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妗盯着手中的纸条,蹙眉怒道:“就算是有内力,又能怎样?”
战场杀人不眨眼,他一个纨绔多年的闲散王爷,可以做些什么?
虽然秦妗很想相信卫岐辛,但实在担忧不已。
她揭开蚕丝软被,意欲起身,却又重重倒在床上。
在这样紧要的时刻,她自己却成了一个缠绵病榻的废人。
秦妗按住伤口,唇瓣苍白,额前布满汗珠,再次试图撑起身子来,奈何剧痛袭来,眼前一黑,便再次失去了知觉。
窗外灰云涌动,室内美人卧床,双目紧闭,形容憔悴,只余香炉艾草静静燃着。
铁蹄震天,远在百里之外的卫岐辛正带领着众多将士纵马奔行,似有所感,忽然仰起脸看了看天际流云,忧心忡忡。
“王爷可是在担心秦姑娘的伤势?”冉白一挥马鞭,行到他的身旁,墨眸深邃。
“要你管。”
卫岐辛瞬间变脸,略过问题,没好气地怼了回去:“你一个翰林院的修编,自愿去乌狼城做什么,找死?”
冉白低低一笑:“那王爷可也是寻死?在下只不过是受了父亲吩咐,不好拒绝罢了。”
他这话倒应该不假。
卫岐辛想起镇国公当时对冉白恨铁不成钢的眼神,心中暗自点头。
镇国公家世代武将,忠心耿耿,恐怕早就希望冉白能再添些血性了。
他不再理会冉白,双腿一夹马腹,俯低身子,快马加鞭,驰向远方,带着大军,直往荒漠而去。
第41章 即将相见(两章合并)……
“今日就在这里驻扎。”
用毡皮围起的军营中, 戚将军最后看了一眼地图,竖起手指,定在荒城残垣的古遗址处, 对营中其他将士肃穆说道:“明天探兵侦察完毕后, 再从南门进乌狼城。”
冉白坐在旁侧, 低头用蘸满墨汁的狼毫在卷上记着。
卫岐辛从角落中站起:“戚将军, 南门后方地势敞亮,援兵易被发现罢?”
戚将军淡淡看了卫岐辛一眼, 不曾回答他的忧虑, 只沉默了片刻,意味深长地说道:“行了,先说到这里,现在大家都出去吃饭。”
气氛有些凝滞, 营中的将士相互对视,不敢说话,纷纷低头退了出去。
卫岐辛没有生气, 只是轻轻皱起眉头,盯着戚将军。
后者像是没注意到他的目光, 自顾自地拿起水壶,仰头畅饮。
看他喝得痛快, 卫岐辛转身掀帘而出。
寒风夹杂着细沙便要扑到眼里去, 他眯了眯眸子,长靴一抬, 独自往驻扎的军营外方走去。
铁甲沉重,每一步都在漠上印下痕迹,腰间的铠胄与剑柄相击,断断续续地发出铮声, 他缓缓走着,被远处橙红的夕阳光芒所笼罩,剪成了一道墨黑的颀长背影。
卫岐辛握着手中的剑,登上了一处小坡,看着几十里外依稀可见的乌狼城,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就算是矜贵的王爷,钦定的副将,但名声不好,军中便无人会服。
若他想要争得一丝话语权,势必要做出点让人刮目相看的事情才行。
远方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黄沙大漠,卫岐辛摊开手掌,看着已经结痂的血泡,淡淡一笑。
他拾起长剑剑柄上的玛瑙穗子,手指一捏,那枚赤红玛瑙珠子顿时化为齑粉,从指缝中细细溜走,穗子也从剑柄上随之掉落,扑在一地绯色灰烬中。
“单有内力是不行的。”卫岐辛低头看着灰烬,若有所思。
要是秦妗在这里,肯定也会这样说,而且还会带着她那一贯从容又冷傲的语调,听起来,像是轻淡的嘲讽,又像是暗中的鼓励。
军队已经行了快半月了,也不知她的伤势如何?
他走得急,此处又偏僻荒凉,没能叫人递个消息来,而秦妗这女人,也不知道主动找人传个话,枉他这样担心。
卫岐辛想到那张艳丽的芙蓉面,忽然又觉得心中稍稍振作了些精神。
他喃喃道:“好。做点事出来。”
“总要风风光光地回去见她罢?”
他摩梭着装在怀中的玉佩,像是在抚摸着心脏,望着夕阳最后一点余光在大地上消失,这才回头下了小坡。
次日,大军摸着黑进了乌狼城的南门,在城边重新驻了营。
与城主会面后,冉白在将营中转了一圈,寻到戚将军,恭敬行了一礼,不解问道:“戚将军,您老可有见着卫副将?”
戚将军对这个镇国公家的嫡次子颇有几分好感,如今便也不瞒他,哼笑一声,摸着美髯道:“暮先,你暂且不必管他了。”
冉白的墨眸中写满了疑惑。
“这慎王,昨晚自己跑来找老夫,说什么他要隐瞒身份住进兵营去,和他们在一块儿,学习如何杀敌?看起来还真是想要当个好将军。”
“住进兵营?”
