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氏霍然起身,气得浑身打颤:“不劳老爷夫人奔走,媳妇这就回去教训她。阿娴她……她怎敢做出这种大逆不道之事?定是霍公子给她灌了迷魂汤,要她以死相逼!”
“站住!”赵夫人喝道,转而吩咐那仆妇,“去给六娘子传个话,让她到五娘子那里瞧瞧。”
郑氏瞬间不尴不尬地立在原地,待人退下,她难以置信道:“您这是何意?”
“惜棠,你现在过去,才是真要逼死她。”赵夫人冷声,“还是你觉得,阿娴与其嫁给一个太学博士的儿子,还不如死了痛快?”
郑氏脸色刷地变白,就听赵夫人道:“你是害怕二郎受封兵部尚书之后,求娶晏晏的踏破门槛,阿娴却无人问津,所以才紧赶慢赶,想及早为她定下终身。”
心思猝不及防被点破,郑氏勉强笑了笑:“您这话说的,媳妇可真是冤枉。作为阿娴的母亲、晏晏的伯母,媳妇自然希望两人都能觅得如意郎君,今天也是被阿娴那不肖女气急了,才打算尽快给她寻个夫家,叫她安定下来,别再整日胡思乱想。”
赵夫人没有与她继续掰扯,淡声道:“你放心,大郎既是嫡长,至少在这个家里,我和老爷不会叫旁人越过他,阿娴与晏晏,我们也会一视同仁,绝无厚此薄彼。如今阿娴情绪不稳,她的婚事容后再议,你且回吧,和她一同冷静几日,月夕之前,莫去打扰她。”
“是。”郑氏低声应下,失魂落魄地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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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晏走进赵五娘闺房的时候,里面一派愁云惨雾,赵五娘坐在床榻上默默垂泪,婢女们噤若寒蝉,却又不敢松懈,生怕赵五娘再有什么冲动之举。
见六娘子赶来,众人皆是松了口气,赵晏点点头,示意她们退下。
她轻手轻脚走到榻边,赵五娘忽然抬起头来,眼中清明,失神与茫然一扫而空。
“晏晏,你别怕,我没有想不开。”赵五娘握住她的手,轻声解释道,“阿娘不让我见任何人,我只好作势自尽,把消息捅到祖父和祖母那里去。”
她双眼红肿,嗓音有些沙哑,一字一句却异常坚定:“阿娘掌控了我十七年,小时候不准我习武,不许我跟你和阿媛姐走得太近,而今又想我遵从她的心意,嫁一位出身显贵的丈夫。我不能再任她摆布、搭上自己的一辈子,即使最终无缘与霍公子结为夫妻,我宁愿出家,也绝不妥协!”
赵晏替她擦干脸上斑驳的泪痕,回握她的手,试图借此给她力量:“堂姐如有哪里需要帮忙,尽管告诉我。我们赵家的女儿,生来就不知‘认命’二字的写法。”
赵五娘点点头,朝她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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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晏听说伯父中午回来了一趟,大致猜到了伯母求见祖父母所为何事。
从小到大,伯母只怕她和姐姐比几位堂姐嫁得好,当年姐姐对一个出身微寒的书生芳心暗许,那段时间,伯母曾在背地里幸灾乐祸,被她无意间听到过一次。
后来,书生一举成为探花郎,又在杭州刺史府得了官职,伯母再也高兴不起来,甚至三年前,姐姐回家探亲时,还……
幸而被她误打误撞识破。
时隔三年,她以为伯母会有所收敛,岂料对方不敢打他们一家的主意,却将怒气发泄在了自己女儿身上。
她有帝后偏爱,父亲又即将高升,婚事多半差不到哪去,伯母心中郁郁却束手无策,堂姐爱慕霍公子,则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些她没有说给赵五娘听,但她直觉,堂姐其实心知肚明。
好在伯母从始至终未曾出现,应是祖父与祖母对她嘱咐了什么。
她便放心留在这边陪堂姐聊天。
“霍公子说,他要参加明年的科考,待他蟾宫折桂,我就能风风光光地嫁给他。”赵五娘看罢书信,轻柔地贴在胸口,“但我不介意这些,功名利禄皆是身外之物,我只求与他白头偕老。”
她面若春桃,眉目含情,嘴角蕴着浅淡微笑,让赵晏想起赵媛曾经提及心上人时的样子。
“堂姐可以给霍公子回信,我愿代为转达。”她提议道,“有祖父和祖母撑腰,就算我每天来探望堂姐,伯母也不能说什么。”
赵五娘眼睛一亮,当即起身下床,走到桌边铺纸研墨。
不多时,她将晾干的信笺装进信封,红着脸交给了赵晏。
“让你见笑了。”赵五娘赧然,犹豫了一下,小心地试探道,“晏晏,你有喜欢的人吗?”
