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应该与父亲说明。
可是……他会听她所言吗?
父亲毫无保留地传授她武艺、带她去军营,却坚决不准她上战场。
他不肯告诉她凉州有难的真相,却将真正的密信交给她,声称只有她可以信任。
他不顾她的意愿,将她支去西域,却也未曾二话不说将她打晕,塞进回京的马车。
他擅作主张将她嫁入皇室,却又再三确认姜云琛对她的心意,恳求他善待她。
在他心目中,她究竟是什么?
若说是为燕国公府赚取前程的工具,但这么多年,他对她的关心与爱护全然不似作假,可若说是骨肉至亲的女儿,她与姐姐的待遇却大相径庭。
“晏晏。”姜云琛忽然开口,打断她的神思,“下个月临川王寿宴,我出于表面功夫,也须得前去道贺,你随我同行可好?我有个计划,姑且一试,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赵晏应下,不由心生好奇:“什么计划?”
姜云琛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说了一番。
末了,他放开她,坐直身子,对上她的眼睛,目光里盈满认真:“若诸事顺利,成功走到最后一步,赵娘子,我需要你披挂上阵,做一回将军。”
他将一样东西放在她手中。
赵晏怔了怔,想说现在还为时过早,可他的动作缓慢而郑重,似是毋庸置疑的信任。
“到时候,令尊必然会对你刮目相看。”姜云琛望着她,眸中尽是温柔的笑意,“赵娘子有文韬武略之才,是我一己私心、巧取豪夺,委屈你陪我留在了四方宫墙之内。”
赵晏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轻轻合上手,一字一句道:“定不负殿下所托。”
没由来地,盘亘在她心头的阴霾被阳光驱散。
到时候,还是回燕国公府一趟吧,无论父亲会不会将她的话听在心里,她都要告诉他,告诉他们,她已经找到真正的自由。
不在于身处何地,而是心之所向、即可成行。
第68章 让他自己淹死在醋海里得……
翌日, 天气晴好,一辆马车驶出宫城,直奔南市。
姜云琛请陈将军到望云楼见面, 询问当年的前因后果。
赵晏坐在车中, 攥着那块缠枝牡丹白玉佩,指尖有意无意地抚摸纹路。
心想等办完事情, 不如顺路去纪家的首饰铺一趟。
尽管已经尘埃落定、找到“纪十二”本尊, 但她还是好奇此物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为何会被他相中,并且随身携带至凉州。
两人分开三年,期间发生的点点滴滴,她都想逐一了解。
“能有什么原因?八成是打算买来送你做礼物。”姜云琛见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玉佩, 企图把她的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上, “宫里的东西你司空见惯,无甚新意, 而你在凉州, 肯定是穿男装的次数更多,我左右比较,选择这块玉佩也不足为奇吧?”
虽然真相大白, 他不必再为莫须有的情敌耿耿于怀, 但心中却难免遗憾。
听赵晏寥寥数语,便可想象那段回忆多么精彩纷呈, 然而他忘得一干二净,不记得自己如何借着纪十二的身份对她袒露心迹,错过了她同意以身相许的场面,更不知两人怎能从火/药爆炸的现场生还——比起粉身碎骨,受点内伤、损失记忆, 已经是上天法外开恩。
好在两人兜兜转转,最终殊途同归。
即使历经曲折,依旧行至彼此身旁。
但……
他颇为嫌弃地瞥了玉佩一眼。
有什么好看的?
分明他就坐在这,难道还不及一块玉佩值得她瞩目吗?
赵晏觉察到灼灼视线,识破他的意图,不由好笑:“吃自己的醋,你可真是头一号了。”
姜云琛反以为荣:“能让你喜欢两次,也是绝无仅有的待遇。但旁的就罢了,忘记在伊州发生的一切,着实令人遗憾,纪十二那厮,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分,能叫赵娘子心甘情愿嫁给他。”
赵晏:“……”
幼稚鬼。
她随口道:“可最后娶我的是你,纪十二欠债不还,我再也不想理他了。”
说完又觉得不大对劲。
她什么时候变得跟他一样幼稚了?
……算了,就当日行一善吧。
看在他是因为她才失去记忆的份上。
姜云琛得寸进尺道:“赵娘子,能否给我讲讲伊州的事?”
