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世风右手紧紧地捏着沾了血迹的袖角道:“可你不在了,我就会病死。”
玉棋叹气:“且不说我没有离开夫君的打算,即便日后当真有何原因,我不能继续留在夫君身边照顾你了,我也一定会在临走前竭尽全力,让夫君健健康康的。”
这话听上去有些大言不惭,可金世风就是听得浑身舒畅。
他以前特别讨厌玉棋,因为只要看见玉棋都是在提醒他得了死症,他在利用一个异类的灵力来延续自己的性命。
旁人觉得他可怜,金世风有段时间一度以为,玉棋看他的眼神也满是怜悯,除了怜悯之外,还有责备,怪他以夫妻身份‘胁迫’她不得不救治自己。
或者从另一方面来说,他与玉棋是双赢,他能活下去,玉棋有数不尽的金银财宝,这种只有利益的夫妻关系,让金世风尤为厌恶。
可那是以前了。
那些他豪掷千金得来的假意倾慕能让他在极度混乱之下忘记自己病痛的烦恼,玉棋不行,但金世风知道,玉棋是他如此挥霍的最后资本,她能让他安心。
作得病发了,有人医。
金世风叹,他好自私,可又好满足。
“玉棋。”他忽而开口,在玉棋的注视下,金世风道:“我真的……不讨厌你。”
他不会表达,对青楼里的莺莺燕燕随口能喊出的宝贝,心肝,喜欢,面对玉棋金世风一句都说不出口,光是想想就觉得羞耻万分。
他能说的,就只有反复重复着:“我很……不讨厌你。”
绝不仅仅是不讨厌而已。
回去自己房间时,金世风的手肘上挂着一件外衣,他的指腹反复摩擦着外衣袖摆新绣上去的那支银兰。
次日玉棋出门要给金世风买药,她还记得昨日金世风说他病发了,结果早间出门时在客栈门前碰见了顾秋。
忽而撞见,玉棋有些惊讶,顾秋见了她便露出笑意道:“玉棋姑娘,我正找你有事。”
“顾大侠。”玉棋问:“你又受伤了吗?”
顾秋脸上的笑容一顿,无奈摇头道:“不是,我没受伤,是我想到赎你的方法了。”
“赎我?”玉棋不禁往后退了半步。
顾秋道:“昨日我去酒楼吃饭,正碰见你家公子与人争执,他们说话没有遮拦,声音很大,我听了一耳朵,你家那公子是不是命不久矣了?”
玉棋脸上一白,没有回答,但顾秋昨日听得仔细,已然知道:“橡山野长参有延年益寿之效,可遇不可求,有市无价。但我去橡山时挖到过一颗五百年的野长参,切片留在身边本是想行走江湖重伤时含一口在嘴里续命用的,到现在也只吃了一半,还剩一半,饶是如此亦实为难得了。”
“你家那公子正缺如此罕药,我以半颗参换你一个小丫鬟的自由,这么划算的买卖,他应当不会不同意吧?”顾秋笑得爽朗开怀。
半颗参,至少能延金世风三年的命,金世风是商人,又是豪富家中的长子,他必会同意,顾秋对赎出玉棋信心满满。
第65章 惩罚 这哪儿是惩罚啊,这是奖赏!……
言梳到了客栈没见到玉棋, 她今日特地提了糕点来给玉棋赔不是的,昨日她专心于修炼,没有与玉棋说上几句话, 今日恐怕还是如此, 故而言梳特地买了玉棋最爱吃的紫米糕过来。
点心放在二楼靠围栏的桌面上, 言梳去敲了敲玉棋的房门,没动静,于是又去敲了金世风的房门。开门的是金世风,他恐怕以为是玉棋来了, 抬眸看向言梳的那一瞬间眼中有些发光, 等见到来人之后又皱眉表示出了些许嫌弃。
言梳不必问, 见金世风这模样也知道玉棋不在。
她转身走时,听见金世风道:“她去买药了。”
言梳点头:“我猜也如此,你看上去状态不太好, 病恹恹的。”
二人本就是话不投机半句多,言梳没有逗留, 转身离开途径二楼楼梯口时正好瞥见从外买药归来的玉棋, 除了她之外还有顾秋。
顾秋跟在玉棋身后, 两人正低头说着话,玉棋听觉灵敏,瞧见他俩旁若无人地往后厨方向走去,言梳错过了打招呼的时间。
从二楼走廊过风的窗口上,正好可以看见一楼客栈小厨房的半边门前,玉棋进了小厨房与里头的人说了些什么便出来, 顾秋跟在后头替她提药炉。
言梳站在小窗前,无需仔细去听,二人说话也没有避着旁人的意思, 故而站在言梳身后的金世风也能偶尔听见一两句。
顾秋想要赎玉棋,他以为玉棋是金世风的丫鬟,两人在小厨房前煎药,但大多时候都是顾秋在说,玉棋微微皱眉听着,她没呵斥顾秋离开,也没显出不耐烦。
顾秋与她说了许多自己的所见所闻,从靖国一路到云登国会途径许多各有特色的小国,荒芜的沙漠中埋尸多人,但也有低洼处的绿洲仙境,他说他走南闯北这么多年,练就了一身自保的武功,想要从旁人手中保下玉棋,也必不在话下。
玉棋沉默许久,忽而抬头问顾秋:“顾大侠这是要我陪你浪迹天涯吗?”
