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又如何?”沈逆骨瘦如柴的手指掐入皮肉,眼里仿佛含了血,“你有资格说她无辜?”
当年被赐婚到国公府的沈氏被休回娘家,因为和伯爵爷一母同胞,宣平伯素日是个宠爱妹妹的,那怕她人已经疯疯癫癫,却容不得下人一点看轻她,仗着哥哥,在府中屡次打骂下人,最严重的时候,伯爵府一月抬出了七八具尸体。
二房又多病在身,沈逆和沈梳的母亲受不了沈氏的欺压撒气,提出了和离。
之后两兄妹便是在沈氏无休止的欺辱下长大。
宋温游自然不悔当年休了沈氏,但他对不起这两个无辜的孩子,更别提当年两人救过宋月稚。
所以哪怕沈逆弑杀姑母、兄妹,宋温游都觉得有自己几分罪孽。
“你死不足惜。”
宋月稚并不同宋温游一般,自从这人几次三番要对她下手时,那份愧疚便散了干净。
沈逆瞳孔缩小,脸色如白纸,若不是手心的血迹添了一丝气色,他简直像地狱爬出来的索命鬼。
“宋月稚,天底下你最没资格说这句话,当年若不是我兄妹两救你,你能活到现在?你现在就是一块冷冰冰的墓碑,你为什么活着?你为什么不和你那低贱的母亲一起死在溱安?”
宋月稚知道他恨自己,说什么都于事无补,只是重复道:“将沈梳的关系撇清,我送她离开京都,往后嫁娶生子,再与伯爵府无关了。”
她太平静了,沈逆以为她会痛恨,会不安,会露出丑态,甚至会愧疚,可现如今她眉头连皱都没皱一下。
就好像在说——一个将死之人,没什么好理会的。
沈逆喉间涌上一阵腥甜,他恨恨的压制了下去,他擦了擦自己手上的血迹,道:“你们串通一气,一个唱白脸一个□□脸,我妹妹宁愿和我一起死,也不会受你们一点施舍。”
“不听罢了。”
宋月稚摇摇头,准备走了,既然他不愿意,她再想别的办法,她不想和疯子讲理,那怕这个疯子看上去格外清醒。
沈逆是疼爱沈梳的,她知道,不过是想看自己恼羞成怒。
“站住。”沈逆在她踏出门的最后一刻,还是叫住了她。
四周都静的可怕,宋月稚回首,淡漠看他。
沈逆阴翳的双眸漆黑如墨,一开始宋月稚便死死拿捏了他的软肋,她不是来冷嘲热讽的,也不是来彰显怜悯的。
她就是告诉自己,她分得清是非,当年的情她记得,她不会落井下石,更不会以权谋私,该恨的人恨,该救的人救。
沈逆闭了眼,“让她活着。”
“好。”
片刻沉默后,宋月稚道:“送来的东西都是你喜欢吃的,这几日好好过,我会在你处决之前送她离开。”
沈逆不应。
见没什么好嘱咐后,宋月稚转身,却在两三步后停了步伐。
“你以为你们有戏吗?”
沈逆打开食盒的盖子,咔哒一声落在地上。
“国公爷不会让你嫁给江汶琛的。”
宋月稚转首,眉头轻蹙,沈逆在溱安有了布置,那定然是一造就知道自己与江汶琛的关系,他凭什么敢这么断定。
“你知道先太子是个假太子吗?”
“知道。”
“那你知道真太子在何处吗?”沈逆在食盒中挑了一块糕点,放到唇上咬了一口。
他不待宋月稚回答,便道:“国公府这些日子赫赫声名,京中无论谁攀上得的都是顶天的富贵,你觉得陛下会让你嫁给一个外臣吗?”
宋月稚颤了颤睫,反驳道:“我的婚事,由不得陛下做主。”
“傻子。”沈逆姿态从容的吃饼,他擦了擦嘴角,戏谑道:“我手底下有条消息,国公爷和陛下早就有了决断,你要嫁的人是真太子。”
“不可能。”
爹爹不会把她的婚事当作筹码的,皇后也早说想嫁谁都同意。
宋月稚不知怎么,身子有些紧绷。
“不若你今日去问问,你说自己心仪之人,他们会不会同意。”
宋月稚的手碰到悬在腰间的珊瑚珠,她轻咬唇,出了牢房,走的远了还能听见沈逆的笑声,以看戏为乐,以她的窘态为乐。
他的一生也只剩下这点乐趣了。
马车往国公府去,宋月稚心神不宁。
“姑娘,昨个阿清和我说,咱们丢在濯院的东西被封娘子差人送了回来,问你搁置可要藏着别让老爷看见。”
宋月稚毫无目的道:“什么东西?”
“就是老爷寄来的书信,还有一些杂七杂八咱们在溱安买的小玩意。”
“书信?”