说完,期期艾艾地望着她,眼神写满恳求。
赵晏忍住笑:“当时我和阿弟在一家食肆歇脚,那个名叫九箫的上前搭讪,被你半路杀出,称我是你夫人。阿弟喊你‘姐夫’,我让他不要乱叫,你还完账之前,我绝不考虑嫁给你。刚巧我的一位故交在附近,九箫一行人走后,她过来与我寒暄,说是以后如有缘分,就到凉州喝我的喜酒。”
“我那位朋友四海为家,下次见面遥遥无期,”她略去了两人谈论沈惟与阿瑶长相有几分神似的对话,“我念及她也要去西州,加之你迫不及待要还账,我就想,择日不如撞日,到了西州,你我办一场简单的酒席,请她还有杨叔他们为宾客……也不失为一件乐事。”
她向来奉行“为乐当及时”,只要兴之所至,仪式并不那么重要。
就像当年喜欢姜云琛,便逮住最近的一次机会对他表露心意。
而非千挑万选,凑齐“天时地利人和”再行动。
在伊州许下终身,也是觉得既然彼此喜欢,又有沈惟和一路同甘共苦的伙伴们见证,待战事结束,两人当着西域的浩渺夜空、清澈河滩与参天胡杨,在欢声笑语及明亮篝火的映照中结为夫妻,又何尝不及洛阳城内十里红妆、礼乐喧天、士庶争睹?
大家离开凉州半年,因害怕误事,一路上滴酒不沾,趁此机会,正好尽情放纵一番。
至于父母那边,先斩后奏,他们也无法干涉,再不济,等回到凉州,让姜云琛去跟他们解释。
那时候,她远离京城纷杂之地,满心沉浸在即将圆满完成父亲交代的任务、以及与心上人两情相悦的欢喜中,压根没有考虑过自己的婚事与家族利益的关系。
可一年后,物是人非。沈惟不知所踪,同伴们阴阳两隔,纪十二逐渐淡出记忆,父亲立下显赫战功、回京风光高升,她的婚姻成为燕国公府争取长久安稳的筹码。
当真是应了“人生苦短、及时行乐”的谶语。
姜云琛似乎看穿她的内心,轻声安慰道:“逝者已矣,莫想那些了。你我走到今日,或许便是我们的命数,至于你那位居无定所的朋友,来日方长,如若有缘,以后总还有机会重逢,到时候再请她喝一杯喜酒,也算不得迟。”
赵晏回过神,哑然失笑:“命数?你几时开始相信这些玄而又玄的东西了?”
姜云琛答非所问:“既与你有关,信一次又有何妨。回头去招提寺,我定要好好还愿。”
赵晏想到那条签文,不觉莞尔。
她将脑袋靠在他肩头,嘴上却毫不客气,把他曾经送她的话原样奉还:“你还是算了,这种临时抱佛脚的行为,佛祖才不会搭理你。”
“再说了,”她又道,“事在人为,若不是你千里迢迢跑去找我……”
姜云琛默然叹息。
果然,她还是更在意“纪十二”一些。
赵晏不紧不慢地说出后半句:“以及你后来死缠烂……百折不挠地对我示好,我也不会平白无故对你倾心。所以归根结底,都是你自己的功劳。”
姜云琛:“……”
他就当她是在夸他了。
赵晏觉察到他微妙的心思,啼笑皆非之余,不禁有些同情。
设身处地,如果是他率先想起那段过往,而她的记忆一片空白,怅然必将溢于言表。
她抬头,在他面颊轻轻一吻,揶揄道:“纪十二最多抱过我,你却有他享受不到的待遇。”
他怔了怔,旋即,抬手扣住她的腰,不容抗拒地夺去了她的呼吸。
半晌,赵晏躺在茵褥上,闭着眼睛平复急促的心跳。
还好这段路程不长,否则……
光天化日,她才不要跟他在马车里胡闹。
简直成何体统。
就不该管他,让他自己淹死在醋海里得了!
姜云琛的目光划过她浓密的眼睫、灿若桃花的面庞以及嫣红的唇瓣,不由一笑。
确实,他能对她为所欲为,纪十二可是做梦都不敢想。
——已然忘记两个多月前是谁被踹下床,接连数天只能屈居矮榻。
-
马车停在望云楼。
两人各自戴好斗笠和帷帽,店小二看到梁国公府的令牌,主动上前引路。
行至一座雅间,赵晏推门而入,姜云琛去往隔壁。
来之前,他便与她商量好,到时候他与陈将军交谈,她使用望云楼里的一些特殊手段,可以在旁边听得一清二楚。
她自然理解他的用意。
情况尚且不明,她贸然现身,让人知道当年他是为了她舍命,终归不是件好事。
他倒是不介意流言蜚语,而陈将军曾与祖父并肩作战,定不会往外乱说,可他不愿冒一星半点的风险,将她置于旁人的审视中。
提及听壁脚,他还急急忙忙解释:“当初我跟随你至此,并没有偷听你和霍公子讲话。”
“我知道。”她点点头,“你若听见我起身出门,也不至于被我逮个正着,手忙脚乱跳出窗外,被人当成登徒子追赶三五条街了。”
看着他一言难尽的脸色,她按捺笑意,觉得自己近墨者黑,在“得理不饶人”这方面,与他越来越像了。
赵晏倚着墙壁坐下,依照姜云琛先前的指示,悄无声息地打开机括。
陈将军还没来,那边一片安静,突然,墙面被轻轻叩了叩。
熟悉的声音响起:“有人吗?”
