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珧微怔,抬眸凝视他。
她一时没听懂他的话。
他又道:“原来,你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有喜怒哀乐,有心虚逃避,有胡闹作弄,有人该有的一切情绪。”
“你今年只有二十岁,却早早地遮上假面扮成了世人心目中那个永远立于不败之地的长公主。”
“就没有一个人,让你放下心里的戒防,只做一会儿正常人吗?”
姬珧一字一句地听着,耳边像是灌了水,声音钻进去却变得不真切。
她好像连自己都不能轻松地回答这些话,永远紧绷着神经,永远提防着别人,永远龟缩到一个壳子里,做那个人人敬畏的长公主。
她害怕别人知道她喜好,害怕别人知道她哪怕一丝一毫的软弱。
只是,生而为人,又怎能没有软弱呢。
她曾经也会示弱,是虞弄舟将她架在了黄泉路上,逼她不得不昂起头颅。
她曾经,身上也有各种颜色啊!
姬珧眼尾发热,在她闭眼之前,他将她抱在怀中,用体温捂热她,还有她的心。
“没关系,从现在开始也行,在我面前,就做你自己。”
做她自己,什么都是她自己。
公主是她自己,二十郎当岁的女儿家也是她自己,快乐是她,悲伤是她,歇斯底里是她,痛哭流涕是她。
姬珧把长公主演活了,姬珧却死了。
现在他要她活,生命和灵魂一起。
真好啊。
她抱着他窄腰,感受他的心跳,也许她到现在,也仍然不敢真的相信,但是让姬珧真正重新活着,她也很想。
把虞弄舟从她身上剥夺的,再重新拿回来。
她闭着眼,将湿热的唇温压在他侧颈上,一路探寻着向上,细密而轻柔地,扫过一寸寸领地。
他的定力在她面前从来都溃不成军。
后半夜,他才让姬珧给她看伤。
“你说,你以后有没有可能是被我弄死的,在榻上。”姬珧缠了一圈圈绷带,没带什么情绪,听着却引人遐想。
宣承弈动了动手,还能如常活动,满不在乎地笑了笑:“不太可能,最后求饶的总不是我。”
姬珧皱眉眨眼:“我看你伤口裂开了。”
宣承弈笑而不语,姬珧更觉的脸上火烧,这可能是唯一一件她不能主导的事,因为她也不知道,自己说那些胡话时,是不是心口如一。
她扫了一眼窗外的夜色。
“几更天了?”
“三更天。”
月黑风高杀人夜。
第二日,姬珧还没醒,就听到外面急促的通传声,听着是容玥,她费尽力气应了她,让她进来说话。
容玥越入门槛,快步走进来,饶到屏风跟前,刚要说话,忽然看到公主身后伸出一条男人的手。
姬珧闭了闭眼,意识还残存在梦里,下一刻,她蹬腿坐直了,扭头看着里面的人,猛推了他一把,怒喝:“你怎么还没走?”
她以为他还像每天一样天不亮就自行离开呢,所以下意识以为他不在,这才让容玥进来了。
宣承弈抚了抚自己肩膀,有气无力道:“我好歹也是个病人……”
容玥有些尴尬,将头低下。
想了想,还是决定打断二人。
“烈火罗国的穆荻俟王子,今晨被发现,死在驿馆的房中。”
第115章 当下。
太极宫点着醒神的熏香, 淡薄日光透过门窗斜斜地照射进来,洒下一地金黄,香浓缭绕的紫烟从铜球里飘出来, 与天光融于一处。
窗外有风轻轻吹动草叶的声音, 伴随着三两声鸟儿啼鸣,静谧的宫殿里连个嘈杂的角落都找不到, 一如某人的心境。
姬恕伏在案上,手上捧着奏疏, 今日大比他没去, 也没听皇姐的祝福躺在床上歇息, 而是在这坐了一下午。
他将经过皇姐之手的奏封又重新看过一遍, 有的奏折上只有他的玺印和批复,凡是皇姐批注过的, 他都要仔仔细细再阅过,看得乏了,时而掐掐眉心。
魏长骆奉茶御前, 姬恕本身不喜茶,但为了提神醒脑批阅奏折, 尝尝会在手边放着一盅。
“陛下看了有一下午了, 是不是该回寝殿歇歇了?”魏长骆是看着姬恕长大的宫中老人, 虽然知道伴君如伴虎, 幼帝又是个喜怒无常的性子, 却还是恪尽职守, 敢于谏言, 只为了做好分内之事。
姬恕把手中的奏疏合上,放到另一侧。
“大比结束了?”
