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朝着周蔻走来,将她紧攥的指节一根根掰开,望着手掌中的那一排月牙印,指腹轻轻在上面刮了一下,“疼么?”
淮溪君的脸和他的手掌不同,并不细腻,反而有些粗糙,薄薄一层茧子覆在上头,是经年累月下成的,刮过她的掌心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痒痒的,像有根羽毛在挠,一下一下的。
萱花还在旁看着,那眼神简直要吃人,周蔻忙收了手,说不疼,“我方才是太气了。”
他看出来了,远远在庭外隔着窗,就看到那一双蓄满了泪,忍气吞声又满怀不甘的模样,突然让他想到了几年前的自己。
姑娘可怜,刚没了娘又被黑了心肝的爹断送余生,一辈子都给祸害了,虽然这祸害她的人是他,但周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周蔻吸了吸鼻子,“我不想去,他们磕不磕头喊我我不在乎,只是不想给心里添堵。”
相处了这段时间,淮溪君也大致摸清楚了她的性子,太软绵了,想是打小没吃过什么苦,和谁说话都细声细语的,遇到不愿面对的事情,宁愿把头钻进沙子里,也不肯去坦然面对。
也不能怪她,个人有个人的性子,这样的人不是说不好,若是遇上老实忠厚的,相安无事,都愿意念着她的温柔,可跑到京城这地界儿,亲生父子还得隔着几层心思,多得是厚颜无耻,媚上欺下的小人。
“遇上事别老想着躲,你躲一次两次,还能躲上一辈子?放心,你就踏踏实实去。”
周蔻心里打着鼓,“这...能行吗。”
淮溪君抬手刚要拍一拍她肩,周蔻下意识躲了躲,他的手停在半空中,又若无其事放了回去,“我相信你,你一定可以的。”
要是旁人和她说这种话,周蔻是一点也不会信的,可‘我相信你’这四个字从淮溪君口中说出来,好像被赋予了一种力量,让她不自觉的有了勇气。
去就去吧,她才不害怕。
第26章 不许分心
话虽这么说着,但真到了第二天早上,萱花给她配衣裳时,周蔻心里又开始发憷,她也知道自己胆小,但没法子,周家那趟浑水,她实在是不想去蹚。
周蔻对萱花道:“要不咱们别去了吧。”
萱花一直觉得自己这位主子什么都好,可就是太怯懦了些,怕遇事,怕碰不到好脸色,其实按她的想法,如今皇妃在府上如鱼得水,又有皇后娘娘看重,虽说四皇子待皇妃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漠,压根不肯露面,但今非昔比了,不是一个小小的周吴氏能随意作践的。
昨儿个淮溪君虽对皇妃举止颇为轻浮,她心中十分不喜,但有句话却说得很好,躲一次两次,还能躲上一辈子不成,京城地界儿就这么大,碰面都是多早晚的事情。
趁着这个档口,向周家人摆正自己的态度,矜贵着身份挺好。
于是萱花道:“奴婢觉得,皇妃还是得去一趟,不为皇妃自己,也为着四殿下,您怕他们作甚,若这么躲躲藏藏,岂不是叫四殿下脸上无光。”
见周蔻还是犹犹豫豫,她又道:“奴婢这回和莺草都陪您去,您不用怕。”
周蔻只得勉强点头,小翠这回倒一反常态,没主动说要跟上,三人到了后门,马车早停好了等在那里。
莺草将垫凳拿下来,周蔻踩上去旋身起帘,却见里头已经坐了个人。
她登时吓了一跳,待借着光亮看清楚人后,又顿时话都说不好了,“四四四殿下。”
高宥透过面具,看到周蔻被吓得不轻,嗯了一声,抬手让她进来。
周蔻硬着头皮老老实实坐进去了,她想问些什么,又实在不敢问,原以为人是搭车顺路的,可马车走了有半程子,仍见他稳如泰山坐在那里,半点要走的意思也没有,心里七上八下了这么久,周蔻实在憋不住了。
她边觑着他神色,其实一张面具罩住,什么都看不出来,边斟酌着用词,“殿下这是要去哪儿。”
这股子小心翼翼奉陪的劲儿,和之前在他面前的模样大不相同,高宥压着嗓子,故意冷砺道:“都快到了,你还问我去哪儿?”
