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乐,道:“凌兄竟知道我不爱饮茶?”
凌襟怀顿了一顿。
他垂目,敛去心中思绪,随后,笑道:“多年相识,你的这点小癖好,我还是知道的。”
两人又谈说了一会后,云嫤便告辞出来,回了凌襟怀特意为她留好的一间厢房。
这处厢房在院落靠里侧,十分清雅,想来,也是凌襟怀特意嘱咐过的。
云嫤回到房里,休息了一晚。
到了第二日一早,她起身,在房里用完早膳,便又在脸上捣鼓了好一阵,确保与昨日一样,没什么破绽。
随后,她便出了门,去寻凌襟怀的乳母樊嬷嬷。
这位乳母,凌襟怀在她来侯府前,便对她提过,正是樊嬷嬷的一番话,才使他明白当年的事甚有蹊跷,也才下定了决心,想要追查旧事。
云嫤便明白,樊嬷嬷必定知道一些当年的事。若要查清真相,樊嬷嬷的证词至关重要,所以,她首先便想着去找这位嬷嬷。
凌襟怀素来对樊嬷嬷以礼相待,加之,嬷嬷年岁也大了,他更不愿让她去下人房同人挤,便在自己院中单独辟了房给她,作为居所。
因怕她知晓了云嫤的身份后吓着了,凌襟怀便没有告诉她实情。樊嬷嬷便也只当云嫤是帮着大公子来查探的大理寺中人,待她十分热心。
同在一个小院,樊嬷嬷的住处离云嫤的不远,云嫤很快便找到了她。
一见了云嫤,樊嬷嬷忙请她坐,又问云嫤,可有用过早膳了。得知云嫤已用过早膳,她便又要去厨下端点心来给她用。云嫤笑着叫她不必忙了,又请她一道坐下。
因以为她是公门中人,樊嬷嬷辞让了一番,见云嫤坚持,便也不扭捏,坐了下来。
随即,她便对云嫤道:“姑娘,我知道你今日来,必是要问话的。姑娘想问什么,尽管问,老婆子一定将知道的,都说与你听。”
云嫤便道:“嬷嬷,先前,我虽听凌兄说起过一些当年的事,但有些话,却是到底不好当着他的面问,恐勾起他的伤心事。”
樊嬷嬷一听便明白了,忙道:“姑娘说得甚是!当年,我家大公子年岁还小,许多事他也确然并不知晓。姑娘想知道什么,只管问老婆子便是。”
云嫤略一沉吟,道:“嬷嬷,凌兄当年生的那一场病,究竟是因何而起?”
樊嬷嬷听了,默然了许久,才低声道:“姑娘,这件事,实在是老侯爷与夫人的伤心事,府里从不许对外头的人提。姑娘还请听老婆子从头说起。”
接着,樊嬷嬷便慢慢地说道:“我们夫人与老侯爷两家是世交,夫人嫁给老侯爷后,夫妇一向十分要好,平日里,连红脸都很少有。成亲没多久,他们便有了大少爷。老侯爷是行伍中人,京城里出了名的豪杰人物,在家也是十分敬重夫人,身边便只有夫人,一个妾室也无。便是我们做下人的看了,也都觉得,老侯爷夫妇实在很是叫人生羡的。”
“可或许,便是太叫人生羡了,才会……”樊嬷嬷说到这里,停了半晌,似是想到了什么往事。
云嫤也不催促,只管等着。
过了一会,樊嬷嬷自己回过神来,忙道:“叫姑娘笑话了,老婆子一时想远了。”
云嫤道:“无妨。嬷嬷不必担心,想起什么便说什么,越详细越好。”
“哎!”樊嬷嬷应了,便接着道:“我们夫人在娘家时,因老爷只有她一个女儿,娇贵得很。平日里,为怕夫人无人相伴,觉得寂寞,便时常接一位表小姐到府上,与夫人说笑。这位表小姐,也是官家小姐出身,看着文文静静地,待夫人也亲热。哪怕后来,夫人成亲后,与这位表小姐也常有来往。”
樊嬷嬷说着,长叹了一声,道:“可哪里知道,知人知面不知心。”
第99章 侯府(二) 这女子仿佛在哪里见过……
樊嬷嬷道:“老婆子记得, 那个时候,这表小姐不声不响地,便进了侯府的门, 成了老侯爷的妾室。夫人嘴上虽不说, 待表小姐仍旧算是和和气气地,可我明白, 夫人心里, 那是有苦说不出!老婆子也是到了后来才知晓,那日,是表小姐来侯府时,趁着夫人照顾大公子,老侯爷又酒醉, 竟投怀送抱去了, 这才得以进门。”
云嫤先前只知凌襟怀与凌澈兄妹并非一母所生,却不知这里面竟还有这样的曲折。
看起来, 樊嬷嬷特意提起这位侯府的姨娘, 想来是意有所指。
云嫤便道:“嬷嬷,那后来呢?”