“你若愿意……”顾秋话说到一半,他瞧见了玉棋的眉心便知道她定然是不愿意的,所以顾秋改了口:“我知道你想回去故土,所以我会护送你回到家乡,玉棋姑娘不想浪迹天涯,在下当然不会逼迫,我只想让你开心,不要受人摆布欺凌而已。”
玉棋道:“若能回到故土,我当然开心。”
“那我们……”
“可顾大侠。”玉棋认真地望向对方:“你总有一天也会回去故土的吧?”
顾秋一愣,玉棋道:“方才一路,我听你提起过你的家乡,你说那里盛产瓜果,村落后一山的果林,你提起家乡时口中亦有赞叹,难道你就不想回去吗?”
“你是怕我突然起了金盆洗手的心,不能安然把你带去云登国吗?”顾秋反问。
云登国距离靖国有万里之遥,玉棋是被人一路卖过来的,她骑过马、骆驼,被人锁在箱子里,或关在笼子里,各种方式经过数年才来到靖国。荒漠之中多有险境,除了绝美的万里金沙之外,还有食腐肉的秃鹰跟着人飞,就等着众人遇险遇难,它们好饱餐一顿。
顾秋说得轻松,但去云登国并不容易,耗时长不谈,光是他们两个人,恐怕还没到云登国就死在半路了。
顾秋以为玉棋顾忌这个,但玉棋不是这个意思,她道:“顾大侠一路行侠仗义,用言梳的话来说,你是个好人,可你对自己并不负责,你救了许多人,可想过有朝一日一旦救不下你想救的人,又或者是旁人为了救你而死?”
“在你眼里,行走江湖时仗义,在我眼里,那是居无定所。”玉棋道:“我想过的,不过是平平淡淡,安安稳稳的一生。”
她经历过太多坎坷磋磨,如今有了金家这个避风港,没什么比现在还好的了,或许会有,但玉棋也怕,万一呢?万一后面等着她的就只剩下苦难了,那眼前的安宁,唯有牢牢抓住才好。
顾秋是侠士,自在,愿意以余生豪赌,玉棋不是侠士,她就是个连修炼都嫌麻烦的小女人,她对云登国有再多的美好幻想,再向往,也不会冒险回去。
可顾秋不一样,他的故土就在靖国,他亦有向往,为何不能回去呢?
“天地广阔,那是自由。”顾秋道。
玉棋低声笑了笑:“漂泊在外就自由了?顾大侠就没想过,你如今所谈也是被自由所限,认定不着家就是自由,殊不知自由是身在故土,心于天地,去想去之处,亦有处可归。而不是身于天地,如飘浮落叶,无拘无束,也无根。”
顾秋像是被玉棋的一番话震住了。
言梳也没想到玉棋会有这样一番阔论,她沉默着,忽而听见身后动静,金世风转身便要下楼去找玉棋,言梳见他怒气冲冲,怕他欺负玉棋,连忙拉住了金世风的袖子。
“你做什么去?”言梳问。
金世风怒道:“做什么?我去杀了那个登徒子!他在做什么?青天白日拐我的女人?!”
“你何时让玉棋在外称作是你的女人了?”言梳甩开金世风的袖子道:“现下倒是表现出深情款款的样子。”
“外人知不知道不重要,事实她就是!”金世风说完,言梳却笑:“金老板,你可以再凶一点。”
金世风愣住,言梳点了点头:“这样更好,让玉棋好好看看你这个人有多差,多恶劣,说不定她就能下定决心和顾大侠一起走了。”
言梳听到了玉棋与顾秋的对话,金世风能听到的不多,只言片语,就只拼凑出来顾秋要赎玉棋,他脑子一热懵住了,反应过来便要下去打散这两个人,叫他们别站在一起。
现下听言梳的话,金世风轰然呆住,他道:“玉棋不会……”
“你就吃准了她不会,所以才欺负她?”言梳道:“没有人会喜欢总欺负自己的人,宋阙平日里对我皱个眉头我都能难受好些时间,更何况玉棋忍受的是你日日的数落奚落。金老板,人心肉做,情意有限,等她被你磋磨得冷了,淡了,没所谓了,你就后悔去吧。”
说完这话,言梳气呼呼地推开了金世风去找宋阙。
她走到围栏边回头看去,见金世风还傻愣愣地站在原处,不过所幸没有下楼去找顾秋的麻烦。
宋阙也顺着言梳的视线看去,低声笑道:“金老板这个人过于自负,怕是不会领你的情。”
言梳眨了眨眼睛,见宋阙问她:“你是怕他下楼与顾秋起了争执,惹得旧疾复发,一病不起,这才出言激怒,实则点拨吧?”
