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珧睨他一眼, 转身继续向上走, 漫不经心地反问他:“王子觉得呢?”
穆荻俟表面上一直在笑, 实则他在认真地观察着姬珧的脸色, 似乎想在她表情里找到一丝焦虑或者烦恼,可是前面的人始终不急不躁,让他凭白多出几分不安来。
“公主殿下这前三甲武功之高, 实在让我等望尘莫及,本王也不敢随意猜测,不过我们烈火罗使团来一次金宁不容易,到时,还请殿下让你的人手下留情啊。”穆荻俟对她行了一个大禹的礼节,瞧起来有些不伦不类,姬珧淡淡瞥了一眼,留下一句“好说”,像是对他所说一点也不在乎,转身便坐下了。
穆荻俟看她如此淡定,一时也拿不准下面准备的事到底有没有完成了,心里渐渐有些没底。
他的位置在姬珧靠左边一些,入座之后,他蹭了蹭屁股,坐定,忽道:“不知那日湖畔遇刺的事有没有眉目了,大比之后,我们的使团不日就要离京,希望贵国能在我等离京之前给个交代。”
姬珧笑笑:“王子不必着急,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她说话时睇着下面,连个眼神都不分给他,穆荻俟顿时觉得大禹女子一个比一个傲慢,着实令人厌烦。
正想着,下面忽然响起欢呼声,大比即将开始,大禹的百姓都着急为自己的状元郎鼓舞打气,穆荻俟的注意力也被吸引过去,抻着头向下张望。
姬珧右手边的位置是空的,皇帝今日没来,宫里传来消息,说他身体不适,姬珧便让他注意龙体,歇息去了。
令人惊讶的是,前两日都在的临滨王姬矾今日也不在。
下面铜锣声响,第一场比试已经开始,这场对擂是烈火罗国的猎鹰和大禹的武状元高璐,两人分别站在台子两侧,谁都没第一个动手。
高璐穿着青衫,手里拿的是双剑,颀长背影落拓出尘,穆荻俟微眯着眼,紧紧盯着台上那人,第一个发起攻击的是对面的猎鹰,他四肢强健,身形粗壮,瞧着应该有二百斤以上,谁知他脚底这么一点,竟然如鬼魅一般冲出来,速度之快,眼睛都跟不上。
他扬手劈来,高璐始终未动,就在众人屏住呼吸,不忍看脑袋被一刀劈裂的血腥情景想要闭上眼睛时,高璐骤然一偏身,飞快向后退去。
围观的人松了一口气,廊上的姬珧也放开攥紧的裙摆。
穆荻俟的眉头却皱得越来越深,昨日抽签选对手时,他暗地里命令猎鹰和血狼将软筋粉下在抽到的竹签上,在跟对手比对上面的图案时,软筋粉就会被他们吸入,从而失去武力,起码三日之内都不能再出手。
可现在看,高璐根本一点都没有中毒的样子。
台上的猎鹰此时也是这个想法,只是他比穆荻俟更震惊,因为毒是他亲手下的,见眼前的大禹武状元一躲一闪间都应付自如,他便知道那软筋粉八成是没起什么作用了,想到这,猎鹰索性不再收力,一边抡臂一边挥刀,丝毫不给人喘息的时间,一击一击送上来。
高璐且战且退,直到他的脚已经踩到擂台边缘,猎鹰趁机双手举刀从中劈下,被压着打了好久的高璐突然转了个弯,一下绕背到猎鹰身后,将他一掌推至擂台之下。
……
栖霞台有一会儿都是鸦雀无声的,这时不知是谁欢呼一声,带起后面此起彼伏的掌声和尖叫。
虽然,这局赢得有点讨巧,可终归是大禹赢了,那他们就该高兴。
穆荻俟从座位上站起来,扒着栏杆看着下面,眼底还有几分不敢置信,猎鹰的功夫绝没这么差,他显然是轻敌了,可是结果已经铸成,现在说再多都没用。
姬珧倒是没他那般沉不住气,只是略有几分好奇地看着底下的“高璐”,还以为他要怎么惊天地泣鬼神打赢这场比试呢,原来循循善诱引狼入室就为了最后这一掌,投机取巧,省时省力。
似乎跟以前那个严谨正直一板一眼说一不二的他,完全不一样了。
姬珧笑得欣慰,眼角眉梢尽是温柔,她招了招手,哑奴附耳过来,她道:“赏黄金千两给状元郎。”
哑奴顿了一下,点了点头,转身去办事了。
姬珧那句话没刻意说小声,她就是要让穆荻俟听的。
穆荻俟转过身坐回来,似笑非笑的脸上有几分暗沉,讥讽道:“公主殿下出手真是阔绰啊!”
姬珧哪会在这跟他一般见识,自然是顺着台阶就下:“为大禹争光,千两黄金也值了。”
两人说着,下面已经比起第二场,这场是秋珏对斩锋,两人是一个穿得像是书生,一个罩得严严实实什么都没露出来,分开看怎么都好,放在一起看便颇觉得诡异。
秋珏曾听说过斩锋大殿之上夺剑的丰功伟绩,猜测那人武功绝对在他之上,可是今日列国使团都在,他们三个又被寄予厚望,有这么多双眼睛盯着,许赢不许输。
一想到这,秋珏顿时便觉得压力巨大。
战斗一触即发,秋珏用了毕生之精力,然而等一局打完之后,他傻眼了。
这根本不算什么嘛!
