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药
微雨如丝, 连绵雨水从屋檐上倾泄而下,织就一副锦帘,叮咚的落雨声像泉水鸣溅。
姬珧鲜少有这样闲适的时候, 感觉自己在方物之外, 脑中空空,心中空空, 只有眼巴前的这点东西。
她抱着酒坛,恣意散漫地席地而坐, 皎白的肘臂从袖笼中伸出来, 搭在小案上, 身前有四散的酒坛, 都喝光了,只有她抱在怀里的那坛, 还剩点福根。
“师兄,我来见面,特地带了几坛不知愁, 你在北胤很久都没喝过了吧。”
姬珧旁边的小案那里坐着的就是谢九桢,本来她唤师兄对饮, 就是想要叙叙旧, 结果旧叙完了, 谢九桢一口不知愁都没喝上, 全进了姬珧肚子里了。
他也是有点无奈。
为了听雨, 门窗都开着, 汝阴的房屋都方方正正严格对称, 在春雨中有一种独特和谐的美,风吹进来,姬珧打了个寒颤, 某人终于忍不下去了,屈膝蹲在她身边,替她拢了拢肩上的衣裳,转头对谢九桢道:“公主醉了,门在那边,不送。”
谢九桢听他不善的语气,心头失笑,这些年在北胤做权侵朝野的帝师,关于南禹的动向他一直关注着,千算万算都没想到,当年光芒万丈的小师妹,如今身边跟着的是这样一个人。
他站起身,理了理衣摆,看着地上四散的酒坛,到底没忍住问出来:“不知愁,还有剩下的吗?”
姬珧抱着双膝低垂着头,像是闭目思过,谢九桢没等到她回话,这就要转身离开,刚走到门前,宣承弈就道:“还剩下一坛,已经命人送到你的住处了,是你夫人收下的。”
谢九桢眉头微动,沉稳的脸上竟然闪过一抹着急,他匆匆道了谢,加快脚步离开了,人走后,宣承弈才全然放下防备,睇着眼前的人,一副将人看透了的表情。
早知道她贪杯,一杯都不会分给别人,还美其名曰邀人对饮。
非得要把自己喝醉了才罢休。
他叹了一口气,将姬珧的手从腿上拿下来,一边一个放到自己肩膀上,想要把她从席上抱起,谁知道姬珧就像个软骨头一样,手刚放上去就往下滑,一次两次,宣承弈还很耐心,三次四次,他就开始火了。
“有意思吗?”
她明显是故意的。
宣承弈唇边微哂,看她仍是低垂着头,像孩子做错事了任打任罚的模样,却不知从他那个角度,正好能看到她两颊的肉,因为憋笑而微微鼓起。
姬珧被发现了,赶紧撇撇嘴忍住,然后她抬头,眼中带着微醺醉意,隔着青山雾霭看他,她伸出手,搭到他肩上,缓缓笑了笑:“这次不逗你了,你抱我。”
外面的雨势大了些,砸在屋顶的嗒嗒声像心湖中划开的涟漪。
她香腮染了些许绯色,眼尾笑意流连,红裙衬得她娇艳欲滴,酒气衬得她妩媚妖冶,偏就那副神色,单纯天真,像是不会说谎的孩子。
宣承弈眉头松展开,有些无奈,便拽着她的手重新放到自己肩膀上,刚要起身,姬珧又向下滑,宣承弈一个没捞住,身子无意识向下一沉,随即就听到雨声中夹杂了得逞的嬉笑,姬珧窝在他怀里,身子微微打颤,起初还偷着发笑,而后越来越肆无忌惮。
是真醉了,不然不会变成这样。
跟醉鬼较真是肯定没结果的,宣承弈看了她一会儿,俯身凑过去,伸手揽过她身子,手中覆在她脊骨上,贴在耳边轻声说:“别闹,我把你抱到床上休息,在这里吹风,明日该头疼了。”
说完,将她后背上的手拿开,从她微蜷的双腿下伸过去,拦腰将她抱起,姬珧缩成一个鹌鹑,任由他抱着。
到了里面,他想将她放到床上,身子刚要挨上去,姬珧忽地收紧手臂,牢牢抱住他脖子。
“怎么了?”
“你别走。”姬珧轻声说。
宣承弈哑然失笑:“我不走。”
“那你别放手。”
“我去关门。”
姬珧嘟囔:“关门也不行。”
宣承弈一怔,站直了身子,在黑暗中站了片刻,忽然抱着人转身,又一步步走到外间,从她身后伸出手来,将门关上,把风雨阻隔在外面。
屋里一下就清静了,只剩下如梦如幻的空灵雨声。
宣承弈这才抱着人回去,再到床边,同样的姿势,姬珧又开始如法炮制,他出声:“脱鞋。”
意思是他要脱鞋。
姬珧从他怀里露出脑袋,看了他一眼,水润双瞳看的人心纹荡漾,莫名就觉得喉咙紧了许多,她终于放手,翻身轱辘到床里。
宣承弈这次腾出手来宽衣。
他坐在床边,背对着她,单手撑在膝盖上,久久都没有转过身来。
姬珧忽然爬过去,侧头看着他的脸,宣承弈眼帘半遮,脸部线条在微弱的烛光下显得明暗有致,她忽然扒上来,绕着他脖颈攀到他身上。
宣承弈的身子绷得更紧了,到他声音还是那样清冽,清冽中暗藏着一丝喑哑:“你是不是没醉?”
