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容倾扶了小宫女的手,走向了高台。林曼姗让出了位置,连带着将手里那把琴也留在了原处。
夜幕四合,周围宫灯点起。繁花随微风落在流水中,无声地往远处漂去。
沈容倾弹拨了两下试音。蒙在缎带后的杏眸轻阖,片刻,她深吸了一口气。
林曼姗站在不远的地方,明显感觉这人的状态变了。果不其然,琴音一出,众人一片哗然。
两人用的明明是同一把琴,沈容倾弹出的却不止是技巧,更是一种恍若画面犹现眼前的意境。
此曲名为《夏庭醉》,描绘的是夏日之庭的场景。
郁郁葱葱的树影,盛夏与凉亭。蝉鸣声成了夏日里独有的恬静,满池荷花如重峦叠嶂。水滴芙蓉,只取一壶清酒在长廊下独饮。如此的安逸。
沈容倾自幼师从名门,这些年没在众人面前弹过琴,不代表她已将这件事放弃。
曾几何时,整个安南侯府无人敢在沈容倾面前弹上一曲,只不过年头久了,如今的人们竟淡淡忘却了那曾经生怕班门弄斧的心情……
林曼姗本琴技一般,为着这次宫宴家中特地请了宫中最有名的琴师到家中传授她技巧,苦练之下才有了今日能够炫技的资本。
可如今听过沈容倾的琴后,她已深知她们之间的差距。
一曲结束,宫宴中鸦雀无声。隔了半晌才有人恍然回神,被惊艳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下一刻,赞叹声不绝于耳。
喧闹的众人中,一身着玄黑底海水螭纹的锦缎袍的男人缓缓走了出来。
前一瞬还在激烈交谈的人们望见男人的背影顿时收了声,几个靠得近的小姑娘甚至倒吸了一口冷气。
魏霁拿走了沈容倾手中的琵琶,将人从木椅上扶了起来。修长而略带薄茧的手指透着微凉的触感,令蒙着缎带的沈容倾怔怔地愣在了原地。
身前尽是她熟悉的草药味,即便看不见那人的脸,她也能清楚地认知到他的身份。
一双狭长的丹凤眼深邃而幽暗,眼尾微挑透着玩世不恭地戏谑:“让你弹你就弹,从前在家里怎不见你这般听话?”
暧昧不明的一句令沈容倾莫名红了耳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这是在说什么呢?
然而留给她思考的时间很有限。
魏霁抬眸望上她身后的众人,薄唇边勾出来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林家如今还真是长进,是非黑白也可以颠倒,连本王的人也敢算计进去。”
林曼姗吓得一动也不敢动,林贵妃更是没想到魏霁会突然发难,脸色发白,畏惧不已。
坐在下面的人显然没能理解魏霁这句话的意思,但林氏姐妹二人对她们自己做过的事心中必然是一清二楚的。
有些好奇的人们压低了声音相互打听到底发生了什么。
魏良晔倚着廊柱一笑,将那日在他铺子里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讲了出去。
第33章 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
魏霁到的时候, 她已抱起了那把琵琶。
魏良晔絮絮叨叨地在他耳边念叨着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其实不用他复述,魏霁也能大致猜到发生了什么。
事已至此,经过了魏良晔的一番“宣传”, 从前听说过的,没听说过的, 如今都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宾客之中也有不少早就看不惯林家行事的, 借这个机会, 一并痛骂了林家,还讲述了好多曾经被林家欺压的事。
那些背地里声讨过沈容倾的贵女这会子都不敢吭声了, 早先她们还觉得自己是正义, 如今只觉得颜面尽失, 在心底里暗骂了林氏姐妹无数遍,愤恨自己竟这么轻易被人给利用了。
林贵妃逐渐听清了些下面人们的议论,面色一阵发红一阵发白,林曼姗她是指望不上了,眼下能别再添乱就好。
林贵妃入宫这么久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孤立无援。然而最令她无法面对的是站在面前的魏霁, 能活在市井传说中的慎王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好歹也是从王府熬到后宫的人,见识过了不少大场面,比起林曼姗宛如魂飞魄散般的惊恐, 林贵妃已经算好很多了。她强行稳了稳心神, 结结巴巴道:“王、王爷误会了。”
“嫔妾……嫔妾不过是听闻容倾妹妹琴艺精湛,师从名门, 今日难得有机会,想有幸听妹妹弹上一首……也是为家宴助兴,妹妹你说是不是?”
她这一紧张连自称都用错了,说完这句话也没发觉,急急地望向沈容倾, 像是想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放低了姿态想寻求对方说几句和事的话。
可是她忘了对方根本看不到。
沈容倾隔着缎带垂眸望着身旁人的衣摆,默默站在那里轻抿了下唇,半点没看见林氏求助的目光,对林氏方才的话也没有回应,似是一切都听从身边男人地处理。
众人心底的同情顿时油然而生,只瞧着一个蒙着眼睛的美人垂眸乖乖待在夫君身边的样子,便自行在脑海里想象出了那种遮在缎带后湿漉漉的无助又委屈的神情。
若是慎王今日没来,这人还不定怎么被林贵妃刁难,方才突然让她弹琴他们就觉得有些奇怪,还说了那么多冠冕堂皇的话淆乱视听,这林氏姐妹也未免太欺负人了些!
