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传来甜腻婉转的歌声,姓顾的男子没再盯着柳凝,而是循声望去,指着对面一艘大型画舫,唇角弯起。
“早听说江州烟花之所不建楼馆,通常设于画舫之上,夜晚灯火通明,供以富家子弟寻欢作乐……顾某向往已久,殿下可愿带着美人,与我一道上去瞧瞧?”
他笑容有些轻佻,带着一丝挑衅的味道,而景溯却也没拒绝他的邀请,慢慢勾起一缕笑容:“这有何难。”
他应了男人的邀约,原先撞在画舫边的船头调转,顾姓男子立在船头,画舫朝着另一边的花船渡去。
景溯看着那男子的背影,喉中逸出一声轻笑。
他双眼平静无波,倒是看不出什么情绪起伏来。
柳凝靠在他怀中,端详了他一会儿,轻轻开口:“那人是谁?”
“顾曦。”
他只是随口说了个名字,却又像是没说一样,柳凝把汴京和江州两地所知的权贵一一过了一遍,确定并没有一个叫做顾曦的男子。
“他不是南陈之人?”她问。
景溯收回目光,低眉瞧着怀里的女子:“阿凝很感兴趣?”
“……随口问问而已。”
柳凝见他如此,便不再问下去。
景溯偶尔对她不错,但并不是完全信任着她,涉及朝政之事,恐怕更不会跟她提起……她本也不是好奇心很重的人,没必要刨根问底,反倒惹他不快。
只是顾曦带给她的那份熟稔感,终究是叫她有些在意。
柳凝把疑惑悄悄埋在心底,起身与景溯拉开些距离,看着不远处灯火绚烂的花船,微微蹙眉:“我们……真的要去哪里么?”
“你不想去?”景溯看了她一眼,“那就留在这里等我。”
秦楼楚馆之所,女子有所顾忌,倒也合情合理。
他正想派人将她安顿好,柳凝却握住他的手腕,语气低柔:“我不想一个人待着……殿下还是把我一起带上……”
她说着,朝那花船的方向望了一眼。
虽然柳凝喜静,不愿去那喧哗骚乱的场所,但她还是想再与顾曦多接触一下,说不定能判断出那人是谁……再不济,也能掌握些消息。
景溯瞧了她一会儿,似乎是在辨别她的真实想法,末了还是点点头,反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那就跟我来吧。”
画舫停靠在了花船的旁边,船舷边支起一座座木架子,上面悬着水红色的灯笼,排列整齐,垂下的流苏迎风招摇,像是女子伸出柔媚的手,邀请宾客入幕寻乐。
丝竹琵琶铮铮作响,夹杂着客人们欢呼声、少女们银铃般的笑声,景溯拉着柳凝的手腕,一级级登上楼梯。
他回头看了她一眼,确定她的面纱严严实实地戴好,这才掀起珠帘,进了花船大厅。
大厅里烟罗软红,锦绣迤地,金杯掷地在绒毯上染出石榴色的酒污。
舞女们披着轻纱丝帛,踩着乐点回旋起舞,正中间一个妙龄女子怀抱琵琶,手里拨子上下翻动,卷出一连串又快又急的琶音,好似晚来风急,一树红花卷落,徒留一地残红狼藉。
顾曦正坐在最近的位置,他看见景溯,手里拿着折扇,指了指对面两个空余的位置,似乎已经为他们包下。
景溯拉着柳凝坐到对面。
弹琵琶的少女刚演奏完一曲,舞女们也停下动作,场中暂歇,顾曦朝前倾身:“听说妙音姑娘是这里的头牌,一手琵琶出神入化,殿下没听到她完整的演奏,倒是可惜。”
他说着挥了挥手,招来鸨母,拿出一叠银票:“再请妙音姑娘奏一曲。”
这回只听妙音独奏,舞女退散开,露出中间眉目如画的少女,柳叶眉水杏眼,巧笑嫣然,眼波流转间俱是柔婉娇媚;她怀里琵琶半抱,扫视了全场一圈,目光落在景溯身上时顿了顿,悄悄垂下双眼,隐约有几分羞涩之意。
琵琶声很快再次响起,不同于他们刚进来时昂扬激烈,这次温柔和缓,曲调比荡漾的春波般缓缓铺开,婉转回旋,是一首《碧云天》。
这曲子柳凝很熟悉,江州小调,当年她学笛子,也吹过这一曲。
碧云连天,芳草离离,少女在暮春乘车出游,偶遇翩翩郎君,却与他擦肩而过,深知没有再相逢的缘分,无限缱绻心事,只能尽付这落寞的春光中……
这曲子所表达的,正是这样的少女心事,妙音一面拨弦,一面却频频朝景溯这边看来,意图再明显不过。
柳凝瞥了一眼景溯。
这人品性恶劣,只是生了张不错的面容,却总能引得不明内里的小姑娘暗许芳心。
不过他还是那副样子,唇边含笑,温柔多情,漆黑的眸子里却是一片无动于衷。
