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里陛下也过分,况且我们王后身子本就弱,要是过去了,擦碰到个什么,留下了疤那可怎么办?”
“陛下实在自私……”
白泽鹿的步伐顿住。
里面的人还在不断地说着。
她眼睫微微垂下来,敛去了眸底那一瞬间极为不堪入目的戾气。
片刻,她抬眼,走进去。
“王后。”
“王后。”
她一进来,便有奴才注意到她,连忙唤了一声。
而后,听到动静的众奴才也都看了过来,纷纷行了礼,脸上的表情更是肉眼可见地温和了起来。
云起放下手里的杂物,也过来行礼。
然而这一回,奴才们没有等到王后的那一句“起来吧”。
而是——
“你们方才说的话,”白泽鹿垂着眼,望着面前跪着的众人,“可是当真?”
她的语调仍旧平缓,与平日几乎没有区别。
即便是云起,也没有分辨出王后说这句话时是什么情绪。
众人更是一头雾水,不明白王后为何忽然这样说。
但很快,她们便慌了神。
因为她们听见了王后柔和的声调——“你们不必再服侍我。”
第43章 他下一次也会吻她吗?……
闻言, 众人顿时安静了下来,不约而同地将头埋低了,近乎低到尘埃里——那是一种犯了错以后的求饶姿态。
尽管她们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但她们本能地察觉到了王后在生气。
殿内的空气像是凝成了实质, 极为压抑冷硬。
但片刻后,有人没能撑住, 先打破了这殿内的寂静。
“求王后赎罪, 奴婢再不会多嘴……”那人回想起王后说的话,隐约猜到了些什么,跪在地上,声音有些不稳,“求王后允奴婢留在您身边, 奴婢再不会了。”
这一句话像是瞬间点醒了剩余的人。
而后, 众人纷纷开口。
“王后,奴婢也不会再多嘴了, 都怪奴婢, 都怪奴婢……”
“奴婢也不会了,求求王后,让奴婢留下来……”
“奴婢再不敢了……”
底下跪着的奴才们似乎是抓住了这一根救命稻草, 争先恐后地认起错来。
然而王后却毫无反应。
有人不动声色地悄悄抬眸, 看见王后半垂着眼,神色平静得没了一点儿人气, 几乎称得上漠然。
像是铁了心地要放逐她们了。
意识到这一点,那人屏住了呼吸。
而后,在这个众人都诚惶诚恐的危急时刻,也不知道是谁哪根筋搭错了,突然开口说了一句极为大逆不道的话。
“王本就自私!”
殿内的声音忽地消失了。
白泽鹿眉眼处的皮肤似是动了一下, 却又仿佛是错觉。
她漆黑的眸子循着声音看过去。
迎着王后的注视,那人似乎是破罐子破摔了,神色里还带着些愤愤不平,“王后嫁到我们北元来,合该披华服饮珍露,合该万千宠爱,合该所有人都为王后让道的。”
她悸动起来:“王娶了王后,不管什么时候,不管怎么样,都应该保护好王后才是!战场无情,陛下怎么能因为自己便让王后去送死!”
白泽鹿低头看着她,良久,轻声问:“所以将士送死是天经地义,权贵送死便是天理难容?”
那人一愣。
白泽鹿无声地笑了一下,似是觉得荒谬,又似是觉得讽刺。
“你上过战场吗?”
白泽鹿问。
“……没、没有。”那人的愤懑骤然被浇灭,因为这一句话便问得她有些哑口无言的感觉。
白泽鹿垂着眼睫,低声说:“从未见过沙场萧瑟,不曾碰过金戈铁骑,更没听过袍泽的哀嚎,便要站上最高处,去贬低为了北元的安定险些命丧边境的王。”
“仅仅是因为,”她缓慢道,“他再次去到那个可能会让他毙命的地方时,多带了一个外人。”
您不是外人。
尽管奴才们下意识地在心里反驳了这一句,却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没有一个人开口说出来。
因为在这一刻,她们前所未有地认识到一件事。
陛下并不是她们以为的那般不着调。
或者,恰好相反。
远比她们以为的,更加沉稳勇敢。
大约,陛下带王后去战场,也有他的考量吧。
-
“陛下,卑职斗胆问一嘴,您为什么非得带王后一块去?还安排这么多侍卫保护她,让王后留在宫里不是更安全吗?”
