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断地重复烙印,把比喜欢更加强烈的情绪加注在人身上,以盖过喜欢的本能,在往后每一次再见到喜欢的东西,产生的情绪不再是喜欢。
而是另一种更为深刻的——恐惧。
“母后说我得剔除这种属于平民的劣根性。”
白泽鹿呛咳得更为厉害,几乎无法完整地说出一个句子。
心里像是被什么狠狠揪住了。
千清将人带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带着安抚意味。
“没事了,我在这儿,”他哑着声音,“别怕,泽鹿。”
“她要我……”她低下头,埋进他的怀里,声音渐渐变轻,“剔除……欲·望。”
-
永和五年。
展西例行秋猎,所有皇子都得去,以及部分由太后——原本该是皇帝,钦点的权贵之子,一道同去。
白泽鹿却不能去。
太后不让她去。
知情者只以为是她并非正统公主的原因。
但白泽鹿知道不是。
她自幼跟随父亲学习骑射,所以太后不肯让她有机会碰骑射。
她得像个公主。
她得成为公主。
她不能接触以往的任何东西。
太后要抹掉她的过去。
白泽鹿已经习惯。
那日因为秋猎,宫里人少了许多,就连奴才也是。
白泽鹿便在殿内习字,她妄图临摹太后的字。
她花了近半年才窥探到一次太后的字。
没有被发现。
那时她就知道,太后也是人,也并非无所不能的。
“朝鹿。”
白泽鹿握笔的手顿了顿,疑心是自己的幻觉,便凝神静听。
“朝鹿。”
又是一声。
白泽鹿搁下笔,提着裙摆往外奔去。
殿外空荡,一个奴才都没有,唯独门口立着个人。
他一身骑装,显然还未来得及换下装束便赶了过来。
“兄长!”
白泽鹿眼一亮,唇边是掩不住的笑意,刚要扑进兄长怀里,便被止住了。
“小心压坏了它。”
朝野从怀里揪出个小东西来,通身雪白,耳朵垂着,圆溜溜的眼睛一点不怕生地望着她。
白泽鹿伸出手去接,但嘴里还是说着:“太后不让我养的。”
闻言,朝野手一顿,又收了回来,“那我带走了。”
白泽鹿连忙抓住他的衣袖,“不行!”
朝野看着她。
“……我悄悄的。”
朝野笑了,将小东西放进她手里,“拿着,我走了。”
白泽鹿一愣,下意识地拉住了他,“现在就走?”
“今日秋猎,我趁着没人偷溜出来的,被人发现以后这招就不管用了。”
朝野轻轻拍了拍她,顿了顿,又说:“明年我去科考,她会放你回来的。”
朝家封无可封,功高震主,太后容不下朝家,但也动不得。
边境连着十五座城的军,只服朝家。
所以太后用她来牵制朝家。
“兄长……”她蹙着眉,语气并不怎么赞同。
朝野打断她:“文臣武将不分贵贱,做官也没什么不好。”
“但你不喜欢做官。”白泽鹿说。
“现在喜欢了。”
朝野抽回衣袖,摸了摸她的头,“再忍忍。”
“下次带你出宫玩。”
那时,两人都不知道,这两句话泯灭在了漫长的岁月里。
这一句忍,便忍了八年。
而下次,再也没能来。
展西的猎场距离王宫很远,朝野说完便离开,马不停蹄地赶回去,天色黑下来前赶入猎场。
但却再来不及去狩猎。
朝野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但父亲却像是早已知道,在他的猎物袋里塞满了扎着标有他箭羽的猎物。
太后怀疑他,却也只是怀疑。
朝野猜测是父亲为他善了后。
只是太后这个人,一旦怀疑,宁肯错杀,也绝不会放任。
秋猎过后,太后来到了白泽鹿的宫殿。
一群奴才不分青红皂白便开始搜起来。
下令的人是太后,谁也阻碍不得。
白泽鹿早猜到会有这一幕,一言不发地跪在一旁。
“回太后,没有。”
“回太后,没有。”
“回太后……”
殿内极为安静。
而后,她听见了越来越近的声响。
是朝着她来的。
她低着头。
直到视线里出现了太后的衣摆。
“泽鹿,做得很好。”
她感觉到有一只手很轻地抚摸着她。
“学聪明了。”
太后慢慢收回手,拿着巾帕一点一点仔细擦过,“行文,你说,藏在哪儿?”