一曲终了,在场的宾客们无不惊叹,顾曦斜斜地朝景溯望过来。
“这女子如何?”他微微一笑,“比起殿下身边那位……”
他声音不高不低,意有所指,引得全场男子的目光都聚集在了柳凝身上。
来此寻欢作乐的男子多是轻佻风流之辈,看向她的目光里充满了暧昧探寻,其中还隐隐带着一丝下流的意味。
寻常女子被这么多男人如此瞧着,恐怕早就红了眼圈……柳凝倒是没羞赧,只是目光平静地垂下,眉头微不可觉地蹙了蹙。
比起被男人用探寻的目光看着,她更在意顾曦。
根据她的观察,加上之前他与景溯的对话,柳凝推断顾曦并非南陈人,且有极大可能是北梁官员……但就算如此,他对于景溯的态度,也未免太微妙了些。
说是挑衅,倒也不完全像。给她的感觉更接近于试探——不全然敌对,但也不友好,彼此之间像是达成了某种共识。
柳凝蹙着眉,正要继续思索下去,却忽然感觉肩头一沉。
景溯的手搭在她肩上,将她护在怀里,抬起眼,冰凉的目光里威慑隐隐。
他漫不经心地扫视了一圈,周围的男人们,本来还打着柳凝的主意,对上他的目光后,却都不由自主地低下头,似乎承受不了这种压迫感,噤若寒蝉地立在原地。
男客里不乏官宦子弟,似乎有人认出了景溯的身份,却不敢声张,只能窃窃私语几句,偶尔与同伴交换一下眼神,示意对方极不好惹。
檀木座椅上,身份尊贵的男人轻轻揽着怀中女子,她看上去体态纤柔,素衣雪纱,一头长发披在身后,不加任何点缀,却反而透着一丝出尘脱俗的感觉……脸被面纱遮着,看不清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清丽柔婉的眉眼,眼中雾濛濛一片,好似隔雾看花,引人遐思。
谁都想知道这张面纱下,遮着何等容貌,身份尊贵如储君,竟会将她这般护在怀里。
不过没有人敢。
就连顾曦也敛了气息,有些警惕地盯着景溯。
一片安静中,景溯抬了抬手,把花船鸨母叫到跟前,从袍袖中取出一颗婴儿拳头大小般的夜明珠,扔到她面前。
夜明珠莹莹生辉,一看便是稀世之宝,价值连城。
“这……”鸨母没见过这等大手笔的珍宝,呆得一时不知道说什么,结结巴巴,“公子可是要让妙音再弹一曲……?”
“你说她?”景溯看了眼台上抱琵琶的少女,嗤笑一声,“就这等微末之技,也敢端到台面上显摆,还敢号称头牌……可笑。”
“既然如此,倒也不必耗费我的时间。”他慢条斯理,语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肯定,“我喜欢清净……这夜明珠归你,船归我,你带着珠子,和其他人都下去,全部。”
鸨母人都呆了,在场其他人也面面相觑,空气一片死寂。
“还不走?”景溯微微笑了笑,一只手轻轻抚摸柳凝的发,“可是在等孤……派人将这所船围起来,才肯走?”
柳凝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他似乎无意掩饰自己的身份,也不在意是否形象有失,只是揽着她,似笑非笑地望着众人。
身份一出,场中骚动起来,却一个个都不敢大声,末了几个人先下了船,其余的也都陆陆续续离开了。
人去船空,大厅里空荡荡一片,只有水红色的锦绸逶迤在地,透着狂欢结束后的落寞。
顾曦还没走,挑眉看着景溯,随后目光移到柳凝身上,兴致盎然。
“倒是叫人越发好奇了……”他唇角微挑,“这面纱下到底藏着什么样的祸国之姿,竟叫殿下如此抛不开手去。”
柳凝皱了皱眉。
她也不知景溯又在发什么疯,大喇喇地将身份暴露出来,还强行包下这条船,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仗势欺人来着。
顾曦说完最后一句,对着柳凝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朝景溯拱手作礼后,便也下了船去。
他玄色衣衫上的绣纹明灭,消失在珠帘外。
柳凝盯着他离去的方向,微微出神,却冷不防下颌被人捉住,脸被牵引着转了过去。
“看够了么?”
景溯看着她,凉凉一笑。
“孤一掷千金,将这画舫包下,可不是让你去瞧……别的男人。”
第39章 殿下喜欢我么?