周蔻起头就碰了个钉子,抿着嘴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开口,她今日画了细细弯弯的柳叶眉,怏怏起来更是压折了眉尖,那一点藏在心里的小委屈,高宥简直是尽数收入了眼底。
所以说哪有天生好性儿的人,不过是和你关系没到位,不愿在你面前说出来。
到底还是个小姑娘,年纪轻藏不住事,就刚才这么一句话,指不定心里又要徘徊难受多久,他何必这样欺负他,想了想,高宥缓了声儿道:“是昨夜淮溪君同我说,你今日要来周家。”
原来是淮溪君替她说了话,周蔻心里隐隐有些感动,怪不得昨儿个他叫自己别怕,恐怕心里早盘算好了,请四皇子跟她一同回去。
能叫四皇子赏脸走这一趟,恐怕淮溪君也着实费了一番功夫,昨夜说的,那想必昨晚是淮溪君伺候四皇子了,不知为什么,周蔻突然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了。
男人和男人之间是什么样她不大清楚,但萱花每常对她说,男女间若在床笫之上,什么话都好说,这就是枕头风。
淮溪君为了她,给四皇子吹枕头风,定然也是吃了苦头,那夜他扶腰蹒跚的身影还萦绕在脑海中久久不能散去,周蔻愈发觉得胸闷气短。
许是这车厢内太过狭窄,她挑了挑两旁挂着的遮幕,透过菱花窗格,见车外繁闹,吐了郁结在胸中的那一口浊气。
都怪她没用,回个周家还得别人为她费心费力,想法子替她找回场子。
高宥不错眼地看着她,见她一会儿看看窗,一会儿扭扭头,反正没看出一点高兴的模样来。
这和他想象中的,好像不大一样。
他沉吟了一下,“你这是不乐意我来?”
周蔻忙说不敢,不仅举手投足都守着规矩,连说话也听不出什么真情实感,“您能愿意陪臣妾来,妾身感激不尽,只是怕误了您的功夫。”
高宥不喜欢她这样,装也装不到叫人看不出来,那笑一眼都能看出来,是靠强撑着的,像个提线木偶。
他朝她招了招手,“来,坐我旁边来。”
周蔻眼皮子蹦地跳了一下,忸怩道:“这地小,怕挤着您,我就坐这儿挺好。”
结果高宥的手又招了两下,周蔻没法子,只得坐到他边上去。
除了那回在床上,就没离他这么近过,但上回到底是夜里,昏昏暗暗什么也看不清,人也没那么尴尬,可现在不同,大白天的,周蔻整个身子绷着笔直。
她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高宥知道她不自在,但与人相熟,总得慢慢来,他总不能一辈子披着淮溪君的外衣和她相处吧。
于是高宥特地放轻放柔了声音,“你我是夫妻,你不必这么拘谨着。”说着还想去牵她的手。
周蔻心都跟着颤,将手收回袖笼中,严严实实的,在她看来,四皇子突然这样对她,不是什么好预兆,一个向来让你又敬又怕的人,某一日同你笑颜相对,能有什么好事?
身边的人带着淡淡的兰香,周蔻想到了那天晚上牵着淮溪君袖子闻香气,看来是她想对了,淮溪君身上的香是就是被四皇子沾染上的。
她一失神,心思又飘到了别的地方去,譬如回去的时候,她要不要去落溪斋问问淮溪君好不好。
这样心不在焉的模样落在高宥眼中,他觉得不痛快了,自己的女人在你旁边时,心思却不在你身上。
有时候人的想法就是这样千奇百怪,不惦记的时候可以做到无喜无悲,弥勒佛一样巍然不动,可一旦惦记在心里了,那股子别扭的劲儿,横在心尖上,若不去掉,怎么做都觉得不称意。
纵使高宥自己也知道,如今的这个身份人家不在意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可情理又算什么,四皇子吃味起来,从来都是不讲理的。
周蔻正失神发呆着,一只大手从她背后揽过,楚腰盈盈不堪一握,捏在他的掌心中,她浑身打了个激灵。
僵硬扭过头去,周蔻只能看到那一双眼,不知为何,这眼比之前看到的,要更鲜明许多。
囫囵个吞了口唾沫,周蔻想哭不敢哭,憋着声儿在嗓子里打了个旋,到底还是细弱一声,“殿下,您别这样。”
那声音更像是嘤咛,小猫爪子挠过一般,高宥起了点心思,轻轻掐了一把腰间的软肉,“和我在一块,不许分心。”
第27章 第一步
往前也没这样啊,记得上回四皇子跟她回门教训周郁,那端正笔直的样子,避之不及,同她离得有三丈远。
这回怎么就不一样了,周蔻贝齿扣着下唇,不自在地道了个是。
这下高宥心里舒坦了,到了地方手仍搭在她腰间,萱花打帘请人,撞上了这一幕,简直可喜可叹,就差祈手喊佛祖菩萨了。
皇妃总算是开窍了,这就是了,哄好四皇子才是正事,整日里跟那个男宠厮混在一块,算是怎么回事。
高宥先跳下了马车,莺草正要搬垫凳,被萱花拍掉了手。
高宥把手递了过来,牵了她一把。
这一幕落在门口周家人眼中,那简直惊掉了下巴,不是说四皇子不近女色,如今为何又和周蔻好成了一个人,难道那些传闻都是假的不成?
