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即使他做好了承诺,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依然明显地察觉到了小王后的不安。
她开始频繁地做噩梦,因为睡眠不足,而脸色苍白起来。
甚至肉眼可见地变得黏人,从偶尔会来他处理政务的宫殿到时时刻刻陪在他的身边。
就算是在接待展西使者的宫宴上,她也像是看不见其他人,注意力全然在他的身上。
千清只得缩短了处理政务的时长,他实在没有办法在小王后在旁边的时候,心无旁骛地去处理政务。
横竖都是煎熬,他也有点犹豫了。
这天他早早把政务弄完,看见沈斐越来,立刻就把他赶了回去。
“別找我,我没空,”千清忙起身,把他往外推,“今天没空,明天没空,后天也没有。”
“……”
沈斐越被推着走了几步,倒也不恼,慢悠悠道:“后天过后也没空?”
千清停下来,想了想,说:“看情况吧。”
“什么情况?”
“看……”
千清还没说完,就看见了不远处正往这边来的小王后。
他抬了抬下颚,说:“就这种情况。”
沈斐越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看见了宫墙红瓦下的一抹亮色。
他沉默下来,唇边游刃有余的笑意不知不觉间敛了几分。
“那微臣先告退。”
沈斐越说。
“去吧。”
千清没看他,转而走向白泽鹿。
沈斐越立在原地,无声地望着相互依偎的两人。
许久之后,他缓慢地动了动指节,转过身,往宫外走去。
而千清正揽着白泽鹿往回走,一边走,一边问:“今日怎么醒这么早?”
这些天因为白泽鹿睡不实,他晚上也睡得不多,还得早早起来,趁她还没醒就把政务处理完,否则等她找来,他恐怕又做不成了。
这样一来,千清反倒脸色比她还差些。
白泽鹿抬起眼,视线从他眼下的青色扫过。
她忽然说:“我是不是……”
“没有,”千清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不碍事,我也不累,主要是你,小泽鹿,这些天一直在做噩梦,今天还起这么早……你看看你这个手,又僵冷起来……”
他嘀咕道:“过一阵天就又冷了,到时候你这个体寒的毛病就更麻烦了。”
白泽鹿沉默了一下,抿着唇,“夫君一定要去吗?”
闻言,千清也沉默了一下。
“我想让你回去见一见他们。”
“为什么?”
白泽鹿声音渐低,又重复了一遍:“为什么?”
这一回,千清沉默了更久。
而后,他低声说:“你得去见见他们。”
“太后剥夺了你的,我带你去拿回来。”
千清看着她:“我就想对你好,小泽鹿,我没想抛下你。”
“那你让我跟你一起去。”
白泽鹿忽然说。
千清想也没想:“不行。”
“为什么不行?”
白泽鹿眸底闪过一瞬平静之下的裂痕,像是忍耐许久后的爆发,“为什么要我去承受失去?”
不知是这些天连续的噩梦,抑或是某种不安积攒到了一定程度。
她无暇去顾及自己该用什么样的方式去做反应,才算是得体。
她像是忘记了那些规矩,猛地拉住他,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说:“你明知道……明知道我不能承受失去你,为什么还要留我一个人在这里等?”
“为什么?!”
永远得体,永远牢记着涵养、礼仪的人,此刻像是脱离了“正常”的范畴。
她眼底泛起汹涌的潮红,歇斯底里:“你要抛下我!是不是!”
“你也要抛下我!”