玉扳指触在她下颌, 他声音微凉。
柳凝回过神来,对上景溯的目光,牵了牵唇角, 轻声解释:“我哪有盯着人家一直看……不过是瞧他眼睛好像有些问题, 一时好奇而已。”
顾曦右边那只眼,似乎是装上去的义眼。
景溯不语, 眉头却微微挑起,柳凝与他视线幽幽相对, 看不清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她恐被他瞧破了真实心思, 睫毛微颤了颤, 垂下了眼。
暖融融的灯光下, 年轻女子长发及腰,低眉垂目, 薄纱拂在面上,隐隐透出姣好的下颌轮廓,虽然看不清下半张脸, 却依旧能感受到如水墨般缓缓晕开的韵味。
宽敞的画舫上,红纱绫罗逶迤在绒毯上, 只有他们两人, 安安静静。
“顾曦说你祸国之姿, ”景溯端详了柳凝一会儿, 轻轻一笑, “我倒要仔细瞧瞧, 阿凝是怎么个‘祸国’法……竟将我的整个魂魄都勾了去?”
他借顾曦临走时的话调侃, 随意地抬起手,拆开了面纱后的丝绦。
柳凝心中叹气。
祸国勾魂?她哪有这样的本事。
她知道景溯只不过是随口调笑而已,嘴上说被勾走了魂, 其实心里剔透得很——瞧着对她呵护备至,但涉及机密政务,不该说的,一句也不会对她提起。
面纱缓缓落下,柳凝的脸完整地显露出来。
景溯对眼前女子的面容已是很熟悉,便是闭上眼,她的每寸眉眼,也能不差分毫地画出来。
不过这样细致地打量,还是第一次。
美人立于灯下,一身淡雪青色的衣裙,不加任何点缀,却是浑然天成的精致细腻,琼鼻菱唇,嘴角习惯性地微微翘起,是无限的纤弱温柔,堆叠在绣鞋边的十丈软红,也就此黯然失色。
眉眼不是那等张扬夺目的明艳,但看了一眼后,却会被深深吸引,很难再移开视线。
景溯的目光一寸一寸掠过她的脸,不自觉便想起了月染清晕、新雪初降之景,雪色覆盖住一切污秽,是那样的纯净无瑕,好像一切罪孽都沾染不到她的衣角上。
不过他当然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
当初正是被这种深深的矛盾吸引,最初只是觉得有趣……如今却愈发陷进去,连他都有点弄不清自己的想法了。
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她只能是属于他的。
再是一片纯白,也得慢慢沾染上他的颜色,一起沉沦下去才好。
柳凝注意到景溯的眸色渐渐幽深起来,心跳微微快了些。
这船上只有他们两人,难保他又忽然发什么疯,在她身上留下什么痕迹。
她不动声色地退了一小步,轻声笑了笑,岔开话题:“刚刚殿下把其他人轰下船,身份都暴露了……若是传出去,岂不是于殿下的名声有碍?”
“确实。”景溯点了点头,握住她的肩头,“还不都是因为你……你该怎么赔我?”
柳凝蹙眉:“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看你嫌船上这群人吵闹,这才一掷千金,将这船包下。”景溯摸了摸她的脸,闲闲道,“美色惑人……可不是正是你的过错。”
歪理。
柳凝心里冷笑,她又不蠢,怎么会看不出来,他有意造势自污,借着她一副色授魂予的荒唐模样,也不知是做给谁看。
是顾曦,还是……?
额头被轻轻敲了敲,景溯嗤笑一声:“又在心里编排我什么?”
柳凝抿唇,无辜地揉了揉额头:“我没有……”
无论怎样腹诽,她脸上总是一副柔顺文弱的模样,正想再解释几句,他却忽然松开她的肩,往厅中央走了两步,拾起遗落在地上的琵琶。
“随你怎么想……不过有一点是真的。”景溯哂道,“刚刚那个弹琵琶的,实在不怎么样,吵得人心烦意乱,还是都散了去才好。”
柳凝回想起刚刚那乐妓弹的曲子,音律中正优美,指法不乱,曲中情感意境也都到位,可以说是相当不错。
她也曾在宫宴上听过乐师弹奏,不过也就是这样的水平。
口味着实刁钻。
柳凝这样想着,却忽然听到一两声琶音。
抬眼一看,琵琶正横在景溯膝上,他用一只手托着,另一只手则执着桐木拨子,宽大的浅杏色袍袖自然地垂下,木拨子上的流苏搭于其上。
他没说话,只是漫不经心地弹了两声,然后微微凝眸,稍稍停顿了片刻,音律从琴弦下缓缓流淌出来。
弹的也是《碧云天》。
比起之前乐妓所弹,更多了几分难以形容的韵味,仿佛要将人深深地吸进去……柳凝安静地听着他弹奏,这才明白他适才的挑剔。
之前乐妓所弹固然不错,但与景溯一比,还真是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