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从未见识过这种水下画面,眨了眨眼,期间受到江水阻力,还能清晰看到自己的眼睫毛在水中晃动。
她伸手点了点,根本没有发现,自己身处在怎样一个危险的境地。
水生将静楠护得极好,稳稳缀在众人后方,憋气许久,直至看到前方人从水底一跃而上,迅猛地跃至车船之上,这才浮上水面。
厮杀顿起,刀击斧鸣,荀宴从京台大营挑选的人在这一刻发挥了真正的实力,即便人数只有毛九田的一半,也慢慢占了优势。
又过一刻,彻底压制住了毛九田的府兵。
此时,船上已然遍地烽火,鲜血将船身附近的江水都染成一片红色。
毛九田大惊,连连后退,心道这样的身手和阵势……这些人从何处来,似乎不言而喻了。
当下他就要弃船出逃,但荀宴双目一直紧盯他,疾步走去,将杀得卷刃的刀口对准了毛九田,“毛知州,好久不见。”
不过两日而已,但对二人而言够久了。
荀宴臂间淌血,神色凶戾,像是血海中走出的哪尊煞神。
毛九田见惯生死,此时竟也生了退意。
如此年轻又狠辣的人物,怎么他竟从未听说过?
荀宴手下并非没有伤亡,他扫过一圈,看到了几具横躺的尸体,眼底杀意更甚。
钟九急忙赶来,拉住他,低声道:“公子,不能杀。”
毛九田身份特殊,牵涉甚广,若是杀他便能解决问题,也不至拖到今日了,他活着价值才是最大的。
荀宴自懂,被钟九拉停了动作。
令人押住毛九田,钟九再道:“您也受了不少伤,不宜再动了。”
确实,荀宴周身的血,不仅来自于周围的厮杀,更有不少来自于他自己。
他受惯了伤,此时也不觉疼痛无法忍受,被钟九拉着半强迫坐下时,依旧杀气腾腾,不见平和。
钟九深知,公子看似冷淡,实则最为柔软,定是为了那些战死之人发怒。
他的心底,不禁发出了同毛九田此前一致的感叹:到底年少。
却也令人心折。
巨浪稍歇,静楠终于被水生带上了船。
从厮杀开始后,她双目就被水生遮住,此时亦被布条绑起,看不清四周,唯有鼻间萦着刺激的火|药味和浓浓的血腥味。
她不知发生了什么,但耳畔的声音亦让小孩意识到,不是什么好事。
她抱紧了水生,被他按在胸前,一直乖巧的不曾动弹。
片刻后,水生走至某处,伸手将她递了出去。
静楠从湿淋淋的怀抱,转移到了另一个同样湿润的胸膛,但那水似乎粘稠感更重,带着并不好闻的气味。
小孩动了动,似乎有些抵触,下一瞬就被人轻柔地拍了拍。
“不怕。”这人低低地安抚她,手中动作不停,声音虽平淡,但让静楠瞬间安心下来。
她听出来了。
温软的小身体乖乖伏在胸前,奇异般的,让荀宴郁躁的情绪稍稍缓和。
任由小孩抱着他,荀宴双目看向远方。
江海相接之处,总督杨丰已经在那等候。
***
初生牛犊不怕虎,杨丰总算信了这话。
常人对上毛九田,保命尚且来不及,只有这位——在他看来年轻得过分的钦差,胆敢迎面而上,厮杀一场,活捉了毛九田。
追杀钦差,私藏火弹,无令入海……种种罪状,都足够将其钉死。
那点小小的伤亡,在杨丰看来着实可以忽略,但这位荀公子似乎并不觉得如此。
他命人将下属尸身收殓,站在那儿沉默地凝视许久,令人将毛九田押至此处,跪拜十二个时辰。
杨丰诧异之余,亦有欣赏,此前对钦差半信半疑的心情,定下大半。
将人带回府中,他先请来回春堂的大夫为众人诊治。
荀宴身先士卒,所有伤员中以他伤势最重,但他行走坐站,皆挺拔如松,丝毫不见疲色,甚至将自己安排在最后看诊。
他是抱着小静楠下船的,杨丰本就好奇,入府后才得以一见小孩面容,玉雪粉嫩,极是可爱。
杨丰笑问:“这是令妹?”
“……是。”短暂的停顿后,荀宴作出回答。
杨丰怜惜道:“小小年纪,也跟着经历了一场乱战,方才是不是很怕呀?”
后半句,自是对着静楠询问。
小孩眨了眨眼,清脆道:“不怕!”
