孤军奋战,就正好从中挑了三两位合眼缘的, 时常走动一二。
与之最投缘的, 当属春时与她一同受封的端宣仪柳氏。
柳氏比她略小三个月, 闺名一个雁字,家中已逾四代都是朝中重臣。出身这样的人家, 她生得端庄大气,皇帝自也喜欢。在这回入宫的几人里,除却顾清霜实在耀眼外,就属她混得最好了。
顾清霜便常请她到撷秀阁小坐,有时传歌姬来唱个曲儿,有时就只坐下来品茶说话。适逢与柳氏同住的两位吴宝林和佘宝林近来正争得厉害,柳氏聊起这事,就掩唇嗤笑:“我是不懂她们争个什么劲。要我说,这宫里得宠有得宠的活法,不得宠也有不得宠的意趣,何必为了几分宠爱闹得这样难看?”
这话顾清霜其实并不赞同。这宫里头,想活得有“意趣”,原就是与圣心挂钩的。就拿这听曲儿来说,歌舞姬虽皆是宫中之人,但走这一趟,赏赐总要给些。
若是长久无宠,手上没了闲钱,人家哪还愿意来呢?
但这些道理,总是要么自己历过、要么也要亲眼见过才能懂,此时多争也没什么意义,她便笑笑也就过去了。
不觉间就到了除夕。除夕日,阖宫都要忙上一整天。晚上那场宫宴之盛大且先不提,白日里的拜年也已足够累人。
这个时候,紫宸殿那边的礼数反倒算不得什么了。反倒是颐宁宫与宁寿宫那边,太后太妃皆是长辈,总要依次磕过头才好。
顾清霜于是自天不亮就候在了颐宁宫外,然而直至天光大亮,都还没轮到她进殿。
这也并不稀奇,因为此时来向太后贺年的还不只是嫔妃。长公主们、翁主郡主们,还有身份贵重的宗亲、太后的娘家亲戚、乃至昔日旧友,都要进来走动。
为此,颐宁宫的宫人们也提前有了准备。见殿前候见的人渐多,便有宫女出来传了话,说今日实在人多,诸位不妨先各处走走。侧殿与几处厢房中皆可坐下饮茶,后院的花园里还备了冰雕、花灯,大家随意些便是。
众人于是各自散开,顾清霜原想寻个熟人同行,无奈端宣仪的母亲刚到,她便陪着母亲一道进了殿去向太后问安。婉婕妤则是一直也没露脸,想来是本就在太后身侧侍奉的缘故。
她只好带着阿诗径自往花园走,不多时,就觉身后目光灼灼。她自知那是谁,却不想理。然到了人少些的地方,那人却出言叫她:“……清霜。”
顾清霜心弦一沉,脚下不禁更快了些。贺清晏将心一横,疾步跟上:“清霜!”
他想伸手拉她,但阿诗眼疾手快,伸手将他阻住。
阿诗原也是见过他的,此时却仿佛见个生人,漠然福身:“我们娘子是柔嫔,不知公子何人?”
只一句话,贺清晏的神情全然僵住。眼里的一切焦灼都被冻住,他怔怔地看着她,不可置信:“是真的……是真的?”
顾清霜品着他的话,揣摩着他的心事。
她猜他该是已听了不少“风言风语”,或是直言说她成了天子宫嫔,或是说宫里添了个顾氏好像是她。他不敢信,所以才有了这般样子。
她觉得好笑,抬眼看他,他连连摇头:“你为什么……”
她抿一抿唇:“缘分的是,说不好呢。我为君侯的负心入了千福寺,却没想到在千福寺会遇见皇上。”
“你……”他咬牙,“你愿意吗?但凡你有半分不愿,我……”
“我自然愿意。”顾清霜斩钉截铁地说出来,截断了他没说出来的蠢话。
若她不愿,他能如何?还能让皇上放她走不成?是凭他母亲与皇帝沾亲带故,还是凭他父亲与太后是堂兄妹?
她脸上的笑意越漫越浓:“你已娶我已嫁,日后各有各的路,还请君侯谨言慎行。”
“可你……”
“柔嫔姐姐!”脆生生的一声唤再度将他的声音截断,二人都回首望去,原是柳雁已从殿中退出来,带着两个宫女,疾步走向顾清霜。
在她身后数步远的地方,还有几位宫嫔站着,神色各异地正往这边瞧。正当中那个正是晴妃,柳雁一攥顾清霜的手,又大大方方朝贺清晏一福,声音清朗:“我等是宫嫔,君侯是外臣,虽则光天化日断不会有甚见不得人的事,碍于礼数也多有不便。君侯要问路,还是寻个宫人问吧。”
说着便一睃身边的宫女,笑容不改:“你去给君侯领路。”
言毕并不等贺清晏反应,一拉顾清霜就走了。走开两步,她压低的语声中多少透出些意外:“姐姐怎会这样不谨慎?”
顾清霜心下无奈叹息:这人上来就要拉她,她能怎么办?
面上抬眸一扫已离得不远的几位,索性不做遮掩,坦然道:“我与观文侯是旧识,碰了个照面总不能装不认识。皇上也知道的,不碍的。”
言毕又行上前两步,朝晴妃福身:“晴妃娘娘安好。”
“柔嫔妹妹路子倒广。”晴妃轻哂,“收了沈太医的侄女当女官,又有个旧识是观文侯。”
“娘娘见笑了。”顾清霜又福了福,便不欲多言,与柳雁一道去凉亭里落了座。
如此又过了小两刻,可算轮到顾清霜入殿叩拜。大约是她近来合圣心的缘故,太后对她也愈发温和,专门着人备了赏,又着墨竹亲自送她出来。
她自是只敢让墨竹送到殿门口,迈出门槛便转身一福:“竹嬷嬷留步吧,我便去向太妃们问安了。”
“柔嫔娘子慢走。”墨竹和颜悦色地还了一礼。
顾清霜就领着宫人离开,出了颐宁宫又进宁寿宫摆了一圈的年,才得以乘步辇回了撷秀阁。入得卧房,她坐到茶榻上,显入沉吟。阿诗为她沏了热茶,屏退旁人,温声问她:“姐姐是在想观文侯了?”