一瞬间,白泽鹿指节绷紧,却不能抬头。
自然也看不见行文的情况。
在漫长的等待中,她听到了压抑的痛苦的呜咽。
以及太后要的答案。
太后扫了一眼奴才拿上来的雪兔,淡声道:“你要永远记住,人心是最靠不住的东西。”
而后,她摸到了柔软的绒毛。
她低下头,看见雪兔圆溜溜的眼睛望着她,一如第一次见到的那样。
“告诉我,泽鹿。”
太后的声音很低,带着诱骗意味,“是杀了兄长送你的玩宠,还是杀了背叛你的行文?”
白泽鹿没吭声。
“都不选?”
太后似无奈般,说:“那便都杀了。”
白泽鹿猛地抬起头,“母后!”
“低头,泽鹿,我没有让你抬头。”
“不过,既然你不肯……”
她瞳孔骤然收缩。
长剑横穿而来,直直刺向手里的雪兔,鲜红的热意溅在她的脸上,她还能感觉到掌心里的温暖。
但她知道,这股温暖很快会消失了。
她垂下头,望着雪白绒毛上刺眼的赤色。
“抬头,泽鹿。”
她却像是没听见。
“听话。”
而后,她感觉到有一双手贴在她的下颚上。
那双手将她的头抬起来,让她亲眼看着。
冰冷的长剑穿过行文的身体,大片液体落下,蔓延开来,是铺天盖地的赤红。
“泽鹿,你得记住,他们是因为你而死的。”
“因为你的喜欢而死。”
“泽鹿,我教过你,欲·望是蠢货才会有的东西,你好像忘了……别怕,泽鹿,人总会犯错,我会教你如何改正,如何剔除你骨子里的劣根。”
白泽鹿茫然地睁着眼。
直到,有人带上来了一只与兄长送她几乎毫无差别的雪兔,以及一个与行文极为相似的人。
“告诉我,泽鹿,这一次选谁?”
终于,她再也承受不了。
“求您……”
她哽咽着,跪在太后面前,头低到尘埃里。
“求您……”
求您,饶了我。
“求您……”
她的嗓音沙哑。
太后语气像是可惜,“答错了,泽鹿。”
而后,满目赤色。
她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拽着她,一直往下坠落,坠到深渊里去。
有那么一瞬间,她感觉到了空荡的苍凉,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因何而起。
胸膛里像是有什么被挖空了,而后是再也填不满的空虚。
后来,她渐渐明白,太后从来不是要她做选择。
她只是要她痛苦。
痛苦会让人清醒。
偶尔。
很偶尔的时候。
白泽鹿希望自己可以闭上眼,永远闭上。
像那只雪兔。
像行文。
但每当那个时候,她总会想起。
兄长告诉她。
再忍忍。
第36章 我心甘情愿
再忍忍。
于是白泽鹿学会了顺从。
只要等到兄长进宫带她走, 这一切就会结束了。
但后来……
岁月蹉跎,她从女童到及笄,再没见到过兄长。
下一次。
再没有来。
十年, 足够让一个人脱胎换骨。
太后揉碎她的灵魂, 再一点一点重新搭建,做出展西最满意的公主。
那是规则的国度。
她得永远记住自己的身份。
能做什么, 该做什么。
倘若做错了……
自然得改正, 得永远记着自己是怎么错的。
太后会一遍一遍地纠正她。
总会学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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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像是被密密麻麻的线牵扯着,揪紧了,便是酸涩的疼。
殿内有短暂的沉默,而后,千清问:“想回家吗?”
