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将军与他对视片刻,突然侧眸对王肖说道:“好,立下大功!你是哪里的兵?记一等,战后重重有赏!”
王肖站起身来,兴奋得说不出话。
戚将军转而继续看向卫岐辛,胡须微抖,沉声说道:“卫副将无视军令,擅作主张,罚鞭五道!”
一时间,所有人都盯着沉默不语的卫岐辛,议论纷纷。
“卫、卫副将?”王肖结巴了,连连后退。
“怎么,老夫的命令没有作用了?”见没有人上前押住卫岐辛,戚将军虎眼一扫,似带怒气。
两名副官磨蹭半晌,还是过去扣住了卫岐辛的双臂,把他往城门里押,小声说着:“副将,对不住了。”
怎么会要罚他?望着卫岐辛顺从的背影,王肖有些急,但人轻言微,又不敢开口阻拦。
周遭将士的反应都和他一样。
戚将君抚着白须,冷哼一声,转身就走,眼中却浮现了一抹赞赏的笑意。
城中木台上,当着所有人的面,卫岐辛脱下仓族绒袍,露出劲瘦挺拔的脊梁,静静受了五鞭,一声不吭。
全城的人都默默看着那只长鞭划破气流,毫不留情地笞在年轻公子的背上,留下道道骇人的淋漓血痕。
待他受完,还未站起,台上的几名副官却纷纷向他跪了下来。
“还请卫将军恕罪!”
卫将军。
五鞭换来这一声,实在值得。
卫岐辛缓了面色,爽朗一笑,扶起跪地的副官,转头说道:“今后,还请弟兄们多担待了!”
台下的人虽然顾着军令不敢大声说话,但皆露出了朴实的笑脸。
***
“只身趁夜去烧粮草。”
秦妗披着大氅,坐在案前,紧紧捏着手中的纸,蹙眉说道:“怎么这样莽撞。”
巫清看她指尖用力得泛了白,让纸张都有些变形,顿时不敢多语。
秦妗快速浏览着前线传来的消息,“未赏”“五鞭”等字眼刺得她眸子生疼。
“他这是为了寻处立足之地,不惜铤而走险,剑入偏锋。”
她放下纸,有些疲倦,慢慢说道:“戚将军行事中规中矩,仓族并不畏惧,这番火烧粮草,出其不意,反倒能收些成效。”
“王爷是个有主意的人。”巫清应和着秦妗,点点头,上前为她拉了拉雪色大氅的系带:“主子,你身子才好不久,不宜心绪太多,还是上床再歇歇罢。”
“不用管我。”秦妗垂眸看着浑身的狐裘软袄,只觉得被裹得厚实无比,不禁想到了边疆的卫岐辛。
也不知道他穿得厚不厚?会不会冷?
“对了主子,廉小姐方才递了帖子来,邀您下午一同去为将士们织些棉衣,届时送去大漠。”
自打廉明玉跑来看望病中的秦妗后,就愈发热情起来,像是肩负了把秦妗重新纳入她们那个贵女小圈子的使命,如今这些日子一直在找各色借口,不遗余力地邀请秦妗出府聚会。
巫清简直想不通。
这位娇小姐都存了些什么匪夷所思的念头?
“巫清,这次也拒了罢。”秦妗想了想,淡淡开口:“就说多谢她的好意,只不过下午我还要和父亲议事,没空出府。”
她这倒不是借口。
她真要和秦相好好聊聊了。
“父亲,前方战事吃紧,朝中事务积压,这些日子来您辛苦了。”
秦相揉了揉眉头:“无妨,还有廉敬轩与我一同理事。妗儿,你今日身子要更好些了?”
“早就已经好了。”
秦妗没再多说,起身为秦相续上了一盏热茶,长睫扇动,轻声说道:“父亲,女儿打算明日离京,前往乌狼。”
她口吻平淡得像在说今晚吃什么似的。
“什么?”
秦相失手打翻了茶盏,小案上顿时茗香四溢,热水横淌:“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不受他瞪眼威慑,秦妗静静地拿起帕子擦拭桌面,点头说道:“我有护住自己的能力。”
“护住,”秦相真的生气了:“你要真能护住自己,前些日子又怎会受这样重的伤?”
因为这件事,秦相勃然大怒,气头上时,差点没一举送姜家通通归西,幸有众人制止。
“女儿非去不可。”
秦妗仰起脸来,罕见地违抗了秦相,一脸固执,唇瓣血色尚且不足:“若是不去,在府里也是整日担忧,照样难受!”
难受些什么?
