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温游倒是不紧不慢的接过内侍送来的的茶水, 浇灌了干涩的嗓子。
龙椅上的那位见他这幅睥睨的姿态, 嗤了一声,“老家伙,你倒是不客气。”
“臣待陛下之忠,就是这御赐的是毒药,也眼睛不眨的喝下去。”
圣上乐了, 但表面还是那副让人不敢喘大气的神情。
谈不上新帝, 但谁人不知,不过十余年, 这位新朝皇帝重整了整个朝堂, 连根拔起大楚最腐朽的世家蛀虫,现如今手握大权,在场除了荣国公怕是没有一人敢在他面前放肆。
外边, 估计只有皇后了。
都说帝王忌惮权臣, 但宋温游也是个奇人,他膝下仅有一女, 又和庶妹断绝了关系,子嗣凋零的连圣上都担心他后继无人,要为他做媒。
可这人偏生宠极了独女,从休了刻薄女儿的沈氏之后,他怎么也不肯应。
就是如此, 陛下才从不忌惮他,老死灯灭,他就是顶天的才能,权倾朝野,可若是后继无人也只是独木难支,除非,女婿得体。
荣国公一口喝下,还有闲空赞叹,“味道不错。”
这便是话都说完了,庆功宴定在三日后,这时候遣散才是,几位内阁大臣躬身要退,他们目光落在还在回味品鉴的荣国公身上,皆有些不确定要不要先离场。
宋温游察觉到他们的目光,指了指茶杯,问道:“这壶茶合我胃口,几位大人要不要尝尝?”
几位大臣连连摆手,这可是圣上赏给你喝的,我们不要命了才和你扯皮笑脸。
这下有眼力见的都告退了,只留着宋温游还在喝茶。
圣上看似没有催促的意思,懒懒的吩咐旁边太监,“待会国公爷回去,给他带着些吧。”
“是陛下。”
“不用不用。”宋温游擦了擦鼻子,笑着道:“我就喝着一盏茶的功夫。”
圣上没搭理他,盘着手中圆润的核桃,目光却透露着一丝看不清的情绪,让人觉得他仿佛高踞在苍穹,如刀割似的将面前的人看的透彻。
宋温游一走三年,这三年变化太多,世家、官员一波一波的血洗,他跟着圣上一路从溱安打回京都,称帝建新,他自觉还是很了解他为人,所以就算如今圣上明显是在给它下逐客令,他也要说这番话。
“陛下,臣记得,臣离开京都之时月稚嫩似乎只有这么高。”他忽然比了比手,放在自己的腰间,语气轻松像是闲谈,“现在都到臣肩头了,那小姑娘越长越像她娘亲,眼睛像,气质也像。”
怀恋起亡妻,他心头便滋生闷沉。
他缓了一口气,接着道:“自溱安一别,臣失了护住她母亲的机会,如今一出征三年,臣也没见着,她是怎么一点一点长高,出落成这幅模样的,像是一恍惚,她就该嫁人了。”
他从不是个称职的父亲,甚至不是个称职的儿子,当年母亲仙逝,他甚至没办法回京尽孝,而是让女儿一人独自承起后世丧葬。
“你同朕说这些做什么?”
龙椅上传来的声音冷的让场内侍从双腿发颤,下一刻扑通跪地,惊慌喊道:“陛下息怒。”
可圣上的怒意不会减轻半分,宋温游说的这番话寓意明显,他不就是埋怨自己让他跟随建功,从而让家人忧心半生,甚至让他与妻子天人两隔么?
“宋爱卿,刚才游街之时怎不见你凄凄落泪表念故之情,反而耀武扬威呢?朕难道未曾许你一世荣华安享盛名?叫你按先人之志收复十三州给足你荣耀,你如今到朕面前指着朕的鼻子说是朕害得你家破人亡,说你尽孝不能护女不能,你在外,国公府小姐受了皇后多少庇佑,皇家多少次为她伤经动骨,就是破了声名也要为她垫后,你是觉得朕在后方指望着你不会和你撕破脸,胆敢在朕这作威作福了?”
旁人吓得几乎全身僵硬,这几天圣上格外暴怒,从前是皇后有这个本事,现在多了个状元郎,现如今就连大将军回来也要让他们走鬼门关这一遭。
上次圣上暴怒之时甚至当场杖杀了一个做事出错的宫女,现如今看这架势,怕若是他们出了一点声响,便离死期不远了。
宋温游捏紧手中的茶杯,皇帝的气势如泰山压顶般,但他临危不惧,认定了心中所想。
“臣从未悔过当年的选择。”他声音铿锵有力,“妻亡故是为臣心中所痛,但事已至此,臣不会揪着不放,臣只希望自己的独女不再如此!”