有腿脚麻利的见到高宥,立马进去报信,不一会儿周擎急急忙忙出来迎人。
“哎哟,四殿下来了也不提前跟臣打个招呼,这家里一点小事,如何能劳烦殿下亲临。”
周蔻想抽回手,却被高宥攥得更紧,只听见他慢慢道:“太傅言重了,蔻蔻的家事就是我的事,没什么劳不劳烦一说。”
又是‘蔻蔻’又是‘家事’的,听着怪唬人,不知道的以为他们多亲密无间的关系,周擎眼皮子跟着一跳,遂堆笑道:“是臣的荣幸。”
周蔻垂眼在他身后,高宥牵着她抬脚跨进了垂花门,今儿个周家布置喜庆,肉眼可见之处,不是贴了红纸,就是挂了红灯笼,就连盆中栽的花都是簇新一团,处处透着喜庆。
周吴氏熬了多年,终于一朝如愿,成了正正经经的夫人,从此名正言顺,自然是高兴的。
但她的高兴在看到高宥牵着周蔻进来时,就荡然无存,原叫周蔻过来磕头,自然是存了心思,上回周郁挨了三十大板,那痛苦的模样,叫她心疼了好一阵子,不给她一点厉害瞧瞧,真当她成了皇妃,就自以为飞上枝头了。
四皇妃又如何,任凭她是谁,还不得规规矩矩回来磕头敬茶。
这个误打误撞的丫头,周吴氏是从没放在眼里的,她私心觉得若不是自己不忍心让郁儿去受罪,哪里轮得到她。
周郁原穿金戴银,花枝招展的和两个妹妹们说话,看着她们艳羡的眼神,她心中十分受用。周吴氏抬成了正头夫人,她也就成了嫡出,天知道嫡庶这两个字压在她心头多久,如今终于扬眉吐气了。
小点的周嫣啊了一声,轻轻道:“蔻姐姐和四殿下来了。”
她们这才看了过去,只见爹爹赔笑在旁边,引着人坐了上座,周郁白了她一眼,啐道:“什么蔻姐姐!你认她做姐姐,就别叫我姐姐!”
周嫣委屈瘪了嘴,低头不说话。
周郁如今见到四皇子,就想到了那三十大板的仇,但她不敢把这账算在四皇子身上,那是一个疯子。
都是周蔻,若不是她,她何至于上回那么狼狈,未出阁的姑娘,最怕的就是皮肉受损,那地儿虽隐晦,可落了伤就再也好不全了。
也不知道周蔻给四皇子灌了什么迷魂汤,竟拉着四皇子到她家来作威作福了。
她恨恨瞪了周蔻一眼,却和高宥的视线撞到了一块,周郁登时脸一白,慌慌张张转过了头。
“这是今年新进的片茶,您尝尝味儿。”
高宥转着手里的茶盏,连眼都没抬一下,“上回尝这茶还是在凤仪宫,没想到太傅竟有如此好东西。”
周擎原笑着,听了这话却笑不出来了,片茶是庐州贡茶不假,但也并不是只有宫里才能喝着,地方官虽是坐镇一方独大,但到底离京城远,稍有差池被参上一本,这位置就要另调了,所以人远在各地,但每年往京城的孝敬疏通却从来不少,尤其是坐到周擎这个品阶的,甭说吃口片茶了,就是皇帝有的,他们也都不缺。
这种官场上惯常见的人情往来,并不是多稀奇的事情,尤其是四皇子这种生在帝王家的,更是习以为常,不过睁只眼闭只眼,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想要干干净净,那绝对是不存在的。
可高宥特地单拎出来说,恐怕更有一番深意,周擎摸不准这位主儿的脾性,便斟字酌句道:“这茶原是今夏圣上赏的,臣一直珍藏着,今日见殿下来了,便叫底下人泡上一壶尝尝鲜。”
周擎也算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说起场面上的话也算滴水不漏,可高宥一笑,缓缓道:“眼下秋闱刚过,放榜在即,我原想着太傅定然是要忙得脚不沾地,不曾想太傅如今竟还有闲功夫抬妻。”
高宥有一搭没一搭的话,让周擎更是戒心大起,他边笑着,边道:“秋闱虽然琐事繁多,但这么多年下来,底下自有一套章法,也算是有条不紊。”
高宥茶盏没过嘴,搁在手边,不轻不重一声,“是么,我倒是听说今年庐州蒋太守家的公子也参加了此次秋闱,太傅若不说,我还以为这茶是蒋太守托公子送的呢。”
周擎闻言脸色大变,半响哆哆嗦嗦没说一句话。
“行了,我不过随口一说,太傅也不必守着我们夫妻二人,自去忙吧。”
偏是这样点到为止,含糊不清的话,让人摸不准他到底知道多少,世人都道四皇子不得圣宠,性情古怪,但周擎此时才觉得,这一位像是一汪深潭,让人看不到底。
他拿袖子擦了擦汗,周吴氏趁着没人的空档,朝他抱怨,“怎么四皇子也来了,那这宴还办不办了,周蔻待会还磕头么。”
周擎正一身冷汗还没下去,听到这话,呵斥一声道:“你还念着她给你磕头?你不给她磕头都算好的了!”
周吴氏挨了训,气鼓鼓走了。
周蔻在一旁听高宥和周擎说了一大堆云里雾里的,并没有太在意,只有什么片茶,庐州,秋闱的字眼钻进耳朵里,零零碎碎,但她能看出来,周擎刚才是怕了。
四皇子今日是有心为她撑腰立威,想必淮溪君也同他说了很多吧,周蔻捧着那盏片茶小口吃着,高宥时不时同她搭话,她也只当是给外人做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