“没有。”赵晏回答得不假思索,“比起男人,还是刀枪棍棒更合我心意。”
赵五娘扑哧一笑:“也是,你在宫里长大,见惯了神仙似的贵人,寻常郎君哪能入你的眼。”
她絮絮说起自己与霍公子的故事,中元节在城外放河灯时一见钟情,但都是矜持委婉的性子,谁也没勇气上前询问对方的身份。
本以为缘尽于此,谁知几天前李尚书家千金举办诗会,两人均在受邀之列,这次,霍公子悄悄赠给她一首诗,她解读出其中潜藏信息,是约她八月十一中午望云楼相见。
赵晏听她娓娓道来,不禁有些出神。
直至赵五娘说完最后一字,问道:“晏晏,今晚你能不能在这边陪我?”
赵晏点头答应,让婢女去告知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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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赵晏与赵五娘同塌而眠,两人起初还在说笑,后来赵五娘渐渐没了声。
赵晏望着头顶幔帐,白天堂姐问的那句话不受控制地在耳边回响。
——晏晏,你有喜欢的人吗?
她心想,曾经应当是有的。
而且她以为,那个人应当也有些喜欢她。
虽然之后发生的一切证明,她只是在自作多情罢了。
她闭上眼睛,默念内功心法,驱散掉脑海中纷至杳来的久远回忆。
半晌,她的识海归于平静,坠入黑甜。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就好像怕什么来什么,她极力摒除杂念,却仍然梦到了三年前的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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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安九年,正月十五,上元节。
赵晏原本与姜云瑶约了一同赏灯,然而当她策马来到南市望云楼,却不见公主殿下的身影。
只有姜云琛百无聊赖地等在那,对她解释道:“阿瑶感染风寒,今日无法赴约了。”
赵晏问过好友病情,得知她已服药睡下后松了口气,但又不免生出几分遗憾。
两人对今日期待许久,甚至提前很多天做好安排,把计划要逛的街区和店铺列了一张清单,错过就得再等一年了。
而且那些百戏团和行商摊位并不在京城常驻,这或许是绝无仅有的机会。
她倒是可以自个逛,但没有阿瑶,孤身一人,终归少了许多乐趣。
“走吧。”姜云琛忽然道,“我同你去别处看看。”
赵晏以为耳边出现了幻听,左右打量,确定这里是望云楼后院,周围没有第三个人,适才狐疑地看向姜云琛:“殿下是在与我说话?”
姜云琛:“……”
他面无表情道:“你去不去?”
赵晏确定是他发出的声音,将他从上到下看了一遍,依旧不敢相信:“难不成你也……殿下,你没有发烧吧?”
姜云琛转身就走,没出几步,又折回来。
“赵晏,你怎么这么多话?”他不由分说地拉起她的手腕,“现在你没得选了,不去也得去。”
“还有,到了外面不许再叫‘殿下’。”
“那我叫你什么?”
“你和阿瑶是朋友,叫我一声兄长也不为过。”
“谁要你做兄长,你这是占我便宜!算了,我就叫你‘公子’吧。”
“……”
“公子。怎么样?”
“……随便你。”
两人拉拉扯扯,走向繁华如织的灯市。
第19章 才不是幽会,谁要和他幽……
出了望云楼,走在街上,赵晏仍觉匪夷所思。
姜云琛屈尊枉驾和她逛灯会,比太阳打西边出来还要罕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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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些天,她和姜云瑶兴致勃勃地讨论夜市上可能存在的新奇玩意儿,姜云琛从旁边经过,轻飘飘地丢下一句“幼稚”。
他凑近扫了一眼她们的清单:“这些宫里不都有吗?何必专门跑出去看?”
每年元夕,帝后都会设宴,邀请皇室亲眷和一些高官显贵赏灯、观百戏。
这一辈的皇子公主少,但由于今上的祖父子嗣繁多,众位亲王郡王和长公主们携家带口,聚在一起也颇为热闹。
“你懂什么。”赵晏挡住字迹,“尊驾高高在上,还不准阿瑶与民同乐吗?阿瑶微服私访,我自当奉陪,又关你何事?”