“让你快点儿把弓拿出来,”千清不耐烦地说,“不是喊你在这跟我废话的。”
那人摸了摸鼻梁,“已经派人去拿了,陛下别着急,马上就到。”
短暂的沉默后,那人又问:“那陛下到底为啥要带王后去?”
在这一刻,千清头一次体会到了不重规矩的弊端。
他扫了一眼,见半天还没人出来,才憋出一句:“跟你有个什么关系?不要对王的私事这么好奇,而且,娶妻了么你,就在这关心成了家的人。”
“娶了。”他答。
“……”
千清噎了一下,没好气地说:“那你还有什么好问的?”
那人恍然大悟:“喔,原来陛下这么粘王后!”
“……”
“打仗都舍不得分开!”那人又感叹道。
千清:“……”
千清:“滚吧。”
“陛下您这是……”那人摸着下巴,揣测了一下,评论道:“恼羞成怒。”
千清转过身去找侍卫的佩刀,可能是想表示一下陛下与臣子之间和善的关系。
那人大约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连忙喊道:“陛下!”
千清面无表情地看他。
“弓取过来了!”
那人从属下手里夺过,献宝似的送到千清跟前来,“您看,为王后专门做的轻弓。”
千清扫了一眼,接过来,在空中抛了抛,“还行。”
“陛下,”那人突然说,“卑职听说很多姑娘都喜欢在自己趁手的武器上弄个标识什么的,您要不也给王后选个?”
千清莫名其妙道:“什么毛病?这是用来杀人的,不是用来比美的,还搞标识,怎么,到战场上去,敌军看你标识就放过你了?”
“……”
那人被千清如此不解风情给噎了一下。
而后干巴巴地说:“卑职的妻子托卑职为她做了条鞭子,也是轻鞭,这个……陛下,您也知道,姑娘家家的,这些就是带在身上防身的,是给别人看的,真有危险,那还能等到她们自己动手不成?”
“那是你的妻子,”千清不满道,“王后的骑射不说和沈斐越比,拿来和你比,十个你也不如小王后。”
“……”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明明说的是王后,千清就是能做到像是在说自己一样厚颜无耻。
“而且,王后不是普通小姑娘,”千清说,“她才没那么肤浅。”
“滚边儿去。”
“……”
千清提着弓走了。
半个时辰后,千清回到寝宫。
宫殿内安静得有些诡异。
他微挑了下眉,穿过殿门,走进去。
而后,他注意到殿内的奴才们均是用一种极为微妙的眼神看着他。
还不是光明正大地看,是那种若有似无的目光。
仔细分辨一下,甚至还能从里面看出类似于怜悯和愧疚的眼神。
“……”
千清有些莫名地进到内室。
不知是不是等得太久了,再加之这几日小王后几乎没有好好休息过——白日整理战报,夜里还要同他一起议战策,因而此时,她坐在案几前,单手撑着脑袋,眼睛闭着,像是睡着了。
难怪这么安静。
千清找到了一个合理的解释,没有把奴才们的微妙放在心上。
他走上前,动作小心地抱起她。
怀里的人迷蒙中睁开了眼睛,嗓音微哑,“夫君?”
“嗯,”千清横抱起她,往榻上挪,“没事,睡吧,弓我给放桌上了,你先睡,等醒了再去试试看趁不趁手。”
“唔。”
白泽鹿半眯着眼睛,像是在分辨什么,在听清他的声音后,身体比思绪先安定下来,睡意去而复返,黑暗再度席卷而来。
隐约中,她感觉额头上有很轻的触感,像是……一个吻。
在彻底沉睡前,白泽鹿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一个很莫名的念头。
莫名到连她自己都觉得奇怪。
——他下一次也会吻她吗?
