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府仆从熄灭了所有灯火。
不待园中众人骚乱,很快,柔亮的光芒绽放,映在众人面颊,投出了道道阴翳。
仆从含笑伸手,“诸位,请看——”
众人循声看去,下一刻,双目齐齐瞪圆。
繁花锦簇的园中,有十棵矮枝尤其独特,无叶无花,树干镂空,内嵌了一颗拳头大小的珠子,园中的光线正来自于它。
“这是……”识货之人立刻认了出来,这是有价无市的奇珍——夜明珠。
明珠生辉,不如灯火明亮,但更柔,更美,泛着莹润亮丽的光泽。
有它在旁,名花亦黯然失色。
据传,一颗夜明珠便可换得半城,这样的绝世珍品,连宫中也不过五颗而已。
但在这儿,却好似寻常玩意,被如此随意地摆放在枝头,连珠罩也无。
若是不小心掉落,沾了尘土,都有不少人要为之心痛。
这时候,毛九田才悠悠负手踱了进来,面带微笑,视线扫过众人。
回过神的人,哪还有不明白他意思的,当即对他的豪掷明珠大肆吹捧起来,极尽溢美之词。
毛九田对此虽不言不语,但从神情来看很是高兴。
仆从依次入内,添置美酒佳肴。
园中坐席很有讲究,离毛九田最近之人并非商贾,而是他府衙中的两位下属。
毛九田待他们极是亲近,想来便是心腹。
再往下分座,凭的不是银钱,而是单纯看毛九田对此人的好感。
出乎意料的是,荀宴座位离毛九田竟算得上近。
他本就是生面孔,又得毛九田青睐,当即招了不少打量的目光。
荀宴今夜着赤色交颈窄袖衣,云纹华美,腰束宽带,配饰上等美玉。本是极其风流的富家子打扮,却因了他眉骨轮廓的锋锐,硬生生压下了那股轻浮,只叫人觉得年少冷傲,不好亲近。
再看他神色平平,对这位置似是觉得理所当然,即便不识得他的人,也顿觉不可小觑。
注意到他的反应,毛九田挑眉,当面打开了钟九奉上的那匣珍珠。
匣内珍珠固然不错,但和他方才的夜明珠一比,难免相形见绌。毛九田笑了笑,将匣子交给管家,“荀小兄果然豪气,来,为兄敬你一杯。”
又转向园内众人,“诸位前来为毛某老母祝寿,毛某感激不尽,千言万语,便付诸这杯酒了。”
园中齐齐举盏。
这杯酒后,园内氛围顿时热烈起来,觥筹交错,推杯换盏。
荀宴酒量不佳,好在他早做了准备。他在袖中藏了一块吸水性强的布料,每次举杯,便掩袖将酒吐了进去。
园中喧闹,倒也无人注意这些小细节。
宴席过半后,毛九田终于生了醉意,目光朦胧,移到了静楠脸上。
她正在荀宴身畔安静用饭,专心致志地看着碗筷,神态可爱。
女眷孩童皆在厅中,独独她在此处,确实有些打眼。
“怎么不让她去前厅玩耍?”毛九田询问,不待荀宴回答便恍然般道,“也是,你身边毕竟未带女眷,不好照看。”
他招来女婢,道:“带小客人去前厅玩耍,让三姑娘陪一陪。”
荀宴正要推辞,被毛九田抬手止住,含笑道:“莫急,我这还有个好地方,要带荀小兄去呢。”
他挤眉弄眼,每个表情中都含了一句话——给你看个宝贝。
毕竟是光明正大来毛府拜寿,无论如何,毛九田也不会在此时生事。
荀宴略一思忖,令林琅跟上静楠,自己应了下来。
他随毛九田起身。
绕过西园,直穿雕花拱门,道路愈发昏暗之际,毛九田停了下来,唇畔噙着神秘的微笑。
“此处我从不轻易带人来。”毛九田道,“但既是荀小兄,自然可以破例。”
说罢,他从怀中掏出钥匙,开锁,推门。
瞬间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柔和的光,珠光晕晕,令人下意识忽略了其他事物。
荀宴发现,这间占地极大的房屋中,落了十余座精美桐木架,架分六七层,每一层,竟都摆了一颗夜明珠。
夜明珠的光芒汇聚,当真是宝光璀璨迷人眼。
他立在原地,久久不能言语。
他难得露出这般情态,毛九田见状,终于流露一丝得意,引人迈入了房中。
凑近了看,方知夜明珠只是小菜罢了。
古玩字画,奇珍美玉,皆静置于桐木架上,随意一层,都是无价之宝。
每颗夜明珠,都伴了三两珍品,极为奢华。
来往数日,毛九田看得出,荀宴此人家境富裕,应是见惯珍宝,是以对外物从来不以为意。
但房中的珍藏,他自认绝对是世间仅有,无人可比。
便是皇帝老子,也不一定能有他这般阔绰。
毛九田不敌视这些生来富贵的公子哥,但他十分享受他们因此露出的惊叹。
此番能叫荀宴变了神色,也算达成了他的目的。
许久,荀宴道:“毛知州果然不一般。”
毛九田微微弯唇,他显然不是第一次如此,丝毫不担心被荀宴窥见自己的富贵会滋生事端,反道:“其实此处也有不妥。”
“哦?”
