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算了算,现在仅剩的期限已经没有十日了,扣无可扣,只有违背指示这一条路可走。
但这已经是第十日的傍晚了,距离子时只剩下几个时辰了。
而就在刚刚,副官才来报了消息,感染瘟疫的人只剩下几个还在卧床休息了,基本已经处理完毕。
仓族大军也伤了元气,一时半会不敢再来侵犯。
“保护好乌狼城全城”,这个指示多么讽刺。
他该怎么违背?屠尽全城么?
眼看着天色越来越暗,卫岐辛发丝尽散,眼角猩红,拾起随意刀,缓缓走出了帐篷。
他低头掩着神色,经过一路问好的将士,走到了城中。
“是卫将军!”一群穿得破破烂烂的孩童们跑了过来,个个眼中天真,抱着他的手臂,笑闹着:“卫将军是大英雄!”
孩子的欢声笑语总是最能驱散阴霾的嗓音。
卫岐辛手中的刀一再握紧了又放开,迟迟没有动静。
“卫将军,你这是要做什么?”
一名小女娃软软糯糯地用乌狼话问着,头上的黄毛揪揪在雪中晃动,可爱极了。
卫岐辛看着这群孩子,猛然惊醒,怔怔地松开手中的随意刀,无力跪下,伫在雪地中,轻轻揽住那名小女娃,垂下了头。
“抱歉。”
尽管知道违背指令后,时间重溯,满城的人都还会回到十日前的状态,但他实在下不去手。
至少……这些生命现在在他的眼前还是如此鲜活。
为了救秦妗,杀不杀全城?
到底该怎么选?
卫岐辛茫然地抬头望着雪花,喃喃自语:“怎么办?”
“秦妗,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做?”
“卫岐辛!”
身后一道怒吼传来,卫岐辛愣怔地转过了头,只看见冉白褪去了一向的温和君子形象,眸中哀恸愤怒,大步走来,一把拽起他:“你都对秦姑娘做了些什么?!”
不顾街上百姓诧异的目光,冉白拉着卫岐辛而去,将他一把甩进帐中,声音颤抖:“你好好看看,她这是怎么了?”
“她为何、为何……”
“丧命”二字堵在了喉间,冉白再也说不出口,盯着芳魂已逝的秦妗,瘫在床边,目光凝滞。
卫岐辛紧绷的神经像是被他这句话刺激到了,原本失魂落魄的他突然站直了身子,几步走到床边,紧盯着冉白,神情有些疯狂,目眦欲裂:“谁说她死了?”
“我会有办法救她的!”
望着卫岐辛那张即将入魔的俊俏面孔,冉白愣了愣,忽然想起二人之间的秘密。
他一跃而起,抓着眼前将军的肩膀,语气急切:“你们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快告诉我,只有说出来,我才有可能帮到你。”
卫岐辛沉默半晌,拿出怀中的玉佩:“你可看得见上面的小字?”
冉白定睛细看,什么也没瞧见。
“你当然看不见。只有我和她才会看见。”
卫岐辛冷冷一笑:“这上面写着,保护好乌狼城全城。如今只有违背这句话,才能让时间重溯。”
他说得极为苦涩:“这样,她……”
才会活过来。
冉白了然,也没有追问别的事情,立即选择了相信卫岐辛。
他低声在卫岐辛耳边说道:“那么现在必须想办法破坏乌狼城,对吗?”
卫岐辛转头看了看天色,拿着玉佩的手忽然微微颤抖了起来,稳了稳气息,慢慢说道:“只剩下两个时辰了。”
“难道要我亲手杀了全城么?”
“会有办法的。”冉白皱起眉头,来回踱步,按着额角,不断重复道:“破坏这座城……”
“破坏……”
还未等他想出合适的法子,一旁的卫岐辛忽然眸光一亮,整个人重新振作了起来。
“你想到什么了?”冉白连忙追问。
卫岐辛拿起桌上的火烛,掀开帘子,冷硬的嗓音飘荡在寒风之中:“烧。”
他还记得,当初廉明玉的指示完成之后,他问过秦妗是怎么达成的。
那时的秦妗坐在院中,手上拿了本书,任由微凉的秋风吹起她耳边的软发,淡淡说道:“指示上又没写必须要让她知道是我亲手做的。”
“原来你这是钻了文字的漏洞。”卫岐辛斜倚撑头,瞥着低头看书的秦妗,宠溺一笑:“真是聪慧。”
没错,文字的漏洞。
玉佩终究是个死物,短短一句话并不能涵盖全部的范围,只要钻了漏洞,重新去理解其涵义,就能精准掌握时间重溯的方法。
保护好全城。
它只说了“城”,并没有说“城中人”。
如果将所有人都驱出城外,一把火将这些残垣断壁烧尽,那么指示一定会算作失败。
届时,时间重溯,回到十日前,全城都完好无损,秦妗也还未到来,皆大欢喜。
“传我将令,乌狼城瘟疫蔓延,为防传染,全城所有人,现在立刻从西门出城!”
