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邺问他:“此事你怎么知道,知道了怎么没跟我说?”
薛辞年面色坦然:“此事颇为隐秘,我也是才刚打听到,想等见到猎鹰再说。”
姬邺未置一词,猎鹰却道:“既然是月柔做的,大禹官员有什么理由帮他们遮掩?”
“你可知月柔来参加大禹国宴的目的?他们本就是来寻求救兵的。”
猎鹰一怔:“你是说,大禹已经跟月柔结盟,所以故意为他们掩盖真相?”
薛辞年点了点头,沉眉想了想,看着姬邺道:“我突然想到一个更好的办法,让穆荻俟的死,变得有价值一些。”
他还没说是什么,姬邺似乎已经猜到了他心中所想。
“你是想,杀了玉镜公主,让大禹和月柔之间的盟约作废?”
姬邺问完,猎鹰也反应过来,转头看着薛辞年,后者弯起唇角笑了笑,喝了一口茶水,道:“杀了玉镜公主,一来,可为穆荻俟王子报仇,二来,能让大禹和月柔之间生出嫌隙,只是此事一定要做得隐秘,切不可让人发现是你们出的手。”
猎鹰听罢,走回到主位上,缓缓坐下,却一直没有答复。
*
三日后,到了寿宴的日子,烈火罗献上贺礼和祝福后提出辞行,绝口不提王子被害一事,大禹人都以为他们是做贼心虚,想要将此事蒙混过去,对此举并没什么怀疑。
最后姬恕同意了他们的请求,答应让使团安全离京。
却没想到烈火罗的使团没走不久,尚在金宁城驿馆的玉镜公主就死于非命。
因为接连发生命案,大禹极其重视,很快就抓到了可疑之人,回去审问之后,得出的结果让人瞠目结舌,竟然是早已离开的烈火罗国人做的!
公主之死导致月柔使团群臣激愤,恨不得现在就插上翅膀飞回去禀告皇室此事,大禹也没什么理由留下他们,便让他们尽快离开了。
与此同时,大禹接到来自北胤的密信。
大禹曾有一个战功赫赫的名将叛逃北胤,那人在北胤手握军权,又野心勃勃,他如今陈兵边境,想要反北胤,密信中提到,北胤希望能跟南禹一起铲除这个祸害,还边境五十年和平。
密信之所以能到姬珧手里,是因为那不是别人传来的,正是魏济师兄借着让她还人情的名义传来的。
姬珧思虑良久,决定亲自北上,到北胤看一看。
京中政务如今已经不需要姬珧耗费过多精力,她也想趁着这次机会看看姬恕能不能独当一面,把姬恕独自留在京城,唯一让她不能放心的就是淮南王和临滨王,国宴之后二王本该回他们的封地,淮南王走了,临滨王却因病耽搁,要在府邸小住几日。
北胤的事比较着急,姬珧便让盛佑林多留意着点临滨王。
三月末姬珧离京,这一路轻装上阵,并没有带太多人。
到玥州时换了水路,船上,姬珧侧卧在榻,手握成拳抵在心口。
江水悠悠,水推船移,姬珧像在空中漂浮一样没有着落,短时间的坐船她没问题,时间一长便会晕船,此时胃里泛着恶心,实在难受。
一声轻响,门被拉开,一个人从外面进来,走到她跟前,将手中的碗递过去,姬珧没抬眼,接过去仰头喝了,苦涩的味道在嘴里蔓延开来,紧接着眼前又多了一碟蜜饯,她搁到嘴里含了一口,那股难言的恶心感总算减退许多。
她把碗递回去,呻、吟一声,脸贴枕头倒在榻上。
那声呻、吟更像小孩撒娇,宣承弈看她的样子又好笑又心疼,把碗放桌上,便走回去,脱了鞋挤上去,将她揽到怀里,一下一下顺着她后背。
“既然这么难受,一开始为什么还选水路?”
姬珧闻到他身上有一股清冽的香气,能驱散她的不适,便将头往里挨了挨,道:“本宫哪里知道会这般难受,水路走得快一些,早知道还不如骑马了。”
她说着说着抱怨起来,也不知在生谁的气,身旁的人没说话,只是轻轻拍着她后背,像是哄人,却不知他常常握剑的手有许多茧子,隔着薄如蝉翼的青衫,弄得她后背有些痒。
姬珧皱了皱眉,一把按住他手臂,两人都没说话,片刻宁静过后,姬珧忽然睁开双眸,抬头看着他的下巴,问道:“月柔使团离京,你为什么没跟他们走?”
宣承弈手指微蜷,嘴上却不动声色道:“你想让我走吗?”
姬珧知他是故意这么问,想听她说不想,她偏不说,随意道:“你回去,跟我有什么关系?”