“回陛下,外头刚传来消息, 结束了,大禹三局全胜。”
姬恕哼笑一声,声音里还含了几分稚嫩,却又有一种超乎年纪的冷冽:“朕就知道他不会输的。烈火罗国这次搬起石头砸自己脚,正好给了皇姐作弊的机会,要不是高璐冯瀚武功尽失,宣承弈也不必易容成他们的样子为大禹打这两场。听说他这两年去了积室山的暗厂,如今武功已经比贺朝还厉害了。”
若是单说国事,魏长骆还会应和几声,只因为这最后一句突然提及了宣承弈,且他语气又不甚友善,魏长骆不好接话,便只能沉默不语。
姬恕似乎也没想到自己语气中隐有失态,静默一瞬,他拿起另一封奏折,声音已归于平淡:“只要他能保护皇姐就好。”
也不知是对魏长骆说的,还是在自言自语。
过了一会儿,外头忽然有宫人来传话,说是临滨王姬矾求见,声音刚传进来,魏长骆手上动作一顿。
姬恕放下奏折,转头看了看他,满眼的幽深渐渐变成审视,魏长骆不知想到了什么,有些出神,都没发现陛下正在看他,直到姬恕出声提醒,他从骤然一激灵,赶紧颤颤巍巍告罪:“老臣年迈,未听清陛下说了什么,还请陛下恕罪。”
姬恕端详他半晌,而后笑了笑:“你不必紧张,朕只是问你,姬矾,朕见还是不见?”
魏长骆身子压得更低了,道:“陛下自己做主就是,老臣不敢置喙。”
姬恕又是一声冷笑:“怎么不敢置喙了,昨日宫外,朕明明没有日讲,你不是也替朕做主了吗?”
魏长骆闻声一震,赶紧饶到桌案前头,他年纪大了,腿脚不那么灵便,连跪地的时候都要一条腿一条腿地放下,他在地上磕了一个响头,惊惶道:“老臣知罪,老臣不该阻挠陛下视听,求陛下降罪!”
姬恕看他老迈佝偻的模样,默了片刻,告诉外面的宫人他已休息,让临滨王改日再来,人走后,他叹了口气,看着底下跪着的魏长骆,道:“有些事你不说,朕也心知肚明,朕从未问过你,便是觉得当下这样就很好,不必做任何改变,朕也不想跟任何人捅破这层窗户纸。但你屡屡拦着,消磨的不是朕的耐心,而是对方的,他若真只是想见见朕还好,他若还有别的野心,你这样拦着,只能逼他使出更激进的手段,明白吗?”
魏长骆在他说第一句话时便全身一震,陡然瞪大了双眸,而他声音越来越沉寂,沉稳果决,运筹帷幄的气场更让他内心震荡不已,这不该是他会说出来的话,他才十二岁,可事实又是如此。
“老臣……知道了。”魏长骆垂下头,缓缓一拜。
姬恕让他平身,末了又加了一句,“还有,这件事不要让皇姐知道。”
“老臣遵命。”
姬恕看过所有奏折,外面已经月上柳梢头,他站在门口看了看天,眼神幽暗,良久之后,他下旨:“按计划进行,让人动手吧,别露出马脚。”
“是。”
—
姬珧这一觉睡得舒坦,没想到醒来后会遇上如此尴尬的场景,姬珧听见容玥禀报穆荻俟的死讯,第一反应竟然不是下命令让禁军去控制现场,而是抓起被子将宣承弈赤、裸的上半身给盖上。
宣承弈弯唇笑笑,要说话,被姬珧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本宫知道了,拿着本宫的玉牌调动禁军把整个驿馆围起来,如烈火罗国使团有任何疑问,让他们直接去宫里,千万不要引发出新的骚乱。”
容玥应是,赶紧转身走出去,逃离这个鬼地方了。
姬珧披上衣裳,扭头看着赖在床上不动的宣承弈,眉微微上挑,话里几分试探:“你不用回去陪你的玉镜公主吗?”
宣承弈若无其事地回了一句:“她知道我在公主府,我现在不是斩锋,是冯瀚。”
姬珧眸光一动,表情渐渐缓和,昨日那场大比是她和玉镜公主串通好的,第一场的高璐和第三场的冯瀚都是宣承弈一身,反而第二轮的斩锋是由另一个臣侍假装的。
而她昨天命冯瀚随她入府,是众所周知的事,跟以前宣承弈夜闯公主府有所不同。
姬珧将手放在他胸口上,轻轻挨上去,俯身看着他:“你来大禹的目的到底是什么,玉镜公主的存在是什么意义。”
以手覆心,好像就能知道对方有没有说谎一样。宣承弈眼睫一掀,深邃如渊的黑眸凝视着她:“她来,是为了寻求大禹庇护,我来,是为了……”
他故意说得小声,引姬珧凑近了听,等姬珧俯身下来,以耳贴面之时,宣承弈忽然抓着她手,向下一带。
姬珧还是听清了,她挨着他伤痕累累的胸膛,竟然没有第一时间发火,而是愣了很久,很久才开口:“所以这次,你在大禹也待不长是吗?”
她声音没有起伏,听不出有没有失望,但宣承弈还是感觉到一阵冰冷,他抚着她的肩,掌心在她后背上轻轻拍了拍。
“我去把你想拿到的东西弄到手,未来的日子还长着。”
姬珧声音闷闷的:“我怎么相信你?”
