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赵荣他们还没说话,其他人已经怒了,炸了。
姜糖摊手,无奈状:“我也是为了咱们大伙儿想。
你们看啊,我就是个无名小卒。
在省一机谁也不认识,居然有人提前查了我,晓得我在县城里的农机站经常接触各种机械,这方面肯定比没接触过的人懂得多一点点,就故意传出这么可怕的谣言,无非是想通过谣言把我摁下去。我敢发誓自己没有靠不正当的手段夺取大家工作的机会,但万一咱们中真有坐享其成走后门的人呢……
那才是真的抢了大伙儿的机会,对不对?
老话说真金不怕火炼,有本事的还怕再考一次吗?”
屋子里,众人不知不觉间被姜糖绕了进去,顿时犹如醍醐灌顶。
是啊,这次报名考试的人里不乏省一机工人子弟,有普通工人家庭的孩子,也有小领导的亲戚。
比起听都没听过的姜糖,显然这些他们熟悉的人里更容易出现滥竽充数,以权谋私的人。
何况,没听姜同志说的啥吗,她可是一直在农机站上班,能接触到的机械比他们多,实际操作的时间更不少。
这会儿分数考得比他们高并不代表她厉害,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换成他们有这样的实践机会,肯定比她考得更好。
“我觉得她说得有道理。”有一个人赞同后,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发表意见。
“……也是,那谁平时可嫌弃机械厂了,觉得在这里工作每天都脏兮兮的,她居然通过了……”
“嗯嗯嗯,是该重新考。”
“……”
姜糖依然是处变不惊的模样。
孟江脸瞬间黑了,人堆里的侄子急得拼命给他使眼色求救,又想到若是侄子进不了厂,家里那个粗俗不堪的大嫂还不晓得干出啥事,说不准跑到工厂来闹几场。
到时候他面子里子都没了,厂子里其他人会怎么看他。
孟江皱眉,眼神犀利地环视一圈:“什么有道理,你们以为这是菜市场啊,让你们讨价还价。大家的时间是很宝贵的,这件事就这样吧。你,一会儿单独考核。现在,咱们先公布其他通过考试的人的名字。”
他指着姜糖。
姜糖:“可是……”
“还可什么可,不要耽误正事。”孟江打断姜糖,拿起名单就开始念:“谢春妮48分……”
听到自己通过的人激动兴奋,而没有听到自己名字的人情绪紧绷,又紧张又害怕,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地看着孟江。
突然——
“等一下。”一个儒雅苍劲的声音说道:“我也觉得小同志说的话有道理嘛。”
“这样,马上打电话给研究院那边,让他们把以前的招工考题拿过来,不要固定哪一年,就打乱了拿过来,我们现在就解决大家的疑虑。往后进了省一机大家就是一家人,如果心里有疙瘩,那样是不利于生产建设的。”
姜糖望过去,见老人笑着朝她点了点头。
姜糖一愣,也扯了下嘴角。
听赵荣惊讶道:“厂长,招工这样的小事哪儿需要您亲自过来一趟啊。”
李为民沉下脸,指着眼前的场景,斥道:“我也以为这样的小事不需要我出面,但你们办成了什么样子?一个招工考试,还搞得一地鸡毛,这是丢咱们省一机的脸。”
“你们该反省反省了。”
赵荣脸上一白,赔笑道:“……您别生气,我马上联系龚院长。”
心里埋怨孟江没事找事,害她吃了一顿挂落。
而孟江呢,直接傻了,一下没反应过来。
看李厂长这态度,不像是认识这个叫姜糖的女同志的样子啊。
那为何传出文秘书说要人照顾她的事儿,难道他是被人算计了,有人故意想让他得罪李厂长,惦记他屁股下的位置?
孟江脑子里瞬间闪过各式各样的阴谋,把所有能怀疑的人都怀疑了一遍,神色瞬间变得阴狠。
他捏着成绩单的手微微颤抖,看着名单上孟耀祖旁边醒目的六十分,霎时心惊胆战起来。
他弯着腰,尝试劝李为民:“李厂长,这……没必要吧。马上到上工时间了,这会儿叫龚院长过来,恐怕会耽误研究院那边的任务。”
李为民目光沉沉,手在掉瓷的茶盅上摩挲了两下。
“你再拖延下去,更耽误事儿。”李为民看着他,不疾不徐道:“怎么?我这个厂长的话不管用是吗,你是不是得立马给你们孙主席打个报告,问问他的意思?”