看着趴在台下的斩锋,秋珏心里泛起嘀咕,难道是月柔跟大禹勾结起来,故意打了假赛?可为什么他事先一点也不知情?
秋珏就这样蒙着上场,蒙着下场,挠着脑袋赢完了这场比试,廊上的穆荻俟已经笑得比哭难看,眼下不痛不痒让大禹赢了两轮,白白让大禹出了风头,他们倒成垫脚石了。
好在还有最后一场。
穆荻俟攥紧了手,好在他还有后手等着。
第三场是烈火罗国的血狼对大禹冯瀚。
铜锣敲到第六声响冯瀚才姗姗来迟,他直接飞身落到栖霞台上,也不知是从哪里赶回来的,还有些衣衫不整。
血狼跟烈火罗国其他的勇士有些不一样,他并没有惊人的块头和肌肉,站在使团人群里,看起来就像一只瘦猴子,可就是这只瘦猴子,长得贼眉鼠眼的,一看便是阴险狡诈之徒,让人生生多出几分不适感来。
冯瀚武器是长剑,他上来时便是直接戴剑过来的,剑鞘不知丢到了哪里,比试开始后,他甩了下手,剑尖指着地上,似乎在等对方先攻。
血狼是个急性子,等不及对面摆动作就打过来了,他身形小巧矫健,速度几乎是猎鹰的二倍,下盘又稳,破绽极小。
二人打了个来回,不分胜负。
姬珧看着下面的战况,眉头微抬,眼中涌动着几分意味不明的情绪。
“容玥,你觉得这个血狼武功如何?”
许是比试太过胶着,姬珧也看不出谁会胜出,终忍不住小声问了容玥,还要确保自己的话穆荻俟不会听见。
容玥弯了弯身,一边关注着廊下的情况,一边慎重回答道:“看武功,是在我之上。”
姬珧着实有些震惊,容玥在十八卫□□夫最好,还要略胜贺朝一筹,要不是贺朝比她资历老,大统领的位子本该容玥来坐。
现在听容玥说这个血狼的武功还在她之上,姬珧心里莫名有些担心。
冯瀚长剑一直对准血狼的袖口,几次都被他逃脱,血狼也不明白,为什么他不攻击他致命的地方,反而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地方使劲,最关键的是,他也急于寻找对方的破绽,却有些无从下手。
血狼终于觉得不耐烦了,他退后一步,将两人距离拉开,然后故意卖了一个破绽,冯瀚长剑一挑,他袖口上顿时撕开一条口子,可紧接着,就有一抹怪异的香气钻入鼻腔。
正打得酣畅淋漓的时候,众人见台上的冯瀚忽然顿住动作,立在那里不动了。
血狼上前一步,抬起一脚狠狠踹在他胸口上,冯瀚倒飞而出,却没有摔下栖霞台,而是半个身子悬在空中。
姬珧登时便站了起来。
“不对劲。”容玥脱口而出。
姬珧也察觉到了,但她不知道是哪里出现了问题,台下的观众也不知道,在他们的视角,冯瀚只是在血狼袖口上划了一道印子,别的什么都没发生,可他怎么突然就不动了呢。
只有廊上的穆荻俟,和场上战斗的两人知道。
冯瀚抚着胸口,脸上闪过一抹痛苦之色,他咬着牙坐起身,单手执剑,撑着身子慢慢起来,每动一下,都需要巨大的精神力支持。
血狼讶异于他还能站起来,魅蓝色的双眼里不知是嘉许还是嘲弄,正要再冲上来时,他看到冯瀚忽然反手将剑指向自己,然后在肩膀上狠狠戳了个血窟窿,此时血狼已到跟前,冯瀚丢了剑,一把握住他手腕,眼中狠戾一扫而过,而后血狼便觉得手骨尽碎,疼得大喊出声。
“啊!”
冯瀚动作却没停,将他的手反剪到身后,在他因疼痛被分散注意力的时候,借力直接卸掉了他的胳膊。
中剑前跟中剑后的冯瀚仿佛换了一个人,出招式式凌厉,动作也快许多,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等到血狼被揉搓一团踹到台下的时候,众人才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
这也……太暴力了!
穆荻俟已经僵住了,他根本没想到中了毒的大禹人还能把他最得意地勇士打成猪头,他也没想到自己辛辛苦苦筹谋得来的搓搓大禹锐气的机会,竟然反倒帮他们赢回了威信。
三局,全胜!
冯瀚站在台上,还是结束时那个动作,始终都没动过。
姬珧看着他的背影,忽然从位子上起身,匆匆行下台阶,走到廊下,她站在栖霞台的右侧,刚要上前走去,迈出的脚又从空中收了回来,忍住了心思。
“也赐予冯公子黄金千两。”
她高声说了一句,底下的百姓都听到了,更是喜上眉梢,今日终于在烈火罗和月柔面前扬眉吐气了,尽管那黄金千两跟他们没什么关系,可就是掩饰不住的高兴。
台上之人似乎听到了公主的声音,身形顿了顿,而后默默走到台下,行至公主身边,微微弯了弯身,当做谢恩。
姬珧看了看跟过来的穆荻俟:“王子觉得心服口服吗?”