抚过一只笔洗,毛九田目露憾色,“譬如这只笔洗,同这屋内陈设却是格格不入。明珠柔润,珐琅未免过于冷硬,我时常想,要换成玉制笔洗才好。”
他叹了声,“可惜,能在明珠旁亦不失色的玉笔洗,我至今仍未寻得。”
闻弦歌而知雅意,荀宴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老东西,当真贪心至极。
他眸中闪过冷意,口中却道:“有缺憾自是不美,毛知州无需担心,交给在下便是。”
毛九田颔首,慢慢笑起来。
须臾,二人相继回座。
夜色阑珊,宴会也将散了。
不少宾客有了醉意,由家仆搀着告别。
林琅带着静楠走回园中,身影近了,荀宴才看到她手中泛着光芒的夜明珠。
林琅解释道:“方才经过,正好掉了下来,圆圆说要交给毛知州。”
静楠小跑过来,举起了明珠,仰眸认真道:“掉了。”
灯光下,她小小的脸蛋愈显白嫩,双眸澄澈,似一块晶莹剔透的琉璃,美不胜收。
毛九田低眸看去,这种不染世俗的干净着实令他心动,只能再度可惜。
“这孩子很乖。”他夸了句,摸摸静楠的小脑袋,如同慈祥的长辈道,“既然捡了,就拿去玩儿吧,算伯伯送你的。”
价值连城的夜明珠,送给一个小孩玩?
听到这话,钟九和林琅俱露出震惊之色,看向了荀宴。
静楠眨眼,也茫然看去。
“无事。”荀宴淡道,“拿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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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变化
夜风微凉,人影淡淡。
回到客栈中,荀宴捏了捏鼻梁,有些许晕眩。
席间酒水大部分被吐了,但仍有些滑入喉中,此时酒意上涌,身体都轻了起来。
他倚在凳上,神色恹恹地看了钟九一眼,“林琅呢?”
“他去煮醒酒汤了。”钟九走至他身后,熟练地给荀宴按起太阳穴。
他跟随公子五年,清楚公子不胜酒力,难得饮一次还好,若接连饮酒,必要头疼。为此他专程向大夫学了几招,缓解酒疼。
荀宴嗯了声,语调难得有点懒洋洋的意味,目光掠过静楠。
小孩得了夜明珠,正是新奇的时候,将它捧在掌心看了又看,敲敲打打,甚至有尝一口的想法。
像她这般大的孩子,见到好奇的物件,大抵都想放入口中尝尝。
荀宴招手,“过来。”
捧着夜明珠,静楠乖乖走来,对他献宝一般,雀跃道:“会发光。”
屋内只燃了一支短烛,昏暗无比,夜明珠的光芒便尤其动人。
钟九笑,“会发光的有许多人喜欢,圆圆可要放好了。”
“嗯。”静楠认真点头,将夜明珠放进了贴身小荷包中。
荷包毕竟由布制成,如何挡得住珠光,顷刻间,静楠腰间都亮了起来。
她伸手去挡,光又从指缝漏出,令钟九连连忍笑。
荀宴见状,摸了摸她脑袋,掌下触感却并不柔顺,有些扎手。
摘掉帽子一看,原是光溜溜的小脑袋发了芽,长出了簇簇新发,由于太短,硬得很。
像个小刺猬。荀宴脑中闪过这个想法,不由莞尔。
他手往下,捏了捏小孩脸蛋,肉肉的,软嫩可人,像糯米团儿。
荀宴手指微动,又捏了把。
恰时,酸辣的气味传来,林琅做好了醒酒汤,他入门时未看荀宴,径直把汤递给了钟九。
而后,老实地守在一隅,半个字也不多说。
共事了几日,钟九也大致清楚。这个年方十二的少年行事低调,不擅邀功,为人也很有些冷淡,不怎么与同僚来往。
唯一上心的,约莫只有被公子托付给他照看的圆圆小师傅。
依钟九来看,有些像当初入京不久的公子。
游离于众人之外,身前牢牢立了一堵墙。
喝过醒酒汤,荀宴令钟九带小孩去睡,单独留下了林琅。
“你熟悉夔州,有件事你可胜任。”荀宴掀眸,漫不经心道,“但做不做,由你选择。”
他半张脸颊隐在暗处,神色不定。