孟江睁大眼,神色慌乱,连连说自己没那个意思。
要搁前几年,孙主席还能压李厂长一头。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孙主席手头的权力被分地差不多了,早已经不管厂子里的事了。
但重新考试的话,他给侄子分数造假的事就会被发现……
孟江觉得自己走进死胡同了,前方就是万丈悬崖,而他摔下去的态势已经无法挽回。
整个考场里的气氛绷得吓人。
哪怕是这群还未经过社会毒打的年轻人,也察觉出了空气中流动的沉闷因子,他们瞬间安静下来,恨不得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李为民不轻不重斥责孟江几句,此时明显不是处理这些害虫的好时机。
因此他没有揪着不放,而是转头跟其他人交流起来。
他对下属严厉,但面对来参加考试的人却和颜悦色。
语气温和地问了大家关于厂子的想法,以及未来的规划。起初大伙儿顾忌他是厂长,还有些拘谨。
但李为民显然是个特别有亲和力的领导,一点没有领导的架子,他从年轻人生活工作上的点点滴滴,理想抱负说起,很快就消除了众人心中的戒备,而对他心生向往。
姜糖觉得他确实厉害。
一个放牛娃从车间小工做起,一步步爬上省一机管理层的位置。省一机在老大哥的专家撤出后还能继续运转,并且进一步扩大规模,李为民功不可没。
可惜,这样一个对厂子做出巨大贡献的人,前几年也没少被打压,身体精神都受了不少迫害。
好在苦尽甘来。
赵荣那边回到办公室,赶紧给研究院打电话。
恰好,龚和平听说老友的关门弟子今天来考试,也在办公室等消息。他就想看看姜糖到底是不是老友夸得那样厉害,若是名不符实,他回头到文成县喝酒时可要好好嘲笑一下老兄弟咯。
一听跟厂长秘书扯上关系,龚和平一拍脑门。
懂了。
老兄弟这是关心则乱了,无意间帮了倒忙了。
龚和平走出办公室,突然转身,再次回到办公桌前。
从抽屉里掏出一叠几年前的招工考卷。
几个午休的年轻研究员见严厉古板的龚院长匆匆忙忙往外走,随口问了问。龚和平干脆邀他们一快去瞧瞧,毕竟这次招进厂的二十个工人中,会有两个分到研究院来。
这也是厂里领导找他出题,他特意把难度上调的原因。
研究院要的人可不是学了点基础,光会动手就好。
除此以外,最重要的是脑子得转得快,不然就算前期专门有人带着,一点一点慢慢从头教,估计也教不出一个能顶事的。
在做研究这方面,天分要占非常大的比重。
孟江没想到一通电话招来这么多人,尤其是龚院长亲自领队。
他心虚的将第一份名单压在旧试卷下面。
谁料龚和平一来,只跟李为民草草打了个招呼,拿出一叠卷子让所有人当场重做。
为了节省大家的时间,他还提出可以五人一组,完成一套题即可,时间也掐得紧,只给大家三十分钟。
人群中有人心虚,有人焦灼不安,还有人庆幸……
其中心情最复杂的便是已经通过的那几人。
比起不知结果的那些人,他们心情非常沉重。就怕这回遇到不会做的题,把到手的名额给弄丢了。
而龚和平接下来的举动,才真的让孟江体会到了什么叫做贼心虚,三魂不见七魄。
他竟开始看之前那份卷子了。
果不其然,悬在头上的闸刀‘哐当’一声落了下来——
“孟耀祖是谁?六十分的试卷,全是些狗屁不通的东西。”
第47章 还是关系户嘛
所有人脸色变了。
空气死一般的寂静, ‘刷刷’的答题声,窸窸窣窣的讨论声,仿佛倏地被人按下暂停键, 他们脸上呈现出难以言喻的表情。
好奇, 诧异,愤慨, 想要破口大骂又不得不憋回去,以及对规定时间内完不成试卷的焦躁……
情绪复杂极了。
接着就听压抑着怒气的声音说道:“你们继续答你们的, 还有二十四分钟。”
这可怎么继续啊?
他们想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试卷上, 但耳朵, 眼睛都不受控制地往龚和平所在的位置飘。就见这位德高望重的工程师扔开孟耀祖的试卷, 手伸向下一份……
而跟他一起来的几个研究员见状,主动帮着审核其他人的答案。
没有人注意到, 答题的人里,并不只有孟耀祖脸色灰败。
“姓孟?小孟啊,这个考了六十分却连燃机基础都答得狗屁不通的人才, 跟你有什么关系啊?”