“不能想。”
白泽鹿哑声道:“展西朝堂之上的关系盘根错节, 早已是死局, 连太后都动不了,只能平衡。”
“她想耗废朝家, 把兵权收回来……朝家当年可令十五城军, 如今只剩不到五城。”
“朝家再无威胁,我便成了弃子,太后从不用弃子, 若非联姻, 我也活不了了。”
千清视线扫过她轻微发颤的指尖,而后伸出手, 覆盖在她的指节上,慢慢拢紧。
“不必动朝政,一样能回家。”
千清说:“我带你回去。”
不动朝政,要去展西。
只有一种情况。
——战争。
白泽鹿很慢地眨了下眼睛,唇抿着。
许久, 她闭上眼,声音很低,“不。”
当年北元内忧外患,形势所迫,他不得不打。
如今天下太平,他已经没必要再去冒险。
且南水狡诈,战争一旦发动,一定会第一时间反过来攻打北元。
到那时,即便北元是强国,也很难抵过两个国家的战火。
何况北元与展西,已有联姻,若是此刻动展西,名声也不会好听。
“小泽鹿,”千清说,“不光是因为你,你别有负担。”
“我当年打南水的时候就知道,他们迟早要再发动战争,没想到现在才过两年,就开始驻兵展西,如果北元不表态,南水必然要攻打展西,到那时,借了展西的势来打北元,战争也是迟早的事。”
白泽鹿很轻地摇头,“别骗我,夫君。”
南水是驻兵了,但即便是北元毫无作为,也很难发动战争,两年前的战役已经让南水损耗了许多,这一次再想动,也至多是试探。
“没骗你,小泽鹿。”
他其实早在季英压下南水驻兵展西这个消息的时候,便想过发动战争的后果。
只是那时,他还没有去赌的决心。
战争的成败远不是单单以国家实力来定义的,一旦发动,而后的一切就只剩下局势的预测,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结果。
他说,不光是因为她是真的,但他敢去赌这场成败,是因为她。
但在这一刻,千清从未感觉到自己的军事才能如此贫瘠,以至于在将门之女面前,找不出其他能够糊弄她的说辞。
他莫名有几分泄气,“我只能用这种办法才能带你回去。”
白泽鹿安静了好一会儿,忽然抬起他的手,抵在唇边,极尽珍惜地吻了吻。
“我不必回家,”她低声喃喃,“您做的已经够多了,不必再为我做什么了。”
千清感觉到手背上的柔软,心里像是被什么轻轻地扫了一下。
他舔了舔唇,手指穿过她的,变成十指交握,“小泽鹿。”
“我心甘情愿为你做。”
“不光是这个,也不光是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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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千清处理政务的宫殿里,季英与沈斐越已经等候了许久。
两人关系不错,千清还未来,两人便自发地聊起了这次展西使者来北元的事。
“搬救兵?”
沈斐越笑了笑,“你真以为他肯打?”
闻言,季英皱了一下眉,却没反驳,“陛下体恤百姓,自然不会真打,但两国联姻是铁板钉钉的事,陛下不可能不帮展西,何况如今又有了王后……”
季英没再说下去。
但余下没说的,两人却都心知肚明。
以现在这位王后受宠的程度,就算是她想要天上的星星,千清也会去想办法。
沈斐越沉默了一下,端起手边的茶杯,轻抿一口,没有再开口。
季英道:“只是不知道陛下准备如何帮。”
“这有何难。”沈斐越放下茶杯,正欲说什么。
恰在这时,殿外传来了通报声。
两人侧眸看了一眼,而后立刻起了身。
片刻后,千清越过殿门,走进来。
“陛下。”
两人同时喊了一声,规矩地行礼。
“哎,别弄这些虚的,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