良久无声,然后姬珧听到宣承弈叹了口气,随即将她抱紧,低声解释道:“我传信于鹫翎,会晚一些回去,你独自去北胤我不放心,等北胤的事解决,我会离开。”
姬珧反驳:“你若不跟着过来,本宫也不会独自一人,我可能会带着小师叔一起。”
她似是有几分故意,偏就宣承弈最吃她这一套,瞬间又将手臂收紧不少,压抑的语气中带着深深的威胁:“那我更要来了。”
姬珧抿嘴笑了笑,清了清嗓子,正色道:“这次借烈火罗之手杀了玉镜公主,是为你扫清障碍,有这么好的背锅对象,想必月柔那边也不会说什么。”
宣承弈“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姬珧想起这场国宴之中发生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背后的波澜无不是她推动促成的。
姬珧早就知道烈火罗这次进京没安好心,所以格外注意他们的动向,湖畔遇刺有一半是她预料到的,得知他们果然这么蠢,会用自己人动手,姬珧便将计就计,杀了穆荻俟,故意把锅甩到烈火罗自己人身上,再借烈火罗之手杀了玉镜公主,帮宣承弈完成他此次任务。
不一定是一开始就做好了谋划,她都是根据已经发生的事一步一步推进的,好在结果还不错。
最重要的,就是姬珧拿到了穆荻俟手中的火器,离京之前,她特地将此物交给佟沅,让他仔细研究。
穆荻俟手中拿着的武器,绝不会是破烂货,对于佟沅来说,有极高的价值。
没有可以震慑列国的强势武器就没有资格说话,姬珧逐渐意识到闭门造车不可行,他们都需要睁眼看看世界,看看别人是怎么在她狂妄自大的时候一点点超过他们的。
大禹如今的威信,不过是吃鼎盛时期的老本,那是列位祖宗打拼下来的国业,可一旦遭了一次败仗,像那些小国一样被入侵,祖宗积累下的根基很快就会土崩瓦解。
她必须得在这之前,跟上别人的脚步,然后走在前头。
姬珧想了很多,她不停地在为将来的大禹做谋划,宣承弈看她渐渐皱起了眉,便伸出手来,替她一点点抹平。
“在想什么?”
姬珧睁开眼,看了看他:“在想将来的禹国会成什么样。”
她说到这,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拍了拍他前胸,饶有兴趣道:“你知道吗?上次监察院被清查,云府周氏亲自到蘅儿跟前求情,求她打点打点,把云逍远放出来,明明在那之前她还对蘅儿冷言相向。”
“那三妹同意了吗?”
“当然没有,她是观音菩萨吗?”
姬珧说着,眉目却变得温和起来:“那天蘅儿找到我,问我可不可以在金宁办女学,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她不想将来朝堂上只有她一个女官,如果她可以,那么说明许许多多的女子都可以。她说她没出笼子的时候以为所有鸟儿毕生都会困在那个狭窄的地方,鸟儿一旦飞出笼子了,就再也不屑回去了。”
“我的确没想到她跟了你,变化会这么大。”
姬珧听了真心欢喜,因为宣蘅欢喜,也因为十九欢喜,创办女学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怕是从一开始就会受到各种文臣的口诛笔伐,在那之后,到底什么样的家室可以上得起女学,上了女学之后又有什么样的规划,有多少家族会允许女子步入仕途,都是无法一言以蔽之的事。
很难,但总要有个开始。
而她身边的人,在听到这件事的第一时间没有泼他凉水,对她来说也是个好兆头。
“玉无阶,虞弄舟,裴冽,还有魏济,都是你在积室山上时认识的同门,对吗?”宣承弈忽然问。
姬珧回答:“是啊。”
“这次要见你的谢九桢,也是?”
姬珧抬眼端详他一会儿,点头:“是啊。”
“那你们……”
姬珧一推他肩膀,忽然坐起身,一把攥住他衣襟,眉头一横:“你想说什么?”