宣承弈轻笑一声,她贴着他胸膛,顿时觉得耳边如擂鼓,鼓槌一下一下落在她心上。
“你忘了,你在我身体里种了蛊。”
姬珧一顿,撑着身子从他身上微微退开少许,明亮的眸子紧紧盯着他:“若你没有被我种蛊,还会对我这么死心塌地吗?”
宣承弈忽然说:“我给你留了玉牌,告诉你等着我,你为什么最后还是从望玉台上跳下去了?”
姬珧眼神忽然晃了晃,眼前的人顿时看起来不那么真切,清晨浅淡的阳光投在他不见血色的脸庞上,只有红唇触目,她一开始没听懂宣承弈在说什么,等到他说到“望玉台”三个字时,心上像是狠狠被剜了一刀,不敢置信和恍然大悟瞬间纠缠在一起。
她想到她最为绝望的时候,虞弄舟毁了她全部,而十九的不告而别无疑是最沉痛的一击,让她再也无心留恋尘世。
于是她跳了,不是为了让人后悔终生,那不关她的事,她只是想要一个解脱。
可是现在突然有人跟她说,为什么不等他回来。
她不知道他还会回来啊!
姬珧恍然睁大的眼眸缓缓覆上一层期艾迷雾,她想起江东那天,他在人群中失魂落魄地抱住她整个身子,一边说着对不起,一边说着我回来了,像是找到了失而复得的宝物,那么害怕,又那么惊喜。
姬珧张了张嘴:“我不知道啊!”
“我瞎了啊,我能看见什么?你为什么不等到我醒来再走?”姬珧也不知道自己再抱怨什么,她就是有些遗憾,伸手锤在宣承弈的身上,也不顾他的伤口,像是发泄,但力道又不大。
宣承弈忽然把住她手腕,将她按在怀里,一丝一毫也不忍看到她的眼泪,嘴边呢喃轻哄着:“好了好了,是我错了,你别再回想了,我不该问你的。”
姬珧埋在他怀抱里,脑海里一遍遍想象着当时的场景,可不管她怎么想,都是一片空白。她不知道望玉台周边围列了多少暗卫,不知宣承弈那天是如何厮杀拼出重围,逃出一条血路,不知道他联合裴冽,有多么不容易兵临城下,不知道抓住疯魔的虞弄舟,看到她的尸体时,是如何的撕心裂肺。
没一个人好活。
也什么都挽回不了。
宣承弈轻轻吻了吻她鬓角,他们都知道当下才是最好的,纵然有再多假设,从姬珧被锁在望玉台上的第一天起,结局就已经注定好了。
其实不管有没有十九,她都一定会死。
或早或晚的区别而已。
之所以气愤她醒来时十九不在,是因为那是她对人性和温暖的最后一点渴望而已,但那都救不了她,只有她自己能救得了她,她多么高傲一个人啊,但分损失点尊严,都无地自容,更何况上辈子她一败涂地。
“有这辈子就好了。”姬珧像是安慰自己,声音沙哑地叹息一声。
宣承弈收紧了手臂,予她更多温暖。
上辈子互相拥抱捧着伤口舔舐的人,这辈子终于能坦诚相待,最初的最初,她浮华万千却千疮百孔,他隐于黑暗却一心光明,两个人如日月般不能靠近却此次相守,最后的最后,她终于一点点将他拽下来共沉沦。
也是彼此的救赎。
姬珧趴在他身上睡了个回笼觉,再醒来时宫里已经派人来传话了,说烈火罗国的使团正在宫里讨要说法。
她穿好衣服,收拾妥当之后吃了药,忙乱中不忘回身嘱咐宣承弈:“若饿了就叫下人给你准备点吃的。”
然后匆匆离开。
宣承弈看她焦急中又有条理的脚步,不自觉地扬起嘴角,可想起姬珧从五瓶中倒出的药,又慢慢沉下脸,纵起眉头。
姬珧到宫里时快要到正午,尽管他姗姗来迟,大殿之中的争吵声仍未消歇,猎鹰作为烈火罗十大勇士之一,也是此次出使大禹的使臣,会说大禹话,则是身先士卒,跟大禹官员吵得不可开交。
穆荻俟死了,一个国家的王子就这样命丧他国,绝对是能挑起战争的大事,站在他们的立场上,要求大禹给个说法不过分。
“大禹若不能交出真凶,给我们一个完整的交代,待我等将此事回禀给国主陛下,大禹就等着吃我们的铜枪铁炮吧!”
“交出真凶可以,妄想让我们割地赔款!现在事实没弄清楚,谁知道你们王子是怎么死的,大禹不是你们的附属小国,为了这样的事就用割地平息,大禹绝不会做!”
“事情出在你们大禹的都城之内,难道你们想逃脱罪责吗?不想付出代价也可以,那就不要怪我们不留情面了!”
姬珧进去时,两边吵嘴的人脸都涨红了,一听说公主驾到,纷纷住了嘴,姬珧后面还跟了许多人,陪侍在侧的除外,还有躺在御辇上的宣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