他今日到这来不过是想为自己的女儿争取一个机会,他不想让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看不上她的人,更何况她的婚事该由她自己选择,而不是像自己当年那样,不得已娶了沈氏。
一早皇帝便下了命令,可真太子的为人他看得清楚,也算模糊应了,但先有江汶琛突然反悔,后又发觉宋月稚抵触三皇子,他自知自己这身家无人继承,皇帝便要把自己女儿作为筹码供人做踏板这路子,可他不愿意。
他不愿意让自己女儿也成了筹码。
他宋温游忠了一辈子,他也仅剩这点念想能挺起脊梁,为自己的女儿争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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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中针锋相对的声音让殿外刚到的几人互相对望一眼,门是不敢闯的,只静静等候着。
江虔文眉头紧锁,显然是担忧至极,荣国公刚到便和父皇这般争吵,惹了圣怒怎么收场?
而一旁被硬拉扯来的江汶琛却淡定的垂眼,不被人瞧见的眼里带着一丝戏谑,仿若是听什么有趣的戏般。
两幅截然不同的模样让人心下见了分晓,说怎么三殿下的气性怎么比不过一届寒窗书生?
很快,宫外传来周公公洪亮的声音,“皇后娘娘驾到。”
轮椅压过地面的声音传入江汶琛耳里,他忽而轻轻抬首,皇后那张威仪至极的面容落入他眼底,与她眼睛碰到一处,他不自觉的轻颤了睫。
但之后很快掩去,如寻常臣子般行了君臣之礼。
皇后似是不经意问,“这便是状元郎了?”
江汶琛不去看她的眼睛,“回禀娘娘,正是草民。”
之后便沉默下来,这几日皇后闭门不出,谁都知道是什么原因,现如今见她出现在这颇为稀奇,还有这个新科状元江汶琛,竟是这般见了皇后的面。
真不知是该喜该是忧。
“母后,这位便是太师提过的那位文章极好的学生。”
江虔文有意的提了提,但皇后却不接他的话,似乎是对这个富有才名的人没什么兴趣。
江汶琛指尖微陷掌心,缄口不言。
正巧是今日,正巧是她被折断双腿的这一日。
皇后指了指里面,“怎么了?”
太监把宋温游自主留下与圣上言谈的事说了说,皇后便皱了眉。
她道:“让本宫进去。”
“不可啊皇后娘娘,陛下正气着呢。”
这时候谁敢进去禀报?
皇后却是不理他,侧目忽然对江汶琛笑了笑,“本宫腿脚不便,不知状元郎可否推本宫进去。”
江虔文片刻不解,皇后为何要点他?适才不是还不感兴趣么?他秀气的眉起了波澜,但却不敢出言打断。
江汶琛便应声到了她身后,抬手搭在紫檀轮椅上,接着似乎没什么不妥的推她入了内,顾及皇后身有残疾,殿内特意修了平滑的道路。
一路上两人都没有交流,哪怕身后的侍从离到再远。
直到到了门槛外,才听见圣上暴怒之下脱口而出的话,依稀还是说皇家待宋家不薄云云。
而宋温游却是跪在地下,不应,仿佛认定了最后陛下会答应他所提的要求似的。
“真是玩笑。”皇后忽然转首,对江汶琛道:“本宫就有个故人,当年本宫非要她嫁给娘家相好了的夫君,门第高前程瞧着也好,现如今她夫家不争气,便满身落魄到了我跟前,言也不能怒也不能,最后潦草离去,横尸在外。”
江汶琛察觉殿内忽然静了下来,声音放高:“娘娘为何不帮她。”
“因为本宫不认为本宫是错的,她表面风光的很,一品诰命儿女得意,谁知家中妾室成群,丈夫又是个窝囊的,宠妾灭妻令人发指,可本宫是为了她好,她偏觉得我在害她,你说可不可笑?”
“娘娘怎会可笑呢,娘娘做什么都是对的。”
“是,只要本宫还是一国之母,谁敢与我言说其他?本宫又是帮着搭姻缘又是封诰命的,也是她自个不争气,废了本宫的好心。”
苏女官看了一眼江汶琛谈笑自如的模样,心里暗自称奇,这一唱一和的默契像是与生俱来的。
再回神间,只听着里头刺耳的破碎声,圣上像是气的狠了,将茶杯猛的往地上砸,她吓得一个机灵,但也清楚了皇后这番指桑骂槐的话算是彻底戳到了陛下的痛处上。
可谁知在场除了宫女太监,谁都不见得有什么波澜。
皇后进了大殿,还不待江汶琛行礼,她便冷言道:“陛下又发什么疯?”
“朕让你进来了吗?!”
皇后分毫不让半步,她示意苏女官将跪在地上的宋温游扶起,接着亲手滚动轮子朝他缓缓行去。
“臣妾凭何不能进?荣国公归国本是普天同庆之事情,月稚在臣妾手上照料至今,国公府也是臣妾派人护着守着,陛下动了哪一点心思让国公爷对你感恩戴德,还是做的好一手借花献佛!”