樊嬷嬷又是一声长叹,接着道:“后来, 日子便也就这么过下去了。表小姐过门之后, 便有了二公子与三小姐。可老侯爷仍是最喜爱我们大公子,这也难怪, 大公子本就是嫡长子,开蒙以后,书又念得好,若老侯爷不喜欢,那才是奇了。”
“可没想到, 后来,大公子他……他生了一场大病。”
云嫤听得心中一紧。
樊嬷嬷的声音也越发低沉了下去。
“先头,大公子只是因冬日里去学堂的路上,着了风寒。夫人与老侯爷原本都以为,大公子服了药,养几日便能好。可谁知,那些个汤药全都吃下去,却丝毫不见起色,竟生生拖成了一场大病。那些日子里,夫人眼泪都要哭干了,四处求访名医良方,却还是没有什么效。后来,还是老侯爷去宫里,请了一位太医来,才算是救了大公子。”
“可是……大公子的病虽好了,身子却大不如前,一直到了如今,也未见养回来。”樊嬷嬷说着,泪便流了下来。
云嫤也沉默不语。
等樊嬷嬷擦了擦泪,她才道:“嬷嬷,我知道你伤心,且宽心,我们定能查清楚真相的。”
樊嬷嬷重重点头。
云嫤想了想,便又道:“嬷嬷,凌兄养病期间,那位姨娘可曾来探望过?”
樊嬷嬷闻言,面色却是一变,尽是憎恶之色。
她道:“来过,来过好几趟。不过,后来,不知为何,夫人便不再让她来瞧大公子了。如今想来,怕是夫人也有所怀疑,只是没有证据,不好明说罢了。”
云嫤沉吟片刻,便又问道:“嬷嬷,那后来,夫人是因何过世的?”
樊嬷嬷听了,又是一阵泪流,道:“夫人自打大公子病了,便没有一日是好过的,四处求医问药,想着为大公子调理。只因,大公子这场病,往后科举恐会不顺,怕是要影响前程。虽说,大公子出身侯府,以后肯定少不了一番作为,但我们大公子,那个时候,小小年纪便心气极高,若真是不能科考,必定是要心里憋闷的。”
“夫人便是如此,忧心忡忡地过了好些日子。随后,有一日,夫人说,要去园子里散散心。老婆子听了,起先是想跟着夫人的,可夫人却说,她想一个人静静。老婆子便与侍女们守在了后头,没有跟着夫人去。”
樊嬷嬷说着,拿帕子掖了掖眼角,道:“如今想来,我实在是后悔,当日,怎么就听凭夫人一个人往园子里去了?若是我跟着夫人,必不会叫夫人落水的。”
“落水?怎么会这样?”云嫤一怔。
她忙道:“嬷嬷,夫人在何处落水?因何落水?”
樊嬷嬷道:“夫人去的那园子里,有一座芙蕖池,夫人素日便喜欢那一片荷景,常往那里走走。那日,夫人也是往那荷塘边去的。可谁知,便是在那座池子旁,夫人竟落水了。幸好,老侯爷那日回府后,因来寻夫人,听说夫人在园子里,便也过来了。听到夫人呼救,老侯爷便立即将夫人救了上来。”
“自从姨娘入府,老侯爷大概是觉得愧对夫人的,便越发待夫人好。可夫人却对老侯爷淡淡的,再不似从前了。大公子生病之后,夫人更是一心都在大公子身上,待老侯爷便越发淡了。老婆子知道,其实他们心里还是互相惦记的,只是,中间隔了许多事,有时候,也是身不由己了。”
“这回,老侯爷救了夫人,又时时照顾着。我在一旁看着,见他们两人之间,倒是能比往常多说上几句话了,不再如往日那般冷冷的。我原本以为,夫人与老侯爷是能重修旧好的,可哪里知道,夫人自从那日落水,便一病不起,没多久,便过世了。”
“我苦命的夫人——”樊嬷嬷说到这里,悲从中来,泪如雨下。
云嫤的心里,也甚是感伤。
樊嬷嬷哭了许久,忽抬起头,便猛地对云嫤道:“姑娘,我家夫人自从嫁到侯府,每年都会去那座芙蕖池边赏荷,那池子边的小径更是熟悉得很,怎会说落水便落水了?保不齐,便是被人所害!那人害了大公子还不够,竟连夫人都不肯放过,那可是她的亲表姐啊!”
到底是多年的心病,如今一朝说了出来,樊嬷嬷再无法忍耐,口口声声便称姨娘是凶手。
云嫤面上若有所思,一时不语,未对樊嬷嬷话中之意说什么。
樊嬷嬷又道:“夫人过世后,老侯爷一下便如老了好多岁,两鬓都斑白了,也变得不大爱说话。此后,老侯爷再未续弦,因姨娘好歹是夫人的表亲,便将姨娘扶了正,又立了二公子做世子。再后来,老侯爷战死沙场,世子便袭了爵,掌了这侯府的家。”
这些后来的事,云嫤因与凌襟怀相识已久,多少知道一些,对老侯爷也一向敬重。
只是,她却不知,凌襟怀当年还经历了这么多,却实在无法得知,那个时候,府中接二连三出事,他该是何等悲痛。
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沉默了许久。
想到此来的目的,她方收回思绪,便又问樊嬷嬷,道:“那……姨娘,不,该称她新夫人了。那后来的那位夫人呢?如何了?”