秦相看她这样冥顽不灵,拍案而起,扬手一挥,一个巴掌就要落到秦妗消瘦的小脸上。
秦妗一动不动,只闭上了双眼。
但过了许久,她只感到一阵微风从自己的面庞前拂过,睁开眼来,秦相的手已经从她脸前划过,无力地垂在了身侧。
“妗儿,你到底想要些什么?”
秦相重新坐下,深邃沧桑的眸中有些微光:“以前你说想要秦氏的荣华富贵,爹爹许了,只望你过得能更加舒心快乐,却不曾料到让你好好一个姑娘家受这么多折磨,前些日子一度缠绵病榻。”
他语气低沉,听得秦妗垂下了眼。
“如今战火纷飞,你又忽然说想去乌狼城,你觉得爹会答应吗?”
秦妗怔了怔。
任性的那个人,其实一直都是她。
“爹爹,”秦妗咬住了唇:“你……”
“你是不是向来无心摄政?”
这句话她问得很急切,也带了些焦躁。
秦相轻轻看了她两眼,没有回答。
这便已经是最好的回答。
“原来如此。”
秦妗苦笑一声,心情立时跌落谷底,沉默片刻,索性离开小案,跪倒在秦相脚下,深深低头说道:“这些年来,是妗儿太过执念了。”
“爹爹,妗儿知错了。”
“你又何错之有?”秦相赶紧扶起爱女,叹道:“妗儿,你不要想太多了。还记得爹爹说过什么吗?”
“但凡你想要的,爹爹都会为你争来。”
秦妗摇头:“不了。”
“爹爹,这些年来秦家为了往上爬,做了太多错事。”
她看着洁白细腻的掌心:“我们手上满是鲜血亡魂。”
秦相一噎,明白她所指的是那些被陷害的士族,缓缓放下手,沉吟不语。
“如今女儿只想要做最后一件事了。”秦妗终于抬起头,紧紧握着秦相的手,眼中盈盈:“就让我带着暗卫去相助一臂之力罢。”
“姜蕴长子勾结了仓族,被封为左贤王,不日就要接收乌狼城外的仓军了。”
秦妗说得铿锵有力,恍若冬夜里傲然开放的一支艳丽蔷薇:“此人心思细密,手段颇多,直迎恐不能胜,须得背地里下些功夫,方能保全乌狼。”
“就让我去罢。”
秦相知道她是什么性子,一旦这样说了,即使他不许,她也会伺机离京。
他沉沉叹了口气,仿佛在一刻之间老了十岁,将秦妗揽进怀中,抚着她乌黑的发顶,哽咽道:“爹知道……”
“我们妗儿向来都不是个寻常的闺秀,坚韧不拔,心气孤傲。”
他像是欣慰,又像是难过,在秦妗耳边低语道:“爹爹等你回来,待你此番心愿已了,全家再一同赏雪看梅。”
“爹爹带着你弟弟,一块儿等着。”
窝在他怀中的秦妗轻轻笑了。
她拍了拍秦相的后背,从他怀中挣脱,补充了一句:“还有许姨娘。”
秦相愣了愣,凝视着面前长大成人的爱女,微微点了点头。
秦妗不再磨蹭,向门外走去,身影即将消失在秦相目光中时,却突然停下,狡黠地说道:“若不争摄政,爹爹恐怕和廉大学士会是好友罢?”
他们当年可是一同考进翰林院的门生,早年关系本就不错。
只是这些年来立场不同,利益互斥,逐渐变为了最争论不休的仇家。
秦妗推开门,拉好披风,刚走了几步,面颊忽然感到了一丝冰凉。
她后知后觉地抬起眼,看向灰蒙的天空。
“下雪了啊。”
凉风吹拂着秦妗鬓边几缕散下的青丝,自言自语时,呼出了一团团的白雾。
漫天洁白纷乱,有细小的雪花轻轻飘落了下来,吻在她的眉梢和眼睫处,融化为水,像是一滴滴晶莹的小粒珍珠。
她不等巫清拿伞过来,索性抬脚踩上被细雪润湿的小径,漫步在这场初雪之中。
玉佩上,四十五日内护住乌狼城的指令透着莹莹的光芒,像是在指引着秦妗和卫岐辛于城中相见。
而她现在就要动身,去见他。
第42章 最后指示(大肥章)
“卫将军, 都快子时了,您还是早些歇息罢。”
“行了,我知道, 你先下去。”
卫岐辛摆摆手, 坐在案前纹丝未动, 身旁一盏油灯幽幽燃着, 黯淡的灯光照耀着他俊朗的脸庞,如同明珠生辉。
尽管连日的战事太忙, 他一直没能有空打理自己, 长出了些许青色胡茬,但配上一身戎装铁甲,反而多出了几分刚毅,颇具男儿气概, 和从前那个精致矜贵的小王爷相差甚多。
他执笔而书,十分专注。
写下最后一笔,卫岐辛将它装进信封, 轻轻烙上火印。看着漂亮的信笺,他沉默半晌, 忽然又将其塞进了桌下存放文书的铁盒中。
铁盒里,还有数十封相似的信笺, 均写着“秦妗亲启”, 苍俊有力,字如其人。
看着那堆没有送出去的信, 卫岐辛关上铁盒的手停顿了一瞬,半晌,终于还是毫不犹豫地将最新的一封放了进去。
“也不说寄个消息来,问问我好不好。”他嘀咕半天, 看了一眼帐篷的天帘,大漠圆月正直直悬在空中。
卫岐辛伸了个懒腰,起身往自己的床榻走去,面带疲色,准备和衣入眠。
正在此时,他从怀中拿出的玉佩却开始大作亮光。
“怎么,四十五天竟然到了么?”