毕竟什么也没看见。
掷地有声的回答让杨丰哈哈笑起来,想摸摸小孩脑袋,触及荀宴冷淡的视线,不得不憾然收回,转头便吩咐家仆给小孩备上衣物吃食。
直至午时,大夫方来为荀宴诊伤。
外衫被褪下,有几处布料粘连了伤口,药童不得不用力扯下。
旁人见之蹙眉,静楠也跟着看。
妙光师太常上山采药,亦会受伤,她是看得懂的。
突然,小孩伸手捂住了脸。
杨丰好奇,“怎么了?”
难道这时候觉得害怕了?
静楠从指缝中看他一眼,稚气的奶声认真道:“看不见,就不痛了。”
这是妙光师太教的妙招,道只要静楠捂住眼睛,她就不痛了。
杨丰:……那该捂住的,也是荀兄弟的眼吧?
但孩子的天真可爱之处,便也在此了。想明白之后,杨丰又笑起来。
荀宴的唇角,亦漾起了浅浅的弧度。
伤口确实不痛了。
作者有话要说: 和圆圆一日不见,有没有如隔三秋-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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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名声
荀宴在海城停留了三日,以作休养。
活捉毛九田的当日,他就飞鸽传书去往京城,将夔州经历的大小事详细呈报给了圣上。
翌日傍晚,圣上回信夸赞了他一番,并允他在海城多停留一段时日。
但显然,荀宴并不准备在此过多留滞。
这日,大夫正为他料理伤口,杨丰劝道:“陛下让你多休息,何必急着赶路?”
信件他也看了,除却感叹陛下圣明外,亦惊诧于陛下待这年轻人的亲近。
为此,杨丰暗暗托人在京城打听了一番,当真晓得了些许荀宴此人的来头。
作为御史大夫荀望达最小的儿子,荀宴比他所想的,还要出名些。
与家中其他兄弟不同,荀宴并非自幼长于京城,他是五年前回京的,当时为荀家惹来不少非议。
从来无人听说过,荀家还有第三子,都道这是荀望达在外的风流债。
此事成了京中人闲谈不说,亦为荀望达仕途添了不少麻烦。
御史大夫有监察百官之责,如今自身出了这等问题,如何服众?
最后,是荀夫人领人亲自在宴中解释,道幼子生来体弱,被批命十三岁前不可待在京城,便送去了远房亲戚家抚养。直至岁数到了,才接了回来。
为证己言,荀夫人领荀宴多次外出参宴、游玩,待他与亲子无异,府中也无不合传言。
如此数月,流言方散。
归京后,荀宴展露了非同常人的天赋,学院中不仅学问拔得头筹,射御亦足力,坚毅果敢,俨然成为年轻郎君中数一数二的佼佼者。
陛下爱才,偶然得了机会,在荀宴十六岁那年交予了他一件差事——往祢族宣读天诏,令多年借口避开进贡的祢族补足贡品。
荀宴完成得极其出色,被祢族族长奉为上宾,并带回了双份贡品。
自此陛下多次委以重任,俱被荀宴一一完成。
功劳在先,陛下毫不掩饰对他的喜爱,多次在宴会中为其特设座位,屡屡夸赞,毫不遮掩。
众人都道,待荀宴及冠,陛下定会亲自任命官职,且定是个举足轻重的位置。
“荀三郎”“宴公子”的名声在京中大噪,不知成为多少女子的春闺梦里人。
说实话,初闻荀宴的风光历程,杨丰心中说不酸,是假的。
他回想了下自己十八岁时在做何事,恍然,噢,还在埋头苦读呢。
再看这位,已然名利双收,又得陛下赏识,可说是一片坦途。
杨丰年过不惑,不得不叹道:后浪推前浪。
荀宴品性亦佳,重情重义,杨丰有心结交,命人安排了不少活动,便接道:“你们有伤在身,还未好全,既然不赶时辰,何必急在那短短几日功夫。”
他顿了顿,“过几日便是端午了,海城的端午也别有风味,何不在此领略一番。”
不知是哪句打动荀宴,令他扫来了一眼。
杨丰再接再厉,“令妹对海城也感兴趣得很,不如带她在城中多玩两日。”
身为海城总督,杨丰许久未这样“讨好”过人了,他即将口干舌燥之际,荀宴终于颔首,矜淡道:“那就叨扰了。”
“不扰不扰,家中向来清静,难得有客,我也开心。”
杨丰乐呵呵的模样,令荀宴想起了陛下对此人的评价——谨小慎微,过于守成。
党|派之争,少有人幸免。海城总督这不大不小的官,自然有人惦记。