穆荻俟脸比猪肝色,想要否认,可他们确实一场都没打赢,没有底气说不服的话。
“烈火罗心悦诚服!”
比试前这么说还能当他们是故意谦虚,比试后就是真的垃圾,穆荻俟忍了这口气,转身离开了,一点都不愿意再在这里待下去。
月柔的玉镜公主一直在看台那边,此时只是对姬珧略一点点头,也走了。
姬珧看了看冯瀚,临转身时淡漠道:“你随本宫回公主府,本宫有话跟你说。”
冯瀚也不说话,沉默地从后面跟着,一直到回了栖云苑,姬珧屏退众人,率先推门进去,冯瀚也紧随其后,踏进门槛的那一刻,姬珧正好回身,便看到对面的人向前一倾身,吐出一口鲜血,身子摇摇欲坠。
姬珧赶紧伸手扶住他。
“十九!”姬珧抓住他手臂,他整个身子都压过来,姬珧有些承受不住他的重量,被撞得向后错了一步。
那人难耐地皱了皱眉,唇角却微微勾起,尤其是在听到她失了音准的惊叫后,更是有些喜不自胜,沿着嘴角滑下的血迹衬得他苍白的面容有几分邪狷。
“你这次是真的为我担心。”他闭着眼轻声说。
姬珧被他欺得连连后退,最后撞到檀木长案上,上身向后一倾,听到他的话,眉头顿时一蹙:“说什么傻话呢?”
她还有假装担心他的时候?
宣承弈却偎在她颈窝里,贪恋地蹭了蹭,道:“那次在江东,你把我气吐血了,却不闻不问,这就忘了?”
姬珧怎么会忘了,只是没人提起的时候,她便不会刻意想起而已,此时一听他旧事重提,就有些心虚:“你怎么这么记仇啊……”
身上的人这次却没说话,姬珧等了半晌,才慌张地推开他身子,看到对面半遮眼帘隐忍的视线,不自知地多了几分焦急:“你忍到公主府才吐血?”
她揭开他脸上的□□,露出他原本更为苍白的脸。
宣承弈始终半闭着眼,也不看她,兀自笑道:“既然要赢,就要给你赢得漂漂亮亮,台上吐血,你的面子往哪搁?”
姬珧看他伤得绝对不轻,当时台上那一脚,对方绝对用了十成十的力气,赢都赢了,管什么漂不漂亮,姬珧心中百转千回,到口却变成不冷不硬的反驳:“我的颜面算什么,比你自己的安危还重要?”
宣承弈顺了一口气,原本是轻佻地笑着,说出口时的语气却很慢很慢,像是在心头反复纠缠过的一样,认真得让人恍惚:“重要,特别重要。”
姬珧在那一瞬间,想说他两年时间就学会了油嘴滑舌,什么甜言蜜语都对她说,她一堂堂大禹长公主,什么样的男人没见过,什么样的好话没听过,岂会因为他三言两语就动心?
但姬珧知道,她能感受到他全心投入的真诚,因为他总是做了才说,而不是说了不做。
姬珧看他一副衣襟染血,惹人怜惜的模样,想到他重伤也不会跟她说,便推开她起身,快速道:“我去命人把小师叔叫过来,让他给你诊治。”
她刚走出一步,手臂却被人紧紧拽住,脚步被迫停下,然后那人将她往里一带,姬珧就这样又被拉了回去,重新回到他的怀抱。
宣承弈下巴抵在她肩膀上,声音低沉,却有几分满不在乎:“不用你找他给我诊治。”
姬珧听他语气微酸,心头好笑,忍不住偏头看他:“你犟什么?受伤了不找大夫,难道让我给你疗伤吗?”
宣承弈紧接着她的话:“那也不错,我更想你给我疗伤。”
姬珧推开他沾了血污的脸,又嫌弃又无奈,怒极反笑:“你失血过多死了得了!”
宣承弈不闹了,却将她抱得更紧:“这点小伤不算什么,而且玉无阶现在的医术不一定比我高,你找他不如让我自救。”
姬珧身子一震,有些不敢置信地抬头看他,可在他纯粹的眼神中,她没看到一丝敷衍和哄骗。
这个人,两年来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现在这样毫无弱点?
“怎么,心疼了?”宣承弈抬起她下巴,小孩一样幼稚又偏执地在她眼里找寻自己希望看到的东西。
姬珧将他的手拍开,别过眼去:“你死了我都不心疼。”
静室恬静,浮光隐秘。
一切都沉寂而美好。
宣承弈静静看着她,从前不敢僭越的目光,此时多了几分露骨的贪婪,却并不是让人生厌的贪婪。
他低低笑了笑,像是突然找到了什么乐趣:“原来,你也不是一开始就是万人敬仰的长公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