宣承弈看她翻脸了,这个姿势有种被她拿住命门的感觉,不禁皱了皱眉,不像是生气和不耐烦,更像是在刻意隐忍什么一般。
他眸中深邃,犹如无边广阔的深渊,轻轻叹了口气,然后神色恢复正经。
“大胤以五十年和平换你出兵援护,以你的性子,应该不会同意才是,为什么还千里迢迢赶过来,如果北胤使诈怎么办。”
宣承弈说的隐晦,就差直接问姬珧,那个谢九桢跟你是不是有什么交情,否则你为什么会答应这种事。
“你可知现在北胤是谁做皇帝?他们烂糟心的事可不比大禹少,想要一直边境和平,是痴心妄想,但要几年不起战事,还是能做到的。等他们的幼帝长大,我的恕儿也长大,说不定还会一较高下,看看最后到底是谁一统天下吧。但现在不会,我们都无暇他顾,如果能把北境安顿好了,就能多分些兵,去南边。”
宣承弈听出她话中意图,知道她并未沾一丝一毫的私情,姬珧虽然常有掰扯不清的人和事,但在家国大事上,她从来都克制理智,不会做冲动之事。
他明白,明白是一方面,心中在不在意又是一方面。
“签订平战盟约的确是最行之有效的方法,眼下南边很快就会不太平,北境如果能暂时放下戒备,会免你一个心病。”
不知江上有何风波,船上忽然一震,悠悠晃了一下,姬珧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他身上一蹭,随后就听到闷哼声,是宣承弈发出的。
似乎,不太好受……
姬珧看他皱眉的样子,往前趴了趴,好奇地看着他:“你又在忍什么?”
宣承弈赶紧偏过头不看她,呼吸却有些急促起来,姬珧想起自从他肩膀受伤之后,两个人就再也没睡过了,她以为是他受伤不便,结果现在伤都好得差不多了,他却一次也没提过。
现在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竟然还不动手。
姬珧奇怪啊,扒着他脸,强迫他看自己,脸凑过去:“十九,你怎么了?”
宣承弈感觉到嘴边流连着蜜饯的味道,甜得让人上瘾,他随着呼吸寻找,却又中途停下,就在姬珧问第三遍的时候,他忽然一把抓住姬珧的手。
“别动了。”
“我没动。”姬珧像是被冤枉了。
随后她突然怔住,笑容渐渐僵在脸上。
不多时,她看了看自己的手,仍旧一脸懵状。
宣承弈一本正经地回答她:“我不喜欢在船上。”
姬珧火了,这是你喜不喜欢的事吗?
然而她终究因为晕船没有继续挑衅他。
在水上飘了五日,先到了江东,几人骑快马去上原,等高嵩炀带兵跟北胤合力将叛军剿杀,已经是半月之后。
汝阴雨多,大战才结束不久就下起了连绵细雨,一直也没有停的意思。
房门敞开,清新的空气在屋里来回穿梭,荡涤心中阴霾,姬珧坐在软垫上,手指握着棋子,在膝头上轻轻碰着,对面的人落下一子,姬珧也跟上。
“不管怎么说,这次还是谢谢你出兵。”男人声线低沉,熟稔中又透露出一丝疏离,像是千年冰山一样,又冷又硬。
姬珧端详着棋局,漫不经心道:“欠了魏师兄一个人情,还了而已。”
谢九桢笑笑:“这个人情,也太大了些,他都不知受不受得起。”
都知是玩笑话,谁也没当真,姬珧随处下了一子,忽然抬头看着对面的人,凝眸对视:“你带出来的皇帝,言而有信吗?”
谢九桢落下棋子:“帝王不谈信,只有天时地利人和。”
姬珧默了片刻,弯唇笑笑:“巧了,我家那孩子也一样。”
两人又无言下了一盘,良久之后,谢九桢才轻说一句:“去吧。”
“什么?”姬珧有些没听清。
谢九桢捏着棋子,抬眸看着她:“去吧,打烈火罗,北境不会有战事,你可以放心。”
随后又添了一句:“如果你信任我,我也可以派兵帮你,只不过,大军入你国境,你怕是会多想。”
姬珧愣了一下,像是没想到他会说这样一番话,但又觉得这就是他该说的,不辱积室山的名声。
“先不必帮我。”
“这片土地早晚有一天要合二为一。”
姬珧笑着点头:“我们怎么内斗都不为过,别人想掺和进来。”
两人正说着,一个女子忽然走了进来,她身上带了潮气,灵动的双眸惹人疼惜,是径直朝着谢九桢的地方走过去的,虽是梳着妇人发髻,瞧着却不大。
姬珧忍不住笑出声:“师兄,这是你夫人吧?”
瞧着可真娇软,像瓷器瓶一样,竟能降伏了谢九桢?
真真神奇。
谢九桢没理她,而是跟那女子招手,让她坐到他身边去,两人低声说了句什么,姬珧没听清,她想着自己也不好在这坏人好事,便起身向外走。
有谢九桢那句话,北境暂时高枕无忧了,这就是她此行最大的目的。
刚出屋子,油纸伞便覆到她头顶,手也递到她面前,姬珧前头看了看,将手搭上去,两人一起步入雨幕。
“都说了什么?”宣承弈问。
“你看到后来进去那个女子了吗?”
“看到了。”
“那是我谢师兄的夫人。”
“我知道。”
姬珧往前走了两步,没过多久,宣承弈又问:“都说了什么?”
姬珧:……
“你烦不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