“嗬,这小子,是想寻个机会证明他自己!”戚将军点点头,饶有兴趣地说道:“他终究还是天真,做起事来没个谱,想要将士一心,哪有如此容易?”
冉白沉思片刻:“将军,就算卫副将这样说,但也不能真把他放进阵中去杀敌。若是有个什么闪失,他好歹也是当今圣上的亲叔叔,回头可不好交代。”
戚将军扬扬手:“老夫自然知道。”
“让他去的是运物生炊的兵队,没什么大碍。”
“待个几日,慎王知道没意思之后,就会自己回来了。”
戚将军转身进了军营,叹道:“战场并非儿戏,派这么个闲散小王爷来,这不是来添乱的嘛!”
按理来说,的确是这个道理,谁知廉大学士对卫岐辛抱有太多期望,竟也没阻拦他领旨前来。
不过——
冉白立在军营外,发丝被荒漠狂风吹得纷飞不止,皱眉看向天际,轻声说道:“似乎没那么简单。”
冥冥之中,他总觉得卫岐辛并没有世人想象中的那般无能。
***
卫岐辛换了身粗布兵服,抱着破布被子就住进了兵营。
他自称卫二,行军之中落后走散了,现下将将归队,所以被分到此处来。
已是傍晚要睡之时,营中排排躺满了打鼾的兵勇,东处角落里,王肖窝在被子里,撑着头,把卫岐辛的被子一扯,上下打量道:“兄弟,瞧你细皮嫩肉的,咋会来这呢?”
这大兄弟的里衣确实破烂,面上也灰扑扑地,头发和狗啃了似的,但怎么都觉得他通身气质与兵营里的人格格不入,像是一堆乌骨鸡里混进了只白鹅。
“乌骨鸡,白鹅?”
卫岐辛差点没被王肖的比喻给呛着,连忙摆手:“大哥说笑了,小弟家曾经有几个闲钱,一朝家道中落,混到街头乞生,眼看不是个活法,所以前来参军,弄口饭吃。”
王肖捻着从被角露出的一节麦秸,了然地点点头:“难怪你说话一股子京畿味儿,是那里的人?”
还不等卫岐辛答话,几步外忽然有人说道:“别瞎咋呼了,还不赶紧睡,找死了?”
他转过头,借着顶上的些微月光,看见那人蹲坐在营壁旁,看似神情木讷,眼神却明亮凶狠,平静地看了卫岐辛一眼,手中把玩着数枚铜钱,叮锵作响。
王肖赔笑,躺好把被子一拉,蒙住头,小声对卫岐辛说道:“那是许虎,在军里好些年了,老油子。”
“哎,明天再说,睡吧。”
乌狼城已被仓族人扰了半月有余,虽说每次来掠夺的蛮人数量不多,但毕竟也经不住被他们三番五次地侵城,来去毫无规律,如此折腾,打得守城将士们疲惫至极,也失了不少精锐。
不过,这几天仓族未曾来犯,平静得有些诡异,恐怕是认为消耗得差不多了,正在集结大队人马准备强攻下乌狼城。
还好朝堂中派了援军过来。
黑云压城,风雨欲来。
大军收下了城中散兵,卫岐辛瞥见那些面带疲色的乌狼本地兵,发觉他们的眼神和援兵并不相同,多了几分弥漫的杀气。
“他们都有亲人被仓族杂碎们给杀了。”王肖在他耳边低声说着,叹了口气:“上午我才和其中一个聊了几句,他那口乌狼话着实难懂,不过我听懂了一些。”
王肖小心翼翼地伸出三根手指比划着:“三个。”
卫岐辛怔怔看着他的手,又抬眼看了看他的神情。
王肖僵着脸,咬着牙根:“他家三个妹子,都被劫走奸杀了。”
“卫二,你我是来军里混口饭吃的,许虎那种人是到处骗军饷的,但这些乌狼兵就不一样了。”
“他们是真真正正不怕死,要杀人的。”
卫岐辛轻声说道:“王大哥,来了这里一看,我也是想上阵报忠的。”
这座城已经被摧残得不像话了。值钱的东西通通被抢走,妇女老少皆不剩下多少,守城的也是缺衣短食,累得快要拿不住弓了,箭矢都要冒险去捡回来继续用,成百上千的伤兵躺在城中搭的棚子里哀嚎。
“谁不想杀那些个狗日的仓族人?”王肖啐了一口:“只是戚大将军这个人沉稳方正,行事素来规矩,就算底下的兄弟们恨得牙痒痒,也不能擅自妄动。”
他说得的确没错。
两日后的清晨,乌狼城外大军集结,意欲攻城,戚将军率了前军击鼓迎战,直直打到下午才收兵稍作歇息。
卫岐辛所在的小队只管运送物资,不曾上战场,他按捺住性子,借运送的路程,站在城墙上谨慎地观察着下方局势。