他突然一句话,让姬珧身子一僵。
宣承弈继续道:“你知道自己喝醉了是什么样子吗?”
姬珧松了松手臂,忽然被戳破了小心计,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她情不自禁道:“什么样?”
这一嗓音出来,真真是一点醉意都没有。
宣承弈道:“鸡同鸭讲,对牛弹琴,上一句说了什么,下一句就会忘。”
“恩?是这样吗?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姬珧觉得自己以处事沉稳手腕狠辣为准则,喝醉酒了,不能,也不应该是这么傻的模样。
宣承弈沉默不语,良久后,道了一声“嗯”。
姬珧很快就发现他不对劲,声音不对劲,身体也不对劲,想起自己今日假装醉酒的目的,她忽然开始动手,板着他肩膀让他面向自己,轻轻开口:“十九,你看得到我吗?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宣承弈睁开眼,清冷无情的双眸立刻染上了烟火,那是他残留下来的唯一一点温情,都给了她,都属于她。
“知道,但是不行。”他拒绝得很彻底。
姬珧微怔:“现在不是在船上。”
宣承弈说:“恩,我知道。”
看他一副正人君子油盐不进的模样,姬珧顿时有些挫败,是哪里有问题了吗?明明之前还不是这样,明明之前还叫她哭哑了嗓子让她求饶呢。
她非不信这个邪,忽然伸手捧着他的脸,腰身直起,在他唇边落下一个轻吻,她碰了一下就离开,离开却也没太远,像是故意一般,一下又一下,每次都更深入,每次都更缱绻。
慢慢地,她好像找到了乐趣,她触之即离的时候,那人似乎很想挽留,她柔软覆上的时候,他又僵住身子一动不动了,姬珧一边忍不住笑,一边将手从他后颈处,伸进衣领里,再向下。
某一瞬间,好像崩断了某根琴弦,宣承弈的手忽然扣住她的腰,将她抱在怀里。
姬珧不知怎么就躺了下去,等待鱼儿上钩的过程是很美妙的,鱼儿上钩的时候更美妙,他们的呼吸交缠不分,像是都喝醉了,沉浸在无边的汪洋里。
可就在最紧要的时候,宣承弈突然说了一句“不行”。
姬珧瞬间睁开眼睛,有些火了。
“我看到你吃药。”
就在她要发怒时,宣承弈忽然在她耳边低语,那声音比酒撩人。
姬珧却有几分错愕。
“你不想有孕,所以每次都吃药。”
他语气不知是介意还是不介意,姬珧听了着急解释:“现在时机不对……”
“我知道,”宣承弈打断她,然后在她耳边吻了吻,“所以殿下更应该节制才是,我怎样都没事,但你的身体劳思成疾,不宜多饮药。”
姬珧一听,更着急了:“那是小师叔给的,对身体损害已经没那么大了!”
“就是一点儿我也不准。”宣承弈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姬珧感觉到如潮汹涌的痛痒,全身像蚂蚁爬一样,宣承弈一根筋说不通,她都要急哭了:“十九,你听我的,真的没事。”
一听身下的人变了音,宣承弈的眸光暗了又暗,片刻静默后,他缓缓发出声音,低沉诱惑。
“我可以,帮你。”
淅淅沥沥的春雨后半夜停了,清晨第一抹阳光洒下,听着外面鸟儿清啼,姬珧缓缓睁开眼睛。
她脑海中过的第一个念头是自己在哪,待看清房中陈设过后,她想起自己在北胤的一座王府里,然后脑海中很快就挤进来第二个念头。
姬珧躺在床上,难得露出了局促的神情,脸颊微红。
她像是木头一样直挺挺地纹丝不动,眼前忽然出现一张脸,吓得她赶忙起身,向后靠了靠。
宣承弈抬了抬眉:“准备准备,我们该走了。”
姬珧的惊惶褪去,又凑近去端详宣承弈的脸色,他像个没事人一样,仿佛根本不记得昨天发生的事,可她却始终忘不了,他那副……让人欲罢不能的模样。
“昨天——”
“我看你瓶中的药没剩下几粒,以前,吃过不少吗?”宣承弈忽然冷声打断了她的话。
姬珧顿时觉得后背生了冷汗,这种被人逼问的窘迫情景,没想到有一天竟然会发生在她身上。
她觉得自己活活就像个渣男。
“本来也没有多少。”她坚定不移地道。
宣承弈审视着她:“是吗?”