这些日子以来,仓族顽孽仍未死心。
毕竟,没了大半粮草,他们捱不过这个寒冬,如今势必要攻破乌狼城才有更多粮食。已是穷途末路之人,仓族大军便没有后撤,索性继续驻营,不断寻找机会进攻。
卫岐辛整日都在派兵出征守城,忙得连日子都忘了细数。
这四十五天到了就到了罢,想来,毕竟乌狼城没有被攻陷,指示不会重溯。
他不以为然,来回翻看明亮的玉佩,平静等待着玉佩的下一个幺蛾子。
光芒逐渐淡了下去,玉佩上的娟秀小字写道:“十日内,保护乌狼城全城。”
“嗯?”
卫岐辛皱起眉头,反复读了几遍,确定就是这么一句话后,愣了愣:“这和上一个指示不是差不多么?”
怎么又来,难道在这十日内乌狼城还会发生别的事不成?
此事有些费解,却又无人可以与他探讨。
卫岐辛微微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玉佩,忽然更加想念起京城中那个冷漠无情的美人。
“卫将军,看你帐中灯火未熄,可是还没有睡?”
冉白掀帘而进,立在卫岐辛面前,轻声一笑:“这些日子来,冉某真是对卫将军刮目相看。”
“哪里哪里。”卫岐辛敷衍两句:“这么晚了,你来是有什么事么?”
“无他,就是怕卫将军还在担忧秦姑娘的伤势,特来说一声,她已然痊愈,而且正往乌狼城来。”
“什么,你怎么知道?”
卫岐辛听他说得轻巧,剑眉瞬间皱起:“你就如此关注秦妗?”
冉白为自己斟了一杯热水,端起慢饮,低声说道:“卫将军真是明知故问。”
“我初见秦姑娘时,她和舍妹差不多大,十六芳华,风姿正盛。但我撞见的却是她带了人马暗杀高官,铲除异己,毫不留情,与旁的小姑娘们全然不同。”
他握着滚烫的瓷杯,仿佛陷入了回忆,扑哧一笑:“世间怎会有这般无视女德的佳人?行事乖张,比男儿还要心狠,实在有趣极了。”
卫岐辛坐在他的对面,俊脸寒峭,沉默听着。
“自出生起,冉某所见女子皆以温柔娇弱为上,安心在深闺中做只端庄贤淑的鸟儿,好不容易才寻见能并肩而行的苍鹰,怎么能不关注呢?”
冉白饮尽杯中温水,好整以暇地盯着卫岐辛:“卫将军,苍鹰高傲,若要追逐,定得当心反被扑啄。”
他的意思很明确。
说白了,就是告诉卫岐辛:你不配。
卫岐辛并未再像从前那般被他激怒,而是默默站起身,为冉白掀起帘子,撇着嘴,嫌弃道:“说完了?说完了就回你自己帐中睡觉去。”
冉白:“?”
“本王和秦妗的故事,给你讲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卫岐辛站在帐门前,冲着冉白不屑一笑:“别拿着你瞧见的只言片语就跑来大做文章。”
“既如此,倒是在下唐突了。”
冉白显然很是怀疑卫岐辛哪里来的底气,眸中微怒,却依旧选择了保持翩翩风度,微一颔首,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不送了哈。”卫岐辛冲着那道吃瘪的背影喊道,看似轻松得意。
放下毛毡帘子,他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无踪。
刚才的狠话说得倒痛快,可还没问出秦妗的动向啊!
“她要来乌狼城?”卫岐辛在帐中焦急地来回踱步,嘴中喃喃道:“难不成是来看望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