李为民问道。
有种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他看着那行乱七八糟的回答,一个连左右支撑腿的内壁和外壁之间有水套都不懂的人, 居然能拿第三高分, 说没有猫腻?
谁信。
这时候, 他脸上的慈祥温和不再, 表情和语气已经带着很强的威势。
尤其是“人才”两个字, 轻飘飘地, 却砸得孟江脑袋一懵, 脸色霎时变得苍白,四肢百骸的血液全被冻住了,脑门上更是冷汗淋漓。
“厂长, 我……”
“看来,今天我和龚工来得正好嘛!不然这里头的魑魅魍魉妖魔鬼怪不晓得要怎么横行霸道呢。你说呢,小孟?”
李为民问一句,屋子里有那么一部分心里有鬼的就忍不住发颤哆嗦。
恨不能马上出现一道地缝,让他们钻进去藏起来。
孟江大脑宕机了一会儿,要怎么说,是承认还是不承认呢?
如果承认,李厂长根本不需要查就知道是他给了耀祖及格分,那私心太重的罪名他肯定逃不了。
如果不承认……
不、不、不。
孟江赶紧将这个想法否决掉,血缘亲戚哪是不承认就能瞒天过海的?何况家里大嫂那个人,粗俗又没内涵,从乡下来城里后就爱在家属院里吹牛。省一机家属院就没有人不知道孟耀祖是他侄子的。
他意识到自己不管说什么都撇不开关系,顿时更加慌乱。
下意识往孟耀祖的方向看,见他低着头身体佝偻成一团,那副畏畏缩缩欺软怕硬的模样,气得孟江心里一抖,这就是妈夸得天花乱坠的好孙子?
他差点吐出一口老血。
孟江扯着僵硬的笑容,迟疑道:“李厂长,他……他是我侄子。”
“哼。”李为民丢开试卷,也不理会他,直接坐到龚和平对面,低声问:“如何?”
这是问还有没有别的猫腻了。
前几年厂子里大小事务几乎被孙福海把持着,招工考试次数不少,但工人质量都不太行。加之厂子里乱,不是文斗就是武斗,而武斗之风尤其盛行,厂里断断续续折了不少人进去。
虽说生产任务没有完全停摆,但效率却大大降低了。
如今厂子的话语权一回来,李为民办的第一件事,就是给省一机吸纳新鲜血液。
这次招工远比其他人以为的更加重要。
因此才会让龚和平亲自出题,难度系数是前几年招工的好几倍。
那边龚和平愤怒的点也在这儿,他出的题自己心中有数,理论和实践各占一半,能得四十分已算合格。
哪里想到,一次招工,作假成分竟如此之高。
四十分以上的六个人里,除了姜糖跟卓壮分数无误,其他都或多或少掺了水,其中最夸张的便是这个孟耀祖。
而低分段,真实度反而相比更高。
龚和平沉下脸,在名单上或勾或叉:“就一两个还将就。”
“一说到厂子发展,一个个推三阻四,苦衷能说出百十个,对外就更厉害了,一个个成了劳苦功高的老人,指手画脚有你们,踏踏实实办事没你们。”
李为民将茶杯重重搁在桌上,指着孟江大骂:“把省一机当自己家了是吧,想塞谁就塞谁?举贤不避亲,那你得先贤!一份试卷填得满满当当。晃眼一看我还以为遇到了多少年才能遇上的天才,结果细细一瞧,嚯,好家伙!”
“问他压气机转子组件有哪些。他答:只有大量地消灭敌人,才能更好地保存自己!”
他说一句,就用力拍桌子一下。
孟江又惊又怕,心里后悔不已。
他没细看,哪里知道侄子这么没脑子?亏妈说他聪明机警。孟江在心里把孟耀祖骂得狗血淋头,但这个时候,他只能硬着头皮走到李为民身前,老实承认错误:“厂长,这事是我做得糊涂了,我保证,下次一定不会。”
“下次?”李为民道:“你还想有下次?”
孟江身体一僵,情急之下心思陡转,竟抹泪示弱了:“厂长,你不知道啊,我难啊。家有高堂她眼下身体状况特别差,心心念念的就是家里唯一的男丁能有份养得活自己的工作,我这……那是我亲妈,生我养我的妈,我真的不忍心让她失望。我知道,我不该愚孝,因为怕她受刺激选择铤而走险,损害了厂子的利益,我确实让您失望了,我真的悔恨莫及……”
姜糖一心两用,听见这话都不知道是该夸他机灵还是骂他脸皮厚。
满屋子里,将近百余人。
他竟舍得下这个脸,还真是能屈能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