樊嬷嬷恨声道:“她?哼,夫人走后没两年,她便被老侯爷挪去了庄子上。”
云嫤闻言一顿,忙道:“嬷嬷可知,老侯爷为何要这样做?”
樊嬷嬷摇了摇头:“这……老婆子也实在不清楚。”
云嫤又道:“那位夫人去了庄子上之后,可曾回来过?”
樊嬷嬷道:“不曾,我听说,是老侯爷不让她回府。”
不让回府?
云嫤心道,如此安排,岂非等同于幽禁?
难道说,是老侯爷发现了什么?
她细思了片刻,便道:“那后来的事呢?”
樊嬷嬷沉默了一瞬,道:“新夫人去了庄子上后,没多久便殁了。”
“什么?”云嫤忙道:“嬷嬷可知,她是因何殁了?”
樊嬷嬷道:“这我实在不知,老侯爷吩咐了阖府上下,叫不许提起此事,更不许在几位公子小姐跟前提。老侯爷既这么说了,咱们做下人的,纵是心里觉着奇怪,也无人敢打听了。”
她说着,叹息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便算是老婆子怀疑那人是凶手,那凶手也已不在了。我本不愿旧事重提,可我这心里,实在是替夫人与大公子不值。若非当年的这些事,夫人怎会早早故去,大公子又何至于此?每回看到大公子,老婆子心里,便如针扎一般难受……”
云嫤知樊嬷嬷心里难过,便有意不去扰她。
待她平复下来了,才道:“嬷嬷,烦请带我去当初,奋勇侯夫人失足落水的那处池边看看。”
樊嬷嬷听了,当即应下,起身道:“行,姑娘,随老婆子来。”
云嫤便随着樊嬷嬷,出了房门,一路往府里的那园子里去了。
走了许久,樊嬷嬷才将她带到了园子里的那处芙蕖池边。
此时正是夏末,那池子里的芙蕖在碧波间盛放,阵阵荷香浮动。
云嫤立在池边,举目四望。
因要赏景,这芙蕖池的周围甚是空旷,只疏疏栽了几株树木。
云嫤又绕着池边走了一圈。
池边的斜坡底,长了些碧绿的青苔,踩下去,颇为湿滑。
待云嫤将这周围仔细查探完,樊嬷嬷便赶忙上前,道:“姑娘,可看出什么没有?夫人她究竟是不是被人害的?”
云嫤想了想,道:“嬷嬷,现下线索便只有这些,还无法断言。”
樊嬷嬷听了,略显失望。
云嫤道:“嬷嬷,我们出来也有好一会了,得先回去,否则,怕是会叫人起疑。”
“是。”樊嬷嬷忙应了。
便一路照着原路往回走。
穿过了园子,行至后院的时候,前方那道月洞门后,冷不丁转出一名仆妇。
那仆妇一头撞见她们,面上一慌,接着,便忙低下头。
云嫤打量了她一番。
见这仆妇面色愁郁,似有心事,臂弯里还挂着一只竹箧。
她正思量着,便忽听身后传来一道尖利的声音:“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呢?”
云嫤转身一瞧,竟是凌解语与连翘那一对主仆过来了。
她自入了这奋勇侯府查探,便刻意回避,不与凌澈凌解语兄妹碰面,却没想到,还是冤家路窄,竟这么快便遇见了凌解语。
樊嬷嬷忙向凌解语行了一礼。
云嫤跟在樊嬷嬷身边,略低了头,做出普通侍女该有的模样。
好在,凌解语连眼风都没往她们身上瞥过。
连翘盯着一旁的那仆妇道:“若非咱们恰好经过,还不知你在这里偷懒!我问你,三姑娘新得的那幅帕子你可绣好了?那帕子的面料名贵得很,可万不能绣坏了。”
那仆妇小声道:“回三姑娘,帕子已经绣好了,这便奉于姑娘看。”
凌解语这时方开口,道:“罢了,这会我还要去一趟园子里,你先回去候着,回头再看不迟。”
“是。”那仆妇应下,便立即退下了。
樊嬷嬷便也趁机告退。
凌解语仍是没有正眼瞧她们,只点了点头。
云嫤便与樊嬷嬷一道离开。
连翘瞧着她们,却不由“咦”了一声。
凌解语道:“怎么了?一惊一乍地。”
连翘忙道:“没什么,姑娘。只是昨日,婢子碰上了一个讨人厌的家伙,便是方才那侍女。”
凌解语冷冷道:“她如何得罪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