卫岐辛亲自站上了鼓车,拿起棒槌,奋力击打着战鼓,通知所有人撤离。
“敢有不出城者,通通抓起来押走!”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卫将军这会是在做什么。明明瘟疫几乎要消失尽了,仓族也退回了百里之外的军营,现在又为何出城?
冉白骑马而来,附和着卫岐辛,对一干副官说道:“赶紧清城!”
军令如山,很快,密密麻麻的人群就从西门纷涌而出,聚集在城外,眼睁睁看着厚重的铁制大门关闭。
秦妗被妥当地放在了马背上,被人运出了城。
城中除去他们两人,就只剩下了卫岐辛的亲信。
“都点起火把来,烧了这座城!”
看着时间一点点流逝,卫岐辛焦急地飞奔向最近的帐篷,倒了油,推倒两座烛台,瞬间,火苗滚滚燃起,在大雪中探出摄人的火舌。
冉白紧随其后,也拿了一根火把,四处点燃。
他们争分夺秒,就像是在和死神赛跑。
整座城开始逐渐被烈焰吞噬。
还不够快。
卫岐辛耳畔仿佛能听见玉佩滴滴作响的倒计时。
他像是失去了神智,身影被熊熊的赤红焰火所覆盖,步履已然蹒跚,却还在固执地点燃着座座帐房。
火苗燎伤了他的半张俊脸,全是血泡,烧得吓人,已经毁容。
但他似乎没有察觉任何痛感,眼中只剩下明黄灿烂的火焰。
顷刻之间,卫岐辛一个踉跄,跪倒在了全城大火之中。
天空飘着大雪,却丝毫阻止不了这场突如其来的燃烧。
年轻的将军仰起脸,冰凉的雪花在半空中就被火势融化成了雨珠,滴在他被烧伤的脸颊上,从血泡之间淌了下去。
他微微一笑,皮肉牵扯起来,剧痛不止,笑容却不曾消失。
深黑的夜幕上,残月血红,衬着满天繁星,像是预兆着这奇异的一夜。
“秦妗。”
卫岐辛那双桃花眼中映照着火焰雪水,笼进了残月星辰,亮得不可思议:“你会活过来的。”
从今往后,都有我来护着你。
子时应该到了。
火势凶猛,吞噬着卫岐辛的甲胄,舔舐着他的手臂。
他忍着灼热,从容地闭上了眼睛。
四周忽然寂静下来。
不稍时,列阵训练的号声由远及近,卫岐辛紧闭的双眼有些颤抖。
“瑜之,”他听见戚将军中气十足的声音,正带了些许责备:“好端端地议着事,你怎么打起瞌睡来?”
卫岐辛猛然睁开了眸子。
夜色浓黑,帐中站在不少副官,戚将军正奇怪地盯着他:“你这副表情是怎么回——”
不等他说完,卫岐辛大步冲出帐篷,牵过骏马,翻身而上,疾驰出城。
没错,这是十日前!
十日前的子时,他们还在营中讨论明日如何迎战。
卫岐辛眯眼避着迎面而来的刺骨冷风,双腿紧紧夹着马腹,往西门峡谷那条唯一通向中原的小径赶去。
他一定要亲眼见到还活着的秦妗!
“这小子做什么?”戚将军追出帐外,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他气得胡须乱抖,怒道:“他眼里还有没有军纪了?”