宋月稚目光一晃,她忽然想起刚到溱安的时候,宋温游寄来的书信内容便说,为她在军中寻了一门好亲事。
那人便是传言中的驱军校尉。
当时她一笑泯然,并没有怎么看重,可如今仔细想想,能是什么人能得他父亲青睐有加?
若真太子是驱军校尉。等到择日归朝战功累累,高门贵女为坚强后盾,这样的条件下,还有谁敢质疑真太子的身份?
如今国公府这般高度,又子嗣凋零对将来毫无威胁,那这个高门贵女会不会就是自己?
肥水不流外人田,父亲那一封早有预谋的书信,是早已为她做了决断,要她为皇家铺路吗?
江汶琛除了身世,又差在哪里?还未见过几面,便都劝着自己远离他,他们这般嫌恶,是不是真的别有用心?
想到这,宋月稚忽觉心脏一疼。
“姑娘!”铃可见赶紧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道:“你怎么了?”
宋月稚去唤车夫,声音嘶哑。
“走,我们走,我们去巡按府上。”
“姑娘!”
滚烫的泪珠从脸颊坠落,宋月稚轻喘息,仿佛全身无力。
“我只嫁给他。”
第68章 私奔 你以前过的太苦
常疏辞刚给江汶琛送上一堆文书, 便听府外有姑娘求见,没有拜帖就这般堂而皇之的上门,着实让他有些游移不定。
毕竟公子刚从宫里回来, 现在正是兴致不好的时候。
直到听到宋晚的名号, 才慢一拍要去禀报自家公子,说不准姑娘哄哄, 人就好了呢!
江汶琛出去的时候便见她站在树荫下, 用一种迷蒙、虚弱的神情朝他看来,像是无家可归的小兔,未来不可触及。
心底的郁闷一被另一种沉重压住。
他几步走去,接着虚掩着往府邸里走,巡按府的下人都是新来的, 见被自家大人护着的妙曼身影, 一时间都不免伸长了脖子,企图看清那女子的样貌。
可惜, 偏是挡的严严实实的, 看不清一点内幕,众人只好散去。
他将她带到书房,为她斟了一杯茶水, 小姑娘接到手里, 指尖都是素白的。
这时候才见她连神情种破碎感,好像下一刻就绷不住面上的平静似的, 她从未在他面前露出这样六神无主的神情。
那怕旁人再是污蔑她侮辱她,她都不曾这般惊慌失措。
江汶琛喉间一紧,握紧她的手,冰凉的仿若冰块。
宋月稚颤着睫抬眼,才见他面上满是难掩的担忧, 他并不说话,只是用温热的手掌向她传递着温度,她轻合眼,忍不住鼻尖泛酸。
她拉着他的衣角,侧歪首靠入他怀里。
其实她并不是特别相信实情,但时至今日,她猜的越多,心底便越是不安,她总以为等到一切安定了,自己终会与他成眷属。
可是这一切真的太巧了,偏偏父亲和皇后看不上他,那般决然,不容拒绝。
他们是守护自己半生的人,她又何曾敢相信。
可事实摆在面前,宋月稚被打的手足无措,如果他们真的早为她选好了,为什么还要做出假姿态?
她几乎是束手无措。
感觉到怀里的小姑娘轻微的颤抖,江汶琛小心翼翼的搂住她的肩,柔声道:“没事的。”
就这么一句话,宋月稚眼角的泪珠便滚落砸在他衣领上,她咬着唇忍着不出声,只埋在他怀里小声抽泣。
若是皇后说养育她十八年,要她做出回报她该如何抉择?若是父亲不能违抗皇令,自己又怎么敢赔上整个国公府的前程?
她这生从未对不起任何人,从母亲去世后,再到父亲出征,祖母寿终正寝,她一人为质子留在京都,受得再多白眼和侮辱都不曾埋怨,她就想等着父亲回来,她就有家了,未来也许还会有个疼爱自己的夫婿,不用自己再经历风吹雨打,沿路披荆斩棘,衣裙沾尘染血……
可是她不明白,为何自己盼来的,是早已被安排好的一生。
那怕与她说一声,而不是把她蒙在鼓里。他们也从不问她,自己到底有多喜欢自己的心上人。
江汶琛听她哭,心疼的不知该怎么办好,只能不断轻声细语的哄着。
他一想到她受委屈的时候自己不在身侧,就不免胸腔闷沉,好似压了一块石头,时时刻刻卡着警示着他有多窝囊。
他还不能娶她,甚至不能让她堂堂正正的见人。
想到今日那人施加压力,胁迫他早日娶妻的言语,他就想扔下一切,带着她的晚晚远走高飞,再也不踏足这方寸棋盘。
可是晚晚不一样,她生在京都,她有她的父亲,他不能就这么带着她走了,她不该过躲躲藏藏的日子。
“都是我的错。”他亲吻她鬓角,几乎想将她融入骨子里。
若他只是个平民百姓,何至于连娶她都要费劲千幸万苦?