这句话不知触动到了何处,她忽然地松开了手。
那张国色天香的面容,浮现出一丝病态感。
优雅而又令人惊惧。
“千清。”
这是她第一次喊出他的名字。
她的语气又恢复了正常,柔声细语道:“你不能,你答应了我,要永远陪着我。”
有一瞬间,千清心底像是被什么狠狠地揪住了,压抑得难以喘息。
展西的太后花十年让她清楚一件事——
她身边的一切都是会离她而去的。
每一个行文,每一只雪兔。
她喜欢的人,喜欢的物。
还有她的执念,也都会渐渐地,离她越来越远。
她不肯也不敢让自己有“欲·望”,出于对自身的保护,她大约是知道自己早已经承受不了失去的代价了。
他只想着要她去亲眼见一见她的执念,把太后剥夺她的全都还回去,叫她的阴影重见天日,叫她此后再也不必怕“欲·望”。
却忘了一件事——她的执念里已经有了他的身影。
“不会。”
千清哑着嗓子,收紧手臂,将人拉进怀里。
他说:“我不去了,小泽鹿,我不去了。”
怀里的人却像是没有听见,软着声音,温柔得让人招架不住,“夫君,泽鹿会乖的,别去……”
千清忽然感觉到鼻尖涩了一下。
在这一瞬间,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后悔。
他第一次明白,原来弄巧成拙的后果,是这样严重。
也第一次明白,原来一个人的阴影是如此地难以驱散。
他好像是又回到了很久以前,他才意识到自己喜欢小王后或许得花费非常非常多的耐心与毅力,才能被允许,得以窥见一点那个未知的世界。
而现在,似乎也是一样。
他大约得花上更多的耐心与毅力,才能够清除小王后的阴影。
大约是一辈子那么多。
第39章 好想法
这个因着白泽鹿而拾起的战策, 也因为她,而被舍弃了。
千清熬了好几天弄出来的计策全都泡汤了,他望着案几上的那一堆, 捏着眉心叹了口气, 还是放到了一边。
得知王放弃与两国为敌的计划,季英的府里亮了一整晚的灯, 抠门丞相还连夜安排人手, 给城内乞丐施粥三日。
接下来的几天里,季英的神色肉眼可见地神气起来,一扫往日郁色。
沈斐越求见了千清几次,直到今日才得以面圣。
“陛下。”
沈斐越跪在殿内。
“……”
千清看了他一眼,说:“你跪再久也没用, 斐越。”
“陛下为何改变主意?”
沈斐越从底下直起身, 直直地望向千清,神色平静。
千清按了按眼角, 像是有些疲倦, “斐越,你问明白了又能怎么样。”
沈斐越沉默下来。
“我知道你来找我是为了什么,我也知道你早就想打南水了。”千清说, “我一直不同意, 就是不想赌,北元的百姓拥戴我, 我就得护他们不受战争迫害。”
“那陛下为何前几日想赌了?”
沈斐越问。
“除了小王后,谁能让我赌。”
千清摩挲着舆图的边缘,望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标注,“当年打仗的时候,我一闭上眼, 耳边就是他们的嘶喊,好几次打完了撤走的时候,经过濒死的袍泽,我低头,看到他们内脏外露,手搭着我的鞋,其实都那样了,你也知道,这种人已经没力气了,但我就是脚底下跟坠着重铁一样。”
“我是真不想打,斐越,如果不是小王后,我这辈子都不想碰战争了。”
沈斐越胸膛很轻地起伏了一下,而后垂下眼,说:“王后改主意了?”
“不是,”千清合上案几上的册子,“她从来没想过要打。”
沈斐越忽然笑了一声,跪下来行了一个大礼。
“陛下为佳人可燃烽火亦可灭烽火。”
千清垂眸看他一眼,“讽刺我啊?”