皇后坐在主位上淡淡地看着发生的一切,掩下了唇边的一抹嘲讽。
林氏的愚蠢,今日算是展现了个淋漓尽致,安排了一出戏结果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偏要在慎王在时招惹慎王妃。
就算外界都传这二人不和,在这样的场合下动了慎王妃不就是在拂慎王的颜面吗?亏她有这个胆量。
站在魏霁身边的沈容倾丝毫不知自己在其他人脑海中已经被想象成什么样子了,她怔怔地垂眸不语,完全是因为刚刚不经意间发现了魏霁腰间系着的东西。
那是她那日送给他的那个小香囊。
里面装着的香料亦是她亲手调制了填进去的。这样近的距离,令沈容倾觉察到了那混合在草药味儿中一缕淡淡的气息。
手背忍不住不动声色地朝那个方向垂了垂,果不其然一下子便碰到了那枚系在魏霁腰间锦带上的小香囊。一时连林贵妃说了些什么她都没听进去。
好好的宫宴闹成了这个样子,坐在一旁的陈太后实在看不下去了:“够了,不过是些助兴的节目,贵妃也没有恶意,慎王不必如此。”
魏霁似是漫不经心地摩挲了一下手指,轻笑间未理会太后的话,视线落在了此时已在宴会厅中的另一人身上。他幽幽开口:“皇兄的后宫里竟容得这样的人在么?”
魏崇立于廊柱之前,一身玄色祥云纹金龙袍深沉肃穆,冷峻的眉眼像淬了寒霜,他声音低沉:“三弟别来无恙。”
魏霁淡淡地笑了笑:“托皇兄的福,冲喜活过来了。”
魏崇手掌骤然紧握,余光瞥见了站在魏霁身边的沈容倾,眸光从她那蒙着眼睛的缎带上扫过,继而平缓了下来。他唇边带了抹嘲意,语调意味深长:“三弟满意就好。”
宴厅之内鸦雀无声,众人甚至一时忘记了要起身行礼,只愣愣地看着这对话的两人。
魏崇道:“早先听闻三弟遇刺,朕着实替你捏了一把汗,太医院一度说你毒侵经脉,还以为三弟熬不过这一关了。如今看来,原是一场虚惊。”
他话锋一转:“不过三弟身体刚见起色,还是不要吹风太久为好。免得病情复发,久卧病榻。”魏崇将后四个字念得极重,讽刺之意明显。
魏霁狭长的眼尾微挑:“有皇兄惦念,臣弟自然能安然无恙。”
魏崇唇边噙了抹冷笑,将眸光移向一边,蓦地开口道:“贵妃行事不妥,着降为妃位即日起禁足一月,静心思过。”
林氏瘫软跪在了地上,看见了魏崇的神情吓得连哭都忘记了,认命地被两个领命上前的宫人拉起来送回了宫中去。
魏崇回身坐在了主位上,缓缓开口:“莫因一点小事扫了品茗的兴致。”他摆了摆手示意宫人:“继续吧。”
众人骤然松了一口气,起身行礼。丝竹管弦声再起,一切就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回归了宫宴刚开始时的模样。
沈容倾犹豫着要不要回刚刚的位置,正想抬眸询问魏霁的意思,黑暗之中,蓦地感受到了那人长指间微凉的温度。
“走了。”魏霁淡淡地说了一句,直接拉了她的手,将她带离了喧闹的人群。
夜幕四合,华灯初上。宫宴的光照亮了很远的地方,百花随微风缓缓拂动,在绘着缠枝古藤的宫灯下,飘散进流水里。
青石板铺成的小路平整,偶有才到这御花园的宾客,零星散落。
沈容倾一路被他牵着,差不多走到了圆月拱门的位置。
周围已没了旁人,隐隐能听见远方奏乐的声音。
魏霁忽然抬手帮她拉了一下有些松动的衣领,声音低沉透着抹不悦:“以后这种宫宴不用理会,直接推了就好,没人敢说你什么。”
“可是……”
魏霁眉心轻轻蹙了蹙:“可是什么?”
沈容倾忽而觉得自己还是不要说了比较好,其实她是自己要来的,不全是迫于太后的压力……而且她不仅赴了宴,还额外带了一个人进来。
沈容倾微微摇头,抿着唇不说话了。
魏霁垂眸望着她,秋夜月色下莫名浮现起了刚刚那个抱着琵琶的身影。
百花之中唯有一人抚琴遗世独立。盛夏的午后,满池的荷花与锦鲤。
半晌,他似是漫不经心地捻了捻手中的玉扳指:“林家,沈家……来,跟本王说说,这些年还有谁欺负过你。”
沈容倾一怔,有些没反应过来他的意思。
“现在不说,错过了往后可就没机会了。”魏霁狭长的眼尾微挑,开口声音低醇慵懒,“趁本王还活着今日给你做回主如何?”