一瞬间,圣上面色铁青。
第61章 提亲 堵家门口
要说起谁最有那个胆子和圣上叫嚣, 必是皇后。
她出身不好,但却暗下掌着朝中不少人的命脉,后宫确实不能干政, 但皇帝初登大宝之时仰仗和信任的, 便是殿内这几人。
说养虎为患也好,总之到了如今这个境地, 皇帝不会轻易动他们。
再说, 皇帝也不想动。
“宋国公回去吧,舟车劳顿一路,你所求,本宫允了。”
她一语拍下堂木,气的皇帝咬紧了牙关, 偏偏没办法反驳先前的话, 宋温游临走时将宋月稚托付给了皇后,是因为他始终忌惮自己, 皇后也从不让他插手宋月稚的事, 唯恐他再整出第二个沈氏。
都觉得他不安好心要利用不成?
再看她轮椅后神情含笑毫无反应的兔崽子,皇帝更是气上心头。
“朕不准。”
“陛下尚未赐婚。”
可国公府的权重早已成了外人眼里的一块肥肉,无论是谁攀附上, 那便直接一飞冲天。
皇帝不会允许再有世家指染, 那唯一可行的办法,便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与皇家联姻,这道命令早在江汶琛伴随出征之时便已经下达了。
谁知,出了这种岔子。
宋温游咬的每个字都无比坚定,“请陛下恩准。”
殿内寂静一片,内侍生怕圣上震怒, 他们实在不知为何为何这几位非要与他对着干,能落得什么好处?
江汶琛似有所感,目光右划,与正对上来的视线微凝,他头一次浅唇露了些笑意。
皇后搭在扶手上的手捏紧了些,她转目又道:“月稚是臣妾带大的,先前为了皇家也算是受了不少委屈,若还是不顾她意愿将事定了,别说荣国公,本宫都第一个不同意。臣妾知道陛下喜爱那孩子,但这事总归要看当事人的意思。”
台阶给你搭好了,现如今人生父都亲自跪到殿前,明摆着不会退却。
当事人的另一半也正好在殿前,他没有说过一句话,仿若置身于外,但又无形将一切尽收眼底,然后品鉴,谈笑。
被摆了一道。
皇帝知晓如今处境,就算没有赐婚,这道密令也是非撤不可了,再坚持下去也会闹的不成模样。
许久之后,他沉着气,道: “滚吧。”
宋温游听着有了定论,高高兴兴的站起身,连连谢下恩典,之后被皇帝冷冷的视线盯着才收敛了许多。
无论如何话已经说出去了,便是不能更改。
可宋温游迈腿要走的时候撇了一眼江汶琛,面上表示,这事还没完。
“草民也告退了。”
躲着无用,还不如把话说清楚。但皇帝没放他走,声音愈发威严,“朕叫不动你了?皇宫是什么地方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想找回面子,江汶琛抬起眼皮,散漫不羁的直视他逼人的目光。“草民冤枉,也不知是哪个耳朵出岔子的到了跟前,说宫里传召。”
底下跪了一片,生怕是自己做错了事,皇后缓气,出言让他们退下,一时间殿内只剩三人。
她知道皇帝的意思,今日正巧是荣国公归来,又恰巧有了机会让两人相见。可谁知自己不站他那边。
皇帝冷冷对江汶琛道:“如今你满意了?”
江汶琛自然应对,“陛下说笑。”
他身姿颀长,如月下影竹,好像光是站在那都无比吸引着目光,温和又稳重的气势围绕周身,眉宇间俊秀的轮廓有些像他外祖父。
总之,不像他父亲。
皇后记得最后一次见还是他十四岁那年,丽贵妃在内宫安插无数双眼睛,那时候他进宫跪在殿前,不上前亲近母亲,只是眼眶红了忍着不发。
而那时双腿带来的疼痛已经大过了理智,她还记得自己拖着残破的到了他跟前,用几乎能捏断他手腕的力气攥着少年清瘦的手,她从不曾那般疯魔。
她说:“看到了吗?将来你就是他!你就要看着妻儿被奸人侮辱,你就只会哭,只能忍!”
她恨,她恨她的丈夫是个帝王,权衡利弊万事都不得已,她受妾室侮辱,甚至与自己孩子见一面都是藏头露尾,生怕被擒,连那用来顶替的假货,取得名都是由那贱人取的!
惜臣惜臣,对臣子俯首称臣。
屈辱到了极致。
哪怕是现在,手里早已握紧了大权,她还要顾着贤惠的名声抚养她的孩子,皇家体面皇家尊严,她殚精竭虑呕心沥血,为的是什么?
难处,皇帝每次与她说有难处,身处高位要兼济众生,于是他设局筹谋,把每一个人当棋子,不顾人的意志强行落子。
他打着冠冕堂皇的善人心态,是以自那年之后,整整八年她再也没有见过自己的孩子。
她甚至不知道,江汶琛到底恨不恨她,自己还能不能讨得一声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