林琅半分犹豫都无,直接回道:“任凭公子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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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楠有几日未看到荀宴了,平日和她寸步不离的林琅,亦不见身影。
偶尔,众人夜间匆匆归来,俱是满身风尘,或有受伤之人,都被迅速无声地扶了进去,未曾吵醒她。
所有人似乎都忙碌起来,无暇照看静楠,只将她的一日三餐托付给了客栈。
好在,小孩本就会照顾自己。
清晨,朝阳初升,暖光透过窗墉照进小床。
光线恼人,床榻上的小孩翻了个身,将脑袋埋进了被褥中,试图遮挡住无处不在的光。
她穿着杏色里衣,乍看上去像个杏色小团子。
在白月庵静楠从不赖床,庵中人都起得早,晚了便没有饭吃,现今对这事算无师自通了。
哐哐步伐声响起,是其他客人起了,这时该是去用早饭的。
又是一阵吵闹。
静楠终于迷蒙地睁眼,伸手揉了揉,坐起身,呆呆地望着墙壁。
“小客人,该用早饭啦。”房外,跑堂唤她,“今儿有米糕呢。”
一听米糕,静楠瞬间清醒许多,立刻趿鞋下床,穿衣,洗漱。
她哒哒往下跑时,跑堂已帮她占好了座,循声看去,登时忍不住笑了。
小客人帽子没戴好,歪歪斜斜地扣在脑袋上,几乎盖住了一只眼。
“放心,米糕给您备着呢。”跑堂顺手给她戴好帽子,顺手递去水煮蛋,“米汤刚盛的,喝得时候可别急了,当心烫嘴。”
静楠点点脑袋,清脆道:“谢谢哥哥。”
她在客栈待的这段时日,早同客栈内一干人等混熟了。
动筷前,静楠左右望了眼,跑堂便道:“其他人一早就出门了,嘱咐小客人自个儿吃呢。”
静楠喔一声,倒也不怕,一人坐在小桌上,慢慢用早食。
她已经到了该吃些硬食磨牙的年岁,菜碟上放了根红色的萝卜,味道微甜,是从西域传来的,因胡人之故,时人称之为胡萝卜。
静楠很喜欢啃胡萝卜,小小的一根,她常当做零嘴,留在饭后吃。
无人陪伴的日子,小孩自己也过得很有条理。
用饭后,她先蹲在客栈后院看了会儿豢养的小兔子。巳时,转道回房读千字文,中途读累了,便去后厨帮大师傅们舀水添柴。
大师傅们很是喜爱她,每每见了,都要塞糖塞糕点。
可以说,荀宴他们都不知道小孩如此得人心,在客栈内竟混得“风生水起”。
客栈掌柜见了几度称奇,如果这孩子不是客人,都想留下来当个吉祥物。
再次读了遍书,静楠从高凳上跳下,跑至水盆前照了照。
帽子戴在脑袋上的感觉不一样了,有些痒痒的,她睁着眼睛认真看,终于发现顶上那一圈短短的头发。
她认得,那里每次长了头发,师傅都要给她剃掉。
此前马氏教导她还俗后不能再唤人施主,但无人教她要蓄发了。
小孩又摸了摸,眨眼。
她正想去找东西把它剃掉,房内便来了人,是那些护卫之一。
他们的事已经初步解决,此来是迅速退房,再带她离开。
汉子道:“圆圆小师傅有行李没?收拾收拾,就要走了。”
静楠的行李,无非是马氏给的衣物玩具,另加一个小荷包罢了。
她小跑过去,直接取了袋子跑回,仰首道:“好了。”
汉子忍俊不禁,将东西都接过,再用另一只手抱起她,“走嘞。”
这群护卫出自京台大营,由荀宴亲自挑选,行动力十足,除结账的掌柜,竟无人知晓住了多日的客人离开了。
一刻钟后,静楠现身一艘桨轮船中。
桨轮船便是车船,船棚无人撑驾,船身有车轮,脚踏可行。
闲暇时,便有达官贵人乘车船游湖,水军作战时亦可成为战舰,极其方便。
足下的车船明显经过改良,旁设了两轮,每轮四楫,只需二人,便可日行数百里。
用上这艘车船,荀宴明显是想快些回京。
静楠被放在舱中,内设了小窗,她就扒在窗边,俯瞰水面。江中波澜起伏,水流轻轻撞击船身,细微处还能窥见鱼儿游动,波光粼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