沈容倾抬了手,纤细白皙的指尖带着温暖的触感蓦地轻抵在了他冷硬的薄唇上:“王爷莫要这么说,江先生医术精湛,王爷定会好起来的。”
她似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垂了视线将手收了回去。
沈容倾抿了抿唇,声音很轻:“王爷本是光风霁月之人,合该是受万人敬仰。他日痊愈再为臣妾做主也不迟。”
魏霁宛若深潭般的凤眸间闪过一缕晦暗不明的变幻,喉结微微动了动,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
“啧,殿下可是只有你一个人能叫的。”
第34章 “殿下莫不是腊月天出生的……
沈容倾掩在缎带后的杏眸微微眨了眨, 许久,她轻轻一笑:“是,臣妾刚刚唤错了。殿下不要生气。”
大盛朝有规定, 凡皇子封王前,皆可尊称为“殿下”, 封王后出宫建府, 便要改唤作“王爷”以示身份的提升, 只有其王妃可以沿用旧时的称呼,侧妃侍妾皆不可。
她隔着黑暗, 笨拙地伸手替他理了理衣裳的前襟, 语调温软:“这里是风口, 晚上天凉,殿下咳疾刚好些,别再着了风寒。”
魏霁的眸光停留在她那双仔细为他整理着衣领的手上。
明明什么也看不见,样子却比任何人都要认真。
魏霁顺着她的动作捻了捻她胳膊上的衣袖,声音低沉:“自己穿得比谁都单薄, 还担心别人?”
沈容倾不置可否,用手背轻轻碰了一下那人冰凉的长指:“我可比殿下暖和多了。”
她的手白皙温暖与魏霁那修长而略带薄茧的指尖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看不见魏霁的神色,收了动作自顾自地念叨:“等过些日子叫下人们准备两个暖手炉, 臣妾做个棉套罩在外面, 冬天殿下带着出门便不会冷了。”
魏霁眸光微顿:“你还会做这个?”
沈容倾一怔,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她忙开口补救道:“小的时候给母亲做过, 但现在可能有些费力……臣妾回去叫月桃去外面买两个吧。”
“不用,”魏霁垂眸瞥了一眼她蒙着眼睛的缎带,抬手自己松了松衣领,“哪有男人出门拿着手炉的。”
沈容倾想反驳他说她之前在街上就见过,可话到了唇边却听见迎面而来的方向传来了两个人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沈容倾没再往下说, 敛了视线只等着那两人走过去。却不料那两人在距离他们很近的地方忽然停了下来。
魏霁早就留意到了来的人是谁,狭长的丹凤眼微挑让人辨不清其中的情绪。
魏焕嘴角噙了抹阴翳的笑,开口声音异常沙哑:“魏霁,见到我还活着是不是很惊喜?”他直接唤了魏霁的名字,说话更是毫不忌讳。
如果沈容倾没有蒙着眼睛,此刻便能清楚地看到他脸上那道横穿眉心到下颌的伤疤。
忽明忽暗的宫灯下,蜿蜒的疤痕宛如蜈蚣般狰狞,本是完好的一张脸就这么生生变得病态可怖,让人丝毫不想靠近。
魏霁漫不经心地捻了捻手里的玉扳指,眸间透着抹戏谑:“天下大赦,真是什么人都放出来了。”
魏焕眼睛里闪烁着疯狂,指着脸上这道伤痕:“看到了吗?这都是拜你所赐。可是说来可笑,你们最后不还是输了?”
边境刺骨的寒风摧毁了他的所有,一朝发落边关十年,他差点命丧在那里。
魏焕扯着嘶哑的嗓子上下打量着身前的人,声音难听却透着阴翳的嘲讽:“听闻你中了北狄人的毒箭命不久矣?呵,当真是报应!你帮着太子将我发配到那蛮荒之地的时候没想过有朝一日我还能活着站在你面前吧?”
“哦对,如今不能称太子,只能叫旧太子了。”他低低地笑了,“还未来得及问你,如今朝着皇上行礼的滋味如何?”
“要行礼的是你们,我不用。”魏霁淡淡抬眸,语调没有一丝情绪变化的起伏。
魏焕一顿,停了片刻后嘴角上的笑容重新扬起。凭他有免罪金牌又如何?免罪又不能治病,不一样是活不过这个冬天了。
他视线一转,便看见了站在魏霁旁边的沈容倾。方才她在高台上是如何弹琴的,他都看在了眼里。安南侯府会养人,连个小瞎子都能养得如此细嫩。
在旁边提着灯笼的小太监一直提心吊胆的,这宁王喝了两杯说是要出来醒醒酒,可没说是要出来找慎王的啊!早知这差事他便让别人顶了,今晚再不走非要陪进性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