这话在旁人听来堪称“冒犯”,但她与姜云琛认识八年,私底下拌嘴早就习以为常,有时候吵到一半还会动手,打完谁也不记仇,转头又开始唇枪舌战。
当然,这是她和他心照不宣的秘密,只有姜云瑶知晓。外人面前,还须得端出礼仪备至的模样,否则就算帝后不介意,赵家也绝无可能放纵她如此僭越。
她总觉得,姜云琛平日里骄傲不可一世,却唯独能够容忍她屡次“以下犯上”,纯粹是因为珍惜她这个难得的对手。姜云瑶不擅武学,华阳公主和雍王年纪尚小,只有她与他势均力敌。
“这叫什么‘与民同乐’,”姜云琛不以为然,“若真为黎民百姓着想,该关心他们是否吃饱穿暖,而非——”
他指了指她手底下的纸张:“给你们的贪玩找借口。赵晏,你可知京畿粮价几何?”
什么人,欺软怕硬,不敢考自家妹妹,便拿她开刀。
她既做不了户部尚书,又当不成京兆尹,知道粮价又能如何?
他就是没事找事,故意向她挑衅。
赵晏将他的胳膊挥开,没好气道:“米斗二十文,面斗三十二文。”
“不错,勉强算你过关。”姜云琛马马虎虎地拍了拍手,“我再问你……”
“行了阿兄,这里没你什么事,你快出去吧。”姜云瑶不耐烦地下了逐客令,搬出杀手锏,“阿爹早年还是宣王的时候,曾在元夕带阿娘去看灯,依你所言,阿爹阿娘也不务正业吗?”
姜云琛语塞,旋即理直气壮道:“阿爹阿娘那是幽会,你们两个小姑娘家算什么?”
说罢,侧身躲过姜云瑶丢来的纸团,走向门外。
还背对着两人摆了摆手,浑身上下写着“不跟你们一般见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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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赵晏回忆当时情形,颇有种大仇得报的快慰。
姜云琛口口声声嫌弃她们玩耍,结果却自己出现在这里。
她思及他那番关于“幽会”的言论,心想,她和他……又算什么?
念头一出,她立马打住。
才不是幽会,谁要和他幽会!
顺路同行罢了。
“阿瑶临时爽约,于心有愧,便让我替她陪你。”姜云琛仿佛知晓她的疑问,“若不然,你以为我愿意来?”
“你可以走。”她善解人意道,“鄙府的仆从在后面跟着,不必担心我形单影只被武侯盘查。”
她难得没有呛声,却不是说给他听,而是要他转告姜云瑶,叫她无需记挂。
“我已经向阿爹阿娘请示,装病翘掉了今晚的宴会,这时候回去,撞上那些宾客,我怎么跟他们解释?”姜云琛道,“何况你和阿瑶当我是什么,召之即来挥之即走吗?”
“那好,随便你。”赵晏原话奉还,垂眸道,“放开我。”
现在又不是打架,动手动脚成何体统?
姜云琛松开手,两人心有灵犀,各自朝旁边跨了一步。
中间顿时拉开一段距离。
忽然,几名孩童你追我赶地从这道空隙钻过,赵晏为免与他们撞上,连忙退开。
紧接着,一支百戏团吹吹打打地走来,后面缀了不少看热闹的人,欢呼着汇成一片。
两人被洪流阻隔,她只听到一声“赵娘子”,便不见了姜云琛的身影。
他一直连名带姓地叫她,这个称呼格外陌生,她愣了一下,才意识到是在喊自己。
身处闹市,他怕她的隐私被旁人听去,所以即使是情急之下,也没有忘记略去她的闺名。
赵晏心中无端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像是细微的电流从四肢百骸穿过。
姜云琛的嗓音她听了八年,甚至惯常的语气和音调都熟稔于心,但却从未像此刻,如同暖冬悠悠落下的雪,触地即融,清冷却不凛冽,反倒让她感到几分莫名的安适。
自家堂兄十四五岁的时候,说话仿佛掺了沙子,可他的声音却一如既往,还是那么悦耳。
她一时走神,丝毫没觉察到眼前人潮退去。
突然,有人握住了她的手。
赵晏如梦初醒,下意识要挣脱,却听得那个好听的嗓音道:“别动,此处人多,我怕你走丢。”
顿了顿:“你的镯子太硌了,所以我才……咳,我没有故意非礼你的意思。”
赵晏手腕上是皇后赏赐的金镯,她今日特地戴着给姜云瑶看,本想她回宫提起,皇后定会开心。
她怕弄丢,也不敢现场摘掉,只得默许姜云琛牵她的手。
……就当是在打架好了。
天空微微飘着雪花,耳畔充斥人们的欢声笑语,街边灯火如昼,货摊琳琅满目,百戏团令人眼花缭乱,远处可见钟鼓楼上星星点点的光亮,整个京城都笼罩在一片温暖而祥和的气氛中。
赵晏心中那一点微不可查的异样,却如同滴墨入水,缓缓扩散开来。
姜云琛掌心的温度并不灼热,但她却觉得仿佛握着一团跳动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