戚将军是典型的汉将,熟读兵法,善待士兵,谋略有余,狡猾不足。
远处仓族的大营像是漠上的一点白雪,卫岐辛遥遥望了一眼,收回目光。
寒风刺骨,阴冬已至乌狼,整日见不着阳光。
待仓族也收兵撤离后,城门悄悄开了一道小缝,是戚将军派的后军数十人,去给汉军收尸。
细沙掩了半具尸首,卫岐辛探身为他轻轻拂去了脸上的砂石,发觉这是一张极其年轻的面孔,看样子只有十七八岁,身形瘦弱,胸前一个大洞,周围的血迹已然干涸。
沙土留不住鲜血下渗,就算满地都被浸得乌黑,却也会在一阵风吹后失去所有痕迹。
卫岐辛闭了闭眼,将年轻的士兵尸首拉出沙坑,为他抚平了眉眼之间的紧结。
傍晚时分,乌狼城再次迎战,行动十分紧迫。
仓族想趁着夜色奇袭,这次进攻的人马甚多,可以说是倾巢而出。
站在上方,可以看见城底下的人密密麻麻,如同蝼蚁,双方的士兵都在不断倒下,像是收割的麦茬,一批接着一批。
战鼓擂击,伴着战场上的嘶吼,残酷而又现实。
卫岐辛剑眉皱得很紧,再次眯眸看向那抹挪近了的仓族大营,半晌,忽然将正要运去的弓箭顺手背上,转身就下城门。
“卫二!你这是去哪儿?”
王肖颇为照顾卫岐辛,时刻都在注意着他。此时见他溜走,顿时把东西一扔,恨铁不成钢地追了上去:“怎么,你小子见了这阵仗就要临阵脱逃了?”
他揪着卫岐辛的后领怒骂道:“这还只是个开胃菜,怕什么怕!”
“王肖。”卫岐辛转过身,紧握住他那只手腕,眸子中冷色浮沉:“先下去。”
天色越来越暗,漠上昏黑,尸骨如山。
“将军,城上弓箭不够了。”因着冷风呼啸,杀敌嘈杂,一名副官在戚将军耳边大声喊道:“还是赶紧收兵修整吧!”
戚将军肋下受了伤,此刻已然挥不动长矛,嘴唇干枯,望着前方黑压压的仓族大军,低声喃喃:“援军还是不足。”
边疆和平数十年了,谁能料到仓族人养精蓄锐至今,能够拿出如此多的兵力攻打乌狼城?
他们的目的,绝非乌狼一城这么简单。
戚将军抬头看了看正从大漠上升起的明月,迟疑二三,终究默然说道:“传我将令,收——”
还未说完,副官忽然指着远处的一点亮光,欣喜若狂:“将军,快看!”
那是什么?
那是一抹明黄赤红的火光,燃着乌黑的浓烟,直直窜上暮色天际,染灰了月云。
戚将军愣住了,紧紧盯着那道火光越烧越厉害。
仓族将士突然乱作一团,嘴里叫嚷着,纷纷掉头往回赶,残留在战场上的伤兵也差点忘记带走。
副官大笑道:“他们的营中起火了!”
天助我也。
戚将军按下激动的心情,握住长矛,指向火光,凝眸说道:“是谁,竟敢突击深入?”
他还不至于傻到以为仓族人军营是自己起的火。
终于能歇口气的汉兵们也直起身子,脸庞被火光映照得通红,相互私语讨论着为何会起火。
纷乱之中,卫岐辛出现在了被照亮的战场上,借着内力,踏地飞驰,身后还拽着一人。
“慎王?”戚将军认出了来人,顾不得肋间伤势,翻身下马,对左右怒道:“他怎么会出现在那里?”
不是把他放在安全的后方混吃等死了么?
副官们面面相觑,城墙上的冉白却微微勾起了唇角。
待卫岐辛走得近了,众人才发觉他身上竟然套着仓族士兵的服饰,披了乱发,穿了宽松的绵羊皮袍子,高立领,大斜衽,腰后插着一把弯刀,面容被熏得黢黑,在夜色下乍一看,和那群蛮人没什么两样。
“大将军!”王肖满脸喜色,单膝跪在戚将军面前:“仓族粮草被我们点了好几处火,现下烧得正旺!”
此话一出,听见的将士们静默了一瞬,立即欢呼出声,全军上下的疲倦和死气一扫而空。
若是粮草没了,仓族哪里还有精力围城?主将要先愁怎么熬过这个冬天才对。
看王肖详细讲着他们是如何只身深入虎穴,又是如何换了衣服点火,卫岐辛负手一笑,灰扑扑的脸上只剩下一双锋锐明亮的桃花眼还算干净,直直地看向戚将军。
他那样的目光,坚韧有力,并非京城纨绔子弟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