赵晏一本正经:“没有。”
那边不肯善罢甘休:“你是谁?”
世上怎会有这么无聊的人?
赵晏暗自腹诽,却不由自主地反问道:“你又是谁?”
“我是赵娘子的夫君。”
“……”赵晏故意使坏,“我是纪公子的夫人。”
那边沉默了一下,认命道:“实不相瞒,在下名叫纪十二,原来你就是在下的夫人。”
赵晏笑出声,正待继续调侃,忽然听到外面传来响动,连忙噤声。
那边也立时恢复安静,紧接着,有人敲门走进雅间。
-
姜云琛摘下斗笠,望向面前的身影:“陈将军。”
对方正待行礼,被他制止:“四下无人,就不必讲究这些虚的了。劳您跑这一趟,是当年在西域的一些事情,我有些记不大清楚,想与您求证一二。”
陈将军只当是关于那些来路不明的火/药:“殿下请讲。”
姜云琛没有兜圈子,开门见山道:“我是如何从乌勒的寿宴上活下来的?”
听闻此言,饶是陈将军这种身经百战、素来沉着冷静的老将,也不禁变了脸色。
姜云琛为他斟上茶:“我并非怪罪您,只是想听实话。您但说无妨,我绝不会让陛下知晓。”
陈将军长叹口气,半晌,低声道:“老臣最初隐瞒真相,全然是听从殿下的命令。”
“当时,我方安插在乌勒身边的线人传来消息,西域联军不知从何处收集了一批火/药,似乎有不可告人的用途。殿下猜测他们是为了行刺您,便将计就计,打算让他们误以为刺杀成功、我方军心大乱,进而冒进出击,落入我军提前布好的陷阱。”
“事发当天,您并不在那辆马车里,老臣以为您留守营地、万无一失,可谁知那一战大捷之后,老臣返回营中,只看到您留下的两封信。”
“您将后续的战术布置安排妥当,几乎考虑到敌方全部的行军路线和可能采取的策略,随后我军大获全胜,皆因您料事如神。但您没透露自己去了何处,只说万一……万一您遭遇不测,未能回来,就把另一封信交给陛下,陛下看罢,绝不会降罪于我等。”
“另外,”陈将军顿了顿,“您要老臣谨记,千万不要对旁人、包括陛下提赵六娘半个字,尤其是您假扮商贩,混入她的队伍,随她一路去往西州。”
姜云琛让赵晏回避,只是保险起见,其实他早有准备,彼时他绝无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军中,势必有人为他做策应,在其余将领面前打掩护。
最佳人选只能是陈将军。
“您最初与老臣商量,让老臣帮您瞒住其他人,老臣也劝过您。您说有意考察沿途风土人情,可老臣猜得出来,您在凉州没能见到赵六娘,得知她去西州送信,放心不下,于是决定随行。”
“因此,老臣看过您的信,便知您定是去寻找赵六娘了。老臣派人去安西都护府询问情况,听闻赵六娘一行人前去暗杀乌勒……”陈将军说到此处,仍心有余悸,“有殿下的书信庇护,老臣倒不惧陛下责罚,可君臣一场,老臣委实害怕您有个三长两短。”
“幸而您福大命大,逃过一劫。您在城外安排了接应,他们发觉情况有变,当即趁乱进城,发现您和赵六娘被一位蒙面女子从现场狼藉中带出,身受重伤、不省人事。”
“老臣以最快速度赶到,念及那女子救您一命,也不好威逼利诱,便恳请她承诺不要对任何人提起您。她颇为配合,甚至没有询问您的身份,见您有人照看,就携赵六娘离开了。”
“事情便是如此。”陈将军道,“您醒来之后,只字不问赵六娘,老臣以为您是刻意如此,以防隔墙有耳、被旁人得知您是因为她才遇险,于是也闭口不言,对外声称您是在行军途中遇刺。”
“直到您再度去往凉州,之后无意间说了一句……‘可惜,阔别两年,还是未能见到她’,老臣倍感疑惑,再三追问,才确认您记忆受损,对先前发生的事没有任何印象了。老臣左右权衡,最终出于一己私心,决计将错就错,让那件事情成为永远的秘密,毕竟即使将来东窗事发,陛下知晓您曾在西域受伤,意外遇刺总好过臣等护驾不力,纵容您孤身离开军中,对一小娘子舍命相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