“不是。”宋月稚抬起湿润的眼睫,声音尚有些哑,“是我,是我爹爹,他......”
江汶琛修长的手指擦拭她眼角残落的泪水,将小姑娘楚楚动人的模样印入眼底。
宋月稚咬住唇瓣,一时间不知该不该将实情告诉他,国公府对于现在的他来说,还是太难了。
他不能将一辈子都放在追逐她的路上,那要等多久,等他成了内阁首辅,白云苍狗,那时候自己定然皓首苍颜、满鬓霜白了,再说父亲又怎么会任由自己等他。
这是个解不开的局。
宋月稚的心仿若被一张铁网捆绑,密密麻麻的传来冰凉刺疼,她忍了又忍,最后只是白了脸色,将话抑制在喉间。
但这样并不是办法,那该如何是好呢?
怎么样才能义无反顾的嫁给他,又不会显得自己刻意叛逆,坏了父亲和圣上的算计?
她目光轻闪,灵台闪过一丝精光,她将男人的担忧自责看在眼里,将心底的悲伤压下,接着从腰间取过丝帕,抽抽泣泣的擦眼泪。
“我与爹爹说了,他平生最瞧不起读书做官的,说那是一群蛀食朝廷的蛀虫,不让我嫁你。”宋月稚拉着他的衣角,“说我只要一日在京都,便一日不让我出浣莲阁。”
江汶琛想着自己这里出了状况,没想她那边也有阻拦,且这是什么无理言论?
所以她今日所来,便是她父亲强烈反对?这是他始料未及的。
“可是我,只想......”小姑娘哭的眼睛都红红的,往日她哪里这样脆弱过,简直将江汶琛的心翻来覆去的按在地上摩擦。
这做人父亲做成这个样,江汶琛这不知该笑还是该气,都不把自己的子女看作人,权按照自己的模样要求。
可是她的意思......江汶琛不动声色的问她,“只想什么?”
她想什么?她会愿意吗?
宋月稚离经叛道,从小便不是个扭捏的性子,要什么便直接的很,但多数都是些小打小闹,她从不曾心跳的如此之快。
她说:“我只想和你在一起,不论其他,或是布衣草食,或是孤山草屋,我......”
无论清贫还是富贵,他未来前程似锦如何,荣华富贵如何,都不是她想要的,她在国公府半辈子的日子过够了,她之后就想身边有人陪伴,爱惜她疼惜她,而不是独自一人受着众人冷冰冰的眼光,那太疼了。
江汶琛握紧了她的手,眼底翻涌的情绪如滚滚白浪,一股热意从上至下流散四肢。
这个小姑娘怎么这么叛逆?
自遇见她,凡事都冲破了束缚,他以为一生都被牢牢束缚在框架里,她却为他打开了一条路,一条他势必要牵着她的手走出困局的路。
他何其有幸。
“晚晚。”他唤她,语气温柔的几乎能沥出水分,“我们私奔吧。”
这浊世之大,京都容不下他们,不见得云外的世界也容不下。
他认真道:“我们离开京都,到一个谁都找不到的地方,你父亲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罢,等我们抱着孩子到了他们跟前,谁还敢说个不字。”
江汶琛的语气不似他从前那般笃定,透出一丝虚浮的僵硬,但又格外坚定不移。
没曾想宋月稚不假思索的点首,“我看行。”
她居然是哭都不哭了,三下两下擦干净脸颊,又帮他把沾湿的衣领处擦了擦,看样子颇为高兴。
江汶琛一时间有些拿捏不定,仔细思考她前后的反应才终于回过了神。
他抓住小姑娘乱动的手,无奈的笑,“晚晚早有预谋?”
他就说凭宋月稚的性子怎么会这般娇娇弱弱的示弱卖惨呢?原来是想博取他的怜惜。
“我真哭了。”
宋月稚好歹是真难过了,她还抽噎了一下,只是恰巧她的想法与江汶琛不谋而合,只要一齐私奔,到时候就是将他们找回来了,这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就是有再多阻拦也无用了。
就是她不知道他愿不愿意放下好不容易得来的功名,所以才由着这份难过延续,让他心疼罢了。
那怕是最后他没有放下,好歹自己也不至于太过失态。
“傻姑娘。”江汶琛知道她心里的弯弯绕绕,将她搂入怀里,嗅着她身上浅浅清甜的香味,低声道:“下次不要哭,你说什么我都听。”
——
宋月稚悄悄赶回国公府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她与江汶琛的谈话虽然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但玲可从小和她一同长大,也差不多有些感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