“微臣岂敢。”
千清站起身,从座上下来,走到沈斐越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你是不是在想,我现在因为一个女人成了昏君。”
沈斐越笑道:“微臣不敢妄议陛下。”
千清慢慢弯下身,盯着他的眼睛,说:“你可以这么想,我坐到这个位置,靠的是自己。”
“我做什么决定,我有分寸,你可以不满,但别打着她的幌子来说。”
“也别以为自己瞒得很好,沈斐越,我知道你去过御花园,也知道秋猎的时候你找过她,我没提,不是我不知道,我只是懒得跟你算这笔帐。”
千清慢慢起身,收回视线,“我可以当不知道,沈斐越,别让我失望。”
沈斐越眉心轻轻动了下,“陛下说的是。”
-
相比起沈斐越的做派,季英作为半个文臣,反倒比他直得多。
趁着早朝的时候,季英明里暗里好生夸了千清一番,嘴脸变得极快。
“哎,差不多行了,季某人。”
千清被夸得这张厚脸皮都有点儿受不了了,出声打断了季英的那套说辞。
“微臣只是实话实说,”季英说,“陛下此次决策英明神武,微臣佩服。”
“……”
千清忍了又忍,才没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踹他。
虽然众臣也不知道为什么季丞相一改往日作风,居然夸起陛下来了,但这也不妨碍他们跟风。
于是众臣也稀里糊涂地夸起了千清来。
“……”
千清偏过视线,给奴才使了个眼色。
懂事的奴才瞬间就明白了这个眼神的意思,提高音量,退朝。
千清虽然自己很不要脸,但他也很有自知之明。
这么一群人真情实意地夸他,就算他们可能没那个意思,但听上去就有点儿明嘲暗讽的意思。
于是千清早早下了朝。
而在这些天,最战战兢兢的大约要属展西的使者了。
从好生款待到漠然无视的态度,而后,也就是现在,又恢复了最初的态度。
展西的使者也有点弄不明白现在北元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再加之,他们马上就要回展西了,现下北元还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答复,他们也有些着急了。
白泽鹿也察觉到了这一点。
——行文送来了顾让的信。
拆开看过后,她沉默许久,将信重新折好,正要放回信封里时,忽然动作顿了顿,又重新取出来,摊开,放在了案几上。
直到千清回来。
“小泽鹿,”千清穿过殿门,扫了一眼她那单薄的衣裳,眉头拧起,“怎么穿这么少。”
“又想生病啊。”
他走过来,习惯性地牵起她的手,而后有些诧异地挑了下眉,“还挺热。”
“云起说天冷了,备了暖手炉。”
“怪不得。”
千清把她往内室牵,“那也别在外面待,这个殿门又不能关上,风灌进来,有暖手炉也不顶用,你这个身子,该病还是得病。”
“依夫君便是。”白泽鹿柔柔一笑,倒也不辩驳什么。
千清视线在她脸上定格片刻,轻咳一声,说:“别勾我。”
“……”
白泽鹿顿了顿,轻声问:“你想了吗?”
千清被这句话呛了一下,整个耳根骤然间变得通红。
他伸出手,在她手背上拍了一下,分明是惩罚她的意味,力道却轻得很,“小泽鹿,你说你都是跟谁学的这些,没点儿好的,明知道你夫君毫无定力,还说这个。”
千清肯定道:“你故意的,小泽鹿。”
被冠上这么个“不怀好意”的帽子,白泽鹿也没恼,眉眼一弯,索性承认,“我故意的。”
“……”
千清噎了一下。
白泽鹿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引他来到案几前,将摊开的信递给他,“顾让送来的。”
千清下意识地接过来,视线扫过信上的内容,一愣,“他这是想……”
“嗯,”白泽鹿说,“他准备了十多年,在我被送进宫前,他便在布局了。”
不知想到什么,千清忽然看向她,“那他有没有……”
白泽鹿似乎是知道他想说什么,摇了摇头,说:“不完全是,我和他算互相利用,如果将过去这些年抽丝剥茧,我或许得益更多。”
千清眉头拧了拧,唇动了一下,像是想说什么,但又因为顾忌而强行将话咽了下去。
白泽鹿看着他,柔声问:“夫君想说什么?”
千清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他为展西布了十多年的局。”
这句话几乎是掐头去尾地吐露出来,很容易给人一种摸不清头脑的感觉。
但白泽鹿却听明白了。
一个布局者,是不可能用废棋的。
也不可能不从她身上获取利益。
“他要北元的军事部署,还有所有粮仓的位置。”
白泽鹿一点犹豫也没有,便坦白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