顾清霜脸色难看,面无表情地叹了一声:“我没想到他这样冒失。”
饶是她从一开始就不觉得此事能瞒住六宫,正因此才索性与皇帝如实相告,也还是没想到他会如此冒失。
阿诗皱一皱眉,也很是不满:“他这般,根本就不是为了姐姐,左不过是打动自己罢了。否则哪怕有三分真情,也该想到如此行止有失会给姐姐招祸。”
“是,我怕的正是这个。”顾清霜又是一叹。
她曾动心与他的炽热与痴情,后来情愫淡去,才觉许多时候他打动的都不过是自己而已,她会傻傻地扑进去,实在是猪油蒙了心。
归根结底,他与皇帝倒是一类人,他们在意的都只有自己。
“这么下去,只怕是个祸患。”她呢喃自语。
行事如此冒失、又沉溺于感动自己,就太容易被旁人利用,说不准就要给她惹什么事。
她以手支颐,兀自思量了会儿,只得庆幸他好歹不住在宫内,想利用他也不太容易,利用起来能玩的花样也少。
且先防着就是了。
再不然……若能请君入瓮,借机反手除掉一个对她心怀敌意的,倒也算赚上一笔。
染云轩里,颖充衣接过宫女奉来的汤药,一饮而尽。
她已病了好些日子了,宫里没人在意她,太医们问诊便也敷衍。若不是晴妃还肯拉她一把,她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可她也知道晴妃为什么拉她。因为晴妃需要棋子,她这样孤苦无依的人最为合适。
回想过往,颖充衣只觉好似大梦一场。七八个月前,她还是今次新宫嫔里最出挑的那一个,入宫就封了宣仪,还有个好听的封号。可就因说错了那么几句话,封位一降再降,如今,皇上眼里早没了她这号人。
她自然心存不甘,却也存了太多恐惧。这一路走下来,已足够让她清楚宫里最要步步谨慎。
为着这个,面对晴妃月余来的明示暗示,她始终装傻充愣,既不答应也不拒绝,生怕晴妃有什么打算,便将她当个卒子推出去,又把她弃了。
可如今,或许是因为适逢新年的缘故,四处都热闹着,反将她心底的那股凄苦劲儿都衬了出来。
她突然怕极了晴妃也不管她。
若晴妃也将她放弃,她或许连下一场病都活不过。而以她现在的身份,是连妃陵也不配进的。
甚至不会有人为她哭上一声。她眼睛一闭,天地间就没了她这号人。
第40章 手抄经卷
除夕当晚, 无甚大事。这晚的宫宴有宗亲朝臣在赏,纵使席间隔着一道珠帘,也不是嫔妃们能各显其能场合。这样的场合总是每个人都规规矩矩, 做出天子宫嫔最该有的端庄。顾清霜眼瞧着这些平日里争奇斗艳的主儿个个正襟危坐,只觉得好笑, 好笑之余, 又慨叹男人对女人的要求太高,想让她们在怀里千依百顺、柔情似水,又要她们在外头大气端庄,应对得宜。
他们也不想一想,有几个人真能同时做到这前后两条。
也不想一想, 能同时做到这前后两条的人,还有几个真在意那些情情爱爱的事?
但再往下想想,她便又摇头作罢,这事其实也算人之常情了。倘使是她坐在那个皇位上, 后宫里头换做一群男人, 个个生得貌美又都一门心思要讨她欢心, 她也只会贪婪地希望他们完美一点、再更完美一点。
她便就此静下心来, 吃菜喝酒看歌舞,到了时辰再一并到殿外去看烟花在天边炸响, 一个除夕过得倒也愉快。
当晚,天子自回了紫宸殿独寝,一因除夕宫宴散得颇晚, 翌日一早又有元日大朝会, 眼下不是寻欢作乐的时候;二因当下尚未立后, 论规矩也没有他非去不可的地方。
但自元月初一一大早,各宫就显而易见地都活络了起来。自打元日大朝会散了, 便陆续有人往紫宸殿送东西。汤水、点心、荷包、香囊,送什么的都有。
这消息是柳雁来小坐时带来的,掰着指头给她数自己宫里争得不可开交的那两位都往紫宸殿送了什么,阿诗在旁边禁不住笑:“年节虽是大事,也不必都赶在这一日里表心意呀?要让奴婢说,一年三百六十日,哪日都好,偏这日送去了也白送,皇上指定是看不过来、也记不住的。”
顾清霜一哂:“她们哪里是偏要挤在这一日里表心意呢?你且想想,从前的年初一宫里头都是怎么过的。”
这话一说,倒说得柳雁而露不解:“从前的年初一如何?”
顾清霜道:“从前的年初一,不论元日大朝会多么累人,皇上一等朝会散去,便要往千福寺赶,去见南宫氏。”
一连三年,年年如此。而在更早以前,那层窗户纸虽未戳破,但情愫已然暗生,两人又都在宫中,多半也要同贺。
那份柔情蜜意于他们而言有多甜,于旁的嫔妃来说就有多苦。
如今南宫氏突然没了,自然谁都要起些心思,看看这日能否也轮得着自己一尝那份柔情。
柳雁听罢这个,笑意十分复杂:“若是这样,可见这日在皇上眼里也是个大日子。那两位是什么身份,想也知道皇上顾不上她们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