言梳双眼睁大,问道:“你是有读心术不成?”
宋阙摇头:“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
“宋阙,你果然很厉害,聪明得很。”言梳叹了口气:“可是玉棋是个笨的,我劝她那么多次都没成效,就只能在金老板身上着手了。可有一点,我才不担心他旧疾复发一病不起,我是怕到时候他与顾大侠闹起来,玉棋站在其中左右为难,最后还得耗损灵力给金老板治病。”
“嗯。”宋阙点头,伸手摸了摸言梳的头顶道:“我们小书仙懂得体谅人了,也知道凡事委婉着来,不必要处处直来直往。”
“可是宋阙,我还有一点不明白。”言梳噘着嘴,双手撑着下巴迎着宋阙的目光将心中疑惑问出口:“方才玉棋一番谈论,她实则很玲珑通透,为何又把自己拘泥于金家,她若能将一切置身事外,修炼起来,说不定比我还得心应手。”
毕竟玉棋的心中没她这么多杂念,不好吃,不贪玩,也没有心心念念爱慕一个人,占据了大半颗心脏,闹得不能沉着修炼。
宋阙只弯着一双眼对她笑。
言梳看着宋阙的笑颜,脸颊微微红了起来。
宋阙长得当真好看,每多看一眼,言梳对他的喜欢就多一分,她见宋阙薄唇轻启,转而问她:“你既然都知道她玲珑通透,为何不知她的选择?”
言梳愣了一瞬,忽而明白过来了。
不是金家困住了玉棋,是玉棋选择了金家。
正如她高谈论阔对自由的见解一般,她不是不能自由,而是自由地选择了留在金家,她当然可以撒手而去,并非是对金世风的爱慕,也并非是金夫人对她有恩,更不是因为凡间的夫妻身份,而是因为她选择如此。
并未迫于无奈,她有的选择。
她选择了听从,顺从,她选择了留在金世风身边,选择了去帮金世风治病。
旁人看上去她很委屈,处处受了欺凌,可不论是言梳还是顾秋说金家人对她不好时,她都摆手称不,亦为金世风辩解。
她自己的心里,其实一点儿也不委屈,这都是她自己的选择,她未困在局中,她看着全局。
见言梳的表情,宋阙就知道她懂了,手中的《望都夜十二卷》似乎也没那么吸引人了。小书仙方才气鼓鼓地与金世风说话的模样还在宋阙跟前挥之不去,他无奈地叹口气道:“你还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吗?”
“什么?”言梳立刻被宋阙转移了注意力,不解地歪头等他提醒自己。
宋阙道:“你说,你以后尽量不可爱给别人看。”
言梳闻言,脸颊烧红,耳尖透着薄薄的粉色,双手开始无措地在袖子里扭来扭曲,她低声道:“我没有在旁人面前故作可爱吧?”
“虽是无心,可你嘟嘴的样子却还是叫人见了心生欢喜。”宋阙没忍住伸手点了一下她的额头道:“所以我要罚你。”
“啊……”言梳顿时噘嘴表示自己分外委屈了,她道:“那你打算罚我什么?”
宋阙但笑不语,越是如此,言梳就越心慌了。
她索性站了起来,两步小跑地跳到宋阙身边挨着他坐下,一张小脸因为皱眉看上去可怜兮兮的,杏眸中倒映着宋阙的脸。
言梳问:“罚我修炼?我很努力,不用罚,一定会乖乖修炼的。”
“还是让我看书?只要……只要不是《开国志》那种看了就犯困的书,我能看完。”
“不然是抄书?抄书……也行吧,只是你不许再说我的字难看,你上次说了我,大大打击我写字的信心,如今都不想提笔呢。”
宋阙噗嗤一声笑出来,没忍住捏着言梳的脸颊,他下手很轻,指腹触及到的柔软叫他心里化成了一汪温水,流淌四肢百骸。
“你尽为偷懒找借口,我何时说过你的字难看了?”宋阙道:“我只是说了你其中一个字写歪了罢了!”
宋阙捏言梳脸颊的拇指贴近她的嘴边,言梳知道他是逗自己玩儿呢,捏得一点儿也不痛,还有些痒,她想伸手抓一抓,可碰到了宋阙的手腕,于是没忍住舔了舔嘴角干燥处,粉嫩的舌尖却触到了宋阙的拇指。
那一刹宋阙猛然收回了手,竟没敢对上言梳的目光,压低嗓音道:“带你去坐画舫。”
言梳啊了一声,脸上的担忧转瞬成了欣喜,她顿时张开双臂抱住了宋阙,兴奋地在宋阙的左臂上蹭了几下,前襟衣衫皱了都浑然不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