最初是二皇子一派的人欲从海城借道,杨丰按律令行事,未明着拒绝,但也没有通融,因此吃了番苦头。
陛下听闻后,传信问他近来可好,杨丰乐呵呵回:好,他很好。
大皇子派人游说,试图让杨丰站队,杨丰依然装傻,又被整治了番。
陛下再问,杨丰依然回:好,他很好,家人都好。
不仅接连拒绝两位皇子,连陛下要为他撑腰的暗示也装傻混过,让陛下着实气了一回,道这杨丰傻。
如今看来,却不是傻,是聪明得过分。
伤口再度包扎好,荀宴暂与杨丰作别,起身去寻静楠。
恰时,朝阳已升,淡金色光芒洒向长廊,细小微尘散在空中,随清风飞舞。
影壁之上,刻印了一个方方正正的“静”字,杨丰曾解释,有静心之意。
许是受这一字影响,荀宴此时的心情,异常静谧,仿若被暖阳安抚,神态亦带了悠然。
他走了几步,耳畔忽然传来哒哒脚步声,抬眼,甬路上果真奔来一个小不点,见到他也不曾停住,径直跑来站在后方,抱住他一腿,不动了。
是静楠。
小孩跑了阵,气息有些不稳,仿佛求助般扒着他。
她身后缀了位年轻婢子,撞见荀宴急忙停步,神色变了几变,向他问好,“荀公子。”
“怎么了?”
婢子对他有些畏惧,唇瓣几动,方犹犹豫豫道:“怪婢没看住,让荀姑娘拿到了剪子。”
她小心指了指,讷讷道:“把头发给剪了。”
荀宴眉头一跳,低眸看去,果然见小孩才长出些许头发的脑袋上,如今高低不平,有几处重新秃了回去。
更关键的是,她下手无轻重,头皮都被磕破,已见了血丝,看着颇有些惨状。
静楠听了,嘴唇抿着,肉乎乎的脸蛋有些严肃,手牢牢握住小剪子。
她道:“不要。”
这句奶生生的不要,倒是非常认真。
婢子哭笑不得,哄道:“剪子危险,荀姑娘不能……”
“你先退下。”荀宴打断她,“我来就好。”
名义上他本就是静楠兄长,婢子倒无二话,福身道:“婢就守在院子里,公子有事直接唤。”
荀宴嗯一声,环顾左右,带小孩走至石桌旁,落座。
小孩不懂心虚这种情绪,被他逮住了,还对着小剪子看,似要再剪几次。
荀宴拿走剪子,摸了摸伤口,问她,“痛不痛?”
静楠诚实地点头。
“为什么要剪?”荀宴对小孩的脑回路并不是很了解,尤其是面前这位。
但他此刻的耐心很足。
静楠想了想,“师傅说,要剪。”
“在庵中要剪,下了山也要吗?”
这句问话,成功让小孩茫然了,睁着圆滚滚的眼睛和他对视,不知该怎么回答。
荀宴了然,拿起剪子,让小孩背对他站好,慢慢帮她将剩余的头发剪掉。
毕竟已经被剪成这模样,唯有重新回归小光头,才能长得齐整。
与此同时,他道:“下了山,便不再是出家人。不是出家人,就要蓄发。”
荀宴刻意放轻的声音,仿若暖风拂过静楠耳畔,耳朵尖不由动了动。
小孩道:“可是痒。”
“要痒一阵,还是经常痛一痛?”他平静问。
静楠思索了下,仰首道:“都不要。”
“……”荀宴静默一瞬,竟笑了起来,伸手捏捏小孩白嫩的脸蛋,“这时候倒是聪明。”
罢了,反正还小,慢慢教便是。
他如此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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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这日,满城欢喜,街道人群攒动,洋溢着节日喜庆。
海城不比夔州繁华,但自有特色。
时下海运不发达,海路通向外族的来往船只寥寥无几,可总归受了影响,海城的新鲜玩意并不少。
既下了决定休息,荀宴自不会拘束众人,端午当日,给所有人放了假。
此时,他与钟九带着林琅、静楠在街道悠悠慢行。
林琅年纪不大,对上静楠却有老父亲之心,凡见了吃食便要问,“吃吗?”
“吃。”小孩的回答从未改变。
炒虾,吃;米糖,吃;包子,还要吃。
不出片刻,林琅身上便已挂满大包小包,小孩要哪样,他便给哪样。
他素来是冷酷少年形象,这会儿如此模样,即便依旧面无表情,气质也大打折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