冉白看着怒发冲冠的戚将军,想起刚才神情大变的卫岐辛,总觉得自己遗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心下空了一角。
卫岐辛披着一夜星光,纵马飞驰,紧盯一路上是否有出现车辆马匹。
大漠荒凉,向来没有多少人会赶路而来。
他努力寻了整整三天,不吃不喝,却也没找到秦妗,就连马儿也累坏了,铁蹄一抖,倒在了路边,喘着粗气。
一人一马不得不停下歇息。
天空已然蒙蒙发亮,他脱力地坐在枯草上,望着即将冉冉升起的初日,不知在想些什么。
前方传来了疾速的马蹄声,卫岐辛一僵,连忙转头看去。
那辆眼熟的马车正向他奔来。
卫岐辛慌忙站了起来,呆呆立在原地,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精致的桃花眼中含了点点泪光。
车帘被一只纤白玉手轻轻撩起,探出了一张他日思夜想的妍丽芙蓉面,远山黛眉,丹唇欲滴,通身清冷,正如雪下海棠。
“快停下。”
秦妗看清了路边的人,连忙喝止了马车向前,裹紧斗篷,迅速下了马车。
她还记得自己被姜骛一矛穿胸而过。
再次睁开眼来,竟又在马车中。
仔细一想,定是卫岐辛救了她。
害怕他担心,她也立即命车夫日夜兼程,是以终于在此处相遇。
秦妗走近了,看着卫岐辛憔悴的面容,心下有些作疼。
“你——”
她犹豫着开口,却被一个带着寒冬冷气的怀抱揽进了胸膛。
他抱得很紧,头埋在她的颈边,像个脆弱的孩童,正在无声哭泣。
温热的泪水浸透了斗篷,直直打湿了她的肩膀。
“你活着,对不对?”
卫岐辛说得很慢很轻,小心翼翼,似乎这是个逼真的梦境,会在下一刻破裂。
秦妗心软了。
她伸手回抱着这个娇气包,语调温柔:“我还活着。”
“你居然真的还没死……”卫岐辛回过神,喃喃道。
秦妗黛眉一抖,耐着性子继续哄道:“对,我没死。”
卫岐辛卸下力道,微松臂弯,低头看着秦妗,两人的面孔挨得极近,鼻尖抵着鼻尖,看得马车上的巫清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他凝视着秦妗鲜活的面容,沉默了许久,终于缓和了情绪,微微笑了起来:“秦妗。”
望着那双泪光晶莹的桃花眸子,秦妗目光一闪,蹙眉忍了忍。
她想要挣脱怀抱,却发觉卫岐辛面上立即又浮现出一抹委屈。
像个乖巧的小狗在等着她摸摸脑袋。
忍不了了。
秦妗定在原处,安静了片刻,咽了咽口水,忽然抬手抱住了卫岐辛的脖颈,踮起脚,轻轻在他微凉的唇瓣上印了一吻。
唔。
温柔似风,清甜如蜜。
第43章 车内缱绻
她亲得又轻又快, 像是一片羽毛落在了卫岐辛的唇上,他的神经紧绷了数日,面对眼下的情况, 竟一时半会转不过弯来。
巫清已经重新钻回了马车, 默默放下车帘, 看着空荡的马车愣神片刻, 长叹了口气。
天要下雨,女要嫁人。
她可拦不住。
啵了一口后, 秦妗飞速地缩回了手, 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似乎什么都没发生。
“秦、秦妗?”
卫岐辛后知后觉,忽然呛咳了两声, 两颊迅速升起扉红,耳尖也没有放过,眸子里闪着光芒, 像是亮晶晶的星辰。
“行了,随我上车罢。”
看他羞郝得说不出话, 秦妗突然有了些勇气,故作平静道。
卫岐辛见她转身就想溜走, 连忙收紧了手, 将美人重新揽进自己的胸膛。
“你要做什么?”秦妗罕见地有些慌张起来。
她没得到回应,只被紧紧收在怀中, 听见卫岐辛低低笑了起来。
他的笑声温和清朗,愉悦至极。
下一刻,秦妗感觉那双手在自己的腰间一搂,稍微用力, 她便被卫岐辛抱在空中,晕乎乎地转了一整圈。
“放我下来。”她不乐意了,绷起一张俏脸。
那双皓洁如霜的柔荑按在他的胸膛上,香香软软,让卫岐辛高兴得简直想要再多转几圈。
美人精致小巧的耳朵在鬓发间露出,上面还染着羞红,看得他喉间微动,想要轻轻一吻。
“说了放我下来!”
秦妗冷了面容,一肘顶在他的胃部,极为无情。
“哎呦——”
偷香失败,卫岐辛吃痛,讪讪地把人放下,尴尬地摸了摸鼻子,眼珠一转,顿时故技重施,满脸委屈。
但这次秦妗可不吃他的套路了,丢了个白眼,自顾自地上了车。
巫清见主子和慎王一同走过来,连忙出了马车,跑到后面去和吴朔乘坐同一匹马。
吴朔后背僵了僵:“你怎么忽然坐上来了?”
“难道要看着主子和他腻歪?”巫清愤愤不平道:“杀了我得了。”
“慎王独烧仓族粮草的事迹没听说么,现在都传到京城里去了。如今他炙手可热,你却还瞧不上?”
巫清冷哼一声,没有答话。
一行人重新上路,坐在最前头赶车的车夫乐呵呵地,啧啧摇头,还在为自家小姐刚才的那番举动害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