“我哪敢……我哪能骗你。”姬珧笑得十分真诚。
宣承弈忽然把住她的手,近乎威胁的语气,对她道:“今后你只准让我侍奉,我不在的时候……你但凡让我知道,我就杀了那个人。”
姬珧松了一口气,是杀他不是杀她。
“怎么会。”她仍是笑。
北胤的盟约签订之后,姬珧跟谢九桢告辞,按原路返回,只是这次她没有回金宁,而是从水路一直到了沅州。
这段时间佟沅在积室山做出的武器都有成品出来,只是还没投入大规模生产,佟沅手中的图纸全都是机密,不可外泄,在这种情况下要找合适的地方产出,必定要去寻最信任的人。
玉家在能力上绝对是首选,可姬珧始终不能放心玉家人,如果不亲自来看看,她会一直提心吊胆。
姬珧在沅州与玉无阶和佟沅汇合,宣承弈却要离开了,他得回一趟月柔,把玉镜公主的势力收拢,以后才更有底气站在姬珧面前。
北上大胤时姬珧没带哑奴,这次哑奴也跟着玉无阶到了沅州,姬珧送别宣承弈之后就入了城,随玉无阶一起直奔玉家。
长公主大驾光临,玉氏自然要早早安排好等着接待,刚一踏进府门,她就看到身着淡青色锦袍的男子笑着迎上来拜见,那人约么有四十几岁的年纪,虽是热情也不至谄媚,到了跟前,他要行跪礼,被姬珧拦下了。
玉无阶道:“这是我堂兄。”
姬珧看了看两人,不得不感叹玉家人真是一脉相承的俊朗洒脱。
还不等她开口,背后忽然传来一声满含讥讽的嗤笑:“我们玉氏家主的名声还真是好听,家主不为家族考虑,整日追在女人身后鞠躬尽瘁肝脑涂地,堂兄是害怕玉家被笑话得不够吗?竟然还带着女人回来!”
等到姬珧转过来身,那人才收敛些许,恭敬弯了弯:“原来是公主殿下,方才看走了眼,还请殿下恕罪。”
第118章 急流勇退。
来人绷直了身子端平了双手含笑行礼, 说的话却是怪腔怪调,把反话正了说,也不在意别人能不能听出来。
姬珧转过身看着他, 视线上下一扫, 那人身着织金绣银的紫袍,一副典雅高贵之姿, 实则有些目中无人,他眼睛狭长, 笑容近乎妖媚, 后面的玉无阶在看到来人时明显有些不喜, 眉头轻皱, 冷声道:“琅风,不得无理。”
玉琅风未听姬珧说平身, 就自己收了礼,他大跨步往里走,竟是连玉无阶也不放在眼里, 姬珧看向玉无阶,询问地挑了挑眉, 屋里的另一个这时也走过来, 对玉琅风压低嗓音道:“公主大驾光临, 你不要给玉家丢脸!”
姬珧一听, 心中疑惑更加大了。
他像是在提醒玉琅风, 不要多事也不要挑事。
玉琅风坐下去, 两腿一伸, 浑不在意道:“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怎么算给玉家丢脸?有的人做得我说不得,这又是什么道理?”
玉睿丞怔了一下, 眉头皱得更紧,他刚要说话,姬珧也走了过去,在他旁边的位子上坐下,转头看着他,轻笑一声:“阁下意思是,刚才你说的话都是事实?”
玉琅风舔了舔牙冠,反问:“难道不是?”
“本宫只是有些好奇,本宫既为大禹长公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玉无阶虽为玉家家主,在本宫眼里亦为臣民,他为本宫鞠躬尽瘁肝脑涂地,有什么不对吗?”
玉琅风没想到她会这么伶牙俐齿,张口欲说,又顿了顿,脸上重新换上笑意:“当然没什么不对,只不过君君臣臣,谁追随谁效忠谁这种事,并不是一成不变的,说不定到时候身份转变,跌落泥潭,失去那层光鲜亮丽的身份,就什么都不是。”
“琅风!你住口!”玉睿丞厉声呵斥,随后赶紧转身给姬珧赔不是,“殿下莫要过心,琅风乃是我们同辈之中最小的那个,多少有点顽劣,目中无人不懂礼数,如果有哪里得罪了殿下,还请殿下不要怪罪。”
玉无阶走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玉琅风:“若你不记得自己姓甚名谁,便去玉家宗祠里跪个三天三夜,好好想想自己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话。”
玉琅风见他拿宗祠来压他,瞬间也沉下脸来,从椅子上站起,可一看玉无阶和玉睿丞都是将矛头指向他,脸色几经变换,最后微微一笑:“家主和大哥别生小弟的气,我刚才只是开开玩笑罢了,何况公主殿下还在这里,我怎么敢真心对殿下不敬。”
玉琅风变脸跟翻书一样快,姬珧却没怎么惊讶。
她来沅州之前对玉家也有些了解,在玉无阶没回玉家之前,玉家家主一直都是他堂兄玉睿丞担当,他们这一代直系子弟有一十三个,其中最小的玉琅风从小就瑶林玉树聪明过人,却因为性格乖张怪异为人不喜,始终无法赢得家族认可,与家主之位无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