然而这个念头才起,她便陷入了睡意中,思绪再无。
千清低头看了一会儿小王后,才小心翼翼地把人从怀里放到榻上。
他就这么坐在边上,安静地望着她。
良久,他起身,回到案几前,拿起他先前因为要抱她而搁下的弓。
制作精良的轻弓上,不知何时,多了个图案,像是因为仓促刻上去的,仔细瞧去,还有些没刻好的细节。
这个图案不是北元的图案,也不是展西的。
倒像是……桃花。
千清盯着图案看了会儿后,忽然一阵窸窸窣窣翻找,摸出把匕首来。
他垂下眼,开始仔细地修饰那一点儿没来得及完善的细节。
殿内很安静。
只剩下偶尔,刀磨在弓的表面时细细的声响。
第44章 别听这群混球胡说八道
宫殿内摇曳的烛火, 昏黄光线下一切摆置都显出几分温柔的格调。
千清就这么不厌其烦又极为仔细地,一遍一遍磨着那个图案。
也不知过去多久,身后传来轻微的动静。
他动作停下来, 下意识地回过头看了一眼。
榻上的人似乎是换了一个姿势, 眼睛闭着,侧面弧度精致漂亮, 秀挺的鼻梁往上, 能看见长长的睫羽。
千清维持着这个动作看了好一会儿,才慢悠悠地回过身,继续刻那朵小小桃花。
几年前他头一次上战场的时候,除了沈斐越和季英,其实没多少人瞧得起他。
但没办法, 他头顶上是北元王室。
瞧不起也得瞧, 因为除了他,再没别人肯去击退南水了。
他第一次在战场上杀敌, 当晚整整一夜都没能睡着。
他自知自己没什么多高尚的思想, 也绝对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扒了王室的身份,说他是个街边的地痞, 他都不觉得是在侮辱他。
但那一晚, 他第一次思考起意义这玩意儿。
打仗那阵,也是他最寂寞, 最想身边有个人陪着的时候。
因为那会儿,他身边的人不断地在消失。
可能头一天晚上还在和他勾肩搭背,喝着酒说等他登基后,怎么也得给个官来当当,第二天上沙场就冲在最前头, 满身飞箭,却硬是抓着军旗死死不松手。
战场是最无情的地方。
他头一次上的时候,就已经清晰地明白了这个道理。
所以在小王后那天说要和他一起去的时候,他几乎是本能地说出口。
——“不行。”
但后来,他忽然地就想起了,他第一次问她,秋猎想要什么的时候,小王后给出的那个答案。
鹰。
千清低下头,手下动作没停,嘴边勾着一点儿若有似无的笑。
鹰所属的,是天空。
他要送他的王后,去她应该去的地方。
-
傍晚,白泽鹿醒来时,殿内的烛火几乎只剩下案几边上微弱的一盏,其余的都被熄灭了。
而案几前,还坐着个人。
“夫君?”
白泽鹿的嗓音因为刚睡醒,带着略微的哑意。
听到声音,那人回过身,手里还拿着弓,“这么快就醒了。”
他放下手里的东西,拍了拍手掌,碎屑纷飞在空中。
“饿不饿?让御膳房的给你做点宵夜?”
千清走过来,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牵她,但手刚伸出来,便顿了顿。
他看了一眼指尖因为长时间的打磨而染上的污色,默默地把手又收了回来。
然而下一瞬。
“哎哎哎,等、等——”千清连忙说,“脏的!”
白泽鹿莞尔,手指穿过他指节缝隙,十指紧扣住,“没关系。”
摇曳烛火下,她乌眸轻轻弯起,温柔的笑意浸染而出,这张脸也顿时活色生香起来。
刹那间,整个宫殿都失去了原有的颜色,沦为了模糊的背景。
千清呆了呆。
片刻后,他轻咳一声,仿佛是掩饰什么。
“小泽鹿,你说你,这么脏还牵什么。”
他装模作样地抱怨了一句,却一点儿要放手的意思都没有。
“哎,”他叹了口气,继续卖乖,“看吧,你这不也弄脏了么,一会儿都得洗了。”
白泽鹿笑了一下。
而后,她作势要放手,“那我先去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