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沈长寄轻车熟路地又闯入了谢汝的帐中。
他到时,谢汝穿戴整齐地坐在桌前,埋头俯首写着什么东西。
他伸手将她手中的笔抽走,另一只手揽住了她的腰。
“哎,你吓我一跳。”
沈长寄微微皱眉,“与你说过,夜晚莫要看书写字,伤眼睛。”
“我特意加了两个烛灯,这样也不行吗?”
“不行。”
谢汝看着他阴沉的脸色,笑道:“好吧,是我做错了,下会不会了。”
男子的脸色稍缓,看了一眼纸,上头是一些药材的名字。
“还在想我的病?”
“嗯,总要继续试一试的,待会你把它拿走,给贺大人瞧瞧。”
沈长寄不赞同道:“你不是说他是庸医?管他的意见作甚。”
谢汝不好意思地将视线错开,“是我信口开河了,国师他有些本事的。”
她抿了下唇,语气有些弱,“是我过于自负了。”
“不许胡说。”
“大人,国师他没办法,是不是?他没办法,我又能做什么啊……”谢汝勉强笑了笑,“不如大人将我绑到身上吧,你说过,我在你便不疼了。”
“好。”
谢汝呆了一瞬,又哭笑不得,“好什么好。”
她把自己的头埋进男人怀里,额头抵靠着他胸口,幽幽叹了口气。经他一插科打诨,心情好了不少。
“对了,这个给你。”谢汝从脖子上接下来一条红色的线绳,将坠在绳上的玉石握在掌心,一起放进了他的手里。
沈长寄垂眸看去。
是一块只有他拇指盖大小的白玉吊坠,玉触感温润,还带着她的体温。
上头没有任何的花纹,成色也实在说不上好,光泽全无,白色的玉石外头有些泛灰,仿佛蒙了一层脏东西似的。
就这么一块丑东西,沈长寄却在她的身上见到过许多次。每一次她睡下,这块吊坠都会从她脖颈间掉出来。
这是她随身携带的东西,是她始终贴身带着的,可见珍贵程度。
“给……我?”他哑声问。
“嗯,这是从小到大陪着我的东西,”谢汝认真地看着他,“明日又是初七,我……不方便总在你身边,就用它代替我陪着你,好不好?”
沈长寄说不出话来,望着她似水的眸,心绪万千。
“我不能绑在你身上,就用它代替吧,我是听了国师说的话,有了这个想法,不知管不管用。”
“身上也就只有这么一件是跟了我许久的东西,就是丑了些,你莫嫌弃……”
她的话没说完,就被人吻住。他托着她的后脑,含着樱唇,深深地品尝着。
握着玉石的那只手扣在她腰间,将人紧紧抱着。
许久,他退开了些,额头轻轻蹭了蹭。
“还有呢,”她小声说,“你放开我啊……”
说着把人往外推了推。
沈长寄顺从地松了怀抱,看着她颈间都染上了淡淡的红晕,喉结不受控地滚了滚。
“这个也给你。”谢汝不自然的飘忽着视线,将手里的荷包也送了过去。
“我亲手缝的,里头放了些安神的香料,不如你原先用的那些药劲大,这个对你身体无损的,可以随身带着。”
沈长寄接过,将她的手一起握在掌心,低声道:“好。”
他只扫了一眼,便将视线又定在她的脸上。
“好了,交代完了,你……你快回去吧。”
谢汝抽回了手,微侧过身,不再看他。
沈长寄看着空了的掌心,“今夜……不留我吗?”
谢汝声音微微颤抖,“大人回去吧,有我在身边,怎能知晓这吊坠管不管用?”
沈长寄沉默了会,看着她通红的耳朵,低声道:“不管用,要姑娘救我。”
他说话时故意凑近了些,声音压得很轻,她的心跳漏了一拍。
“说、说什么呢……”她实在有些承受不住,转身拉住他的手臂,“快些回去休息了,我困了。”
男人低声笑了笑,按住她的手背,不再逼迫,“那我走了,明日见。”
“嗯嗯。”她将人推向门口。
沈长寄手触到帘子,又转身看着她,少女双手背在身后交握着,见他回头,对他笑了笑。
他说:“我猎了一只幼虎,剥了虎皮,回头叫人做件毯子给你。”
谢汝微怔,“好。”
沈长寄回了自己的营帐。
他将腰间的佩剑摘下,单手脱了外袍,靠在榻上。
漆黑沉静的眼静静望着床幔,目光没有落点地出了会神,才将手抬起。
一直握紧的手摊开,红绳缠在他的中指,吊坠掉了出来,悬在空中,晃动着。
他盯着其貌不扬的玉石看了许久,半晌,才小心翼翼地将它系在了脖子上,然后沉沉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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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午膳在柳家的帐中用的,用过膳后,柳愫灵叫下人搬了两个方凳放在外头,两人坐在门口晒着太阳,凑在一处嘀嘀咕咕说着话。
从她们的位置可以清晰地看到几个妃嫔与成宣帝的营帐,柳愫灵知晓不少后宫八卦,她按捺不住,挑了些不疼不痒的事说了起来。
不远处,成宣帝的御用营帐内。
沈长寄往外走,与前来请安的兰妃打了个照面。
他没说话,只微微弯腰,拱手行礼。
二人目光有一瞬间相撞,只一扫,兰妃先垂下眼睛,对他颔首,而后错过身子,望着他走了出去。
兰妃走到成宣帝面前,款款福身,“见过陛下。”
成宣帝咽下楚贵人喂到嘴边的糕点,笑道:“爱妃来了,赐坐。”
“陛下,姐姐来了,臣妾就先退下了。”一道娇滴滴甜腻腻的女声插了进来。
兰妃朝说话人看去,女子面含春色,双眼含波,正怯怯地望着她。
成宣帝一摆手,“无妨。”
兰妃收回视线,面色如常,坐了下来。
“听闻爱妃昨日身体不适,今日可好些了?”
兰妃淡淡道:“多谢陛下挂怀,臣妾已好多了。”
成宣帝松了口气,捞起楚贵人柔软的手指在手中把玩,“那便好,看你今日气色不错,想来是大好了,可是叫太医瞧过了?”
“陛下,您忘啦,昨日太医都没得空……都怪我……”
“哎,怎么怪你呢,别说这种话。”
楚贵人泫然若泣,“幸好姐姐身子大好,不然我要自责死了……”
兰妃突然有些累,她有些后悔过来了。
“姐姐昨日可又找太医瞧了吗?不若宣个太医来看看,正巧这有个……”
“不必了。”兰妃微勾了唇角,柔声道,“不是什么大毛病,休息了一日就好了,昨日没请过人来看,今日头也不疼了,就更不必宣太医了。”
眼见楚贵人楚楚可怜地又要说什么,兰妃找了个由头便告退了。
一出营帐,就看到不远处,沈长寄背对着这边站着。
兰妃看了看左右,思忖片刻,还是走了过去。
“首辅大人。”
沈长寄回身,拱手行礼,“兰妃娘娘。”
“大人在这是做什么?看风景?”
沈长寄没吭声。
兰妃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瞧见了远处两个小姑娘脑袋凑在一处,不知在说着什么。
她笑了笑,随口说道:
“大人的荷包好生精致,尤其是这绣工,风格独特,倒是罕见。”
沈长寄低头看向腰间,手指抚上荷包,微眯了眸,转头看了兰妃一眼。
兰妃却没接他的眼神,只望着远处,唇角带了几分真心笑意,“心灵手巧、心怀善心、又心明眼亮的小姑娘,谁不喜欢呢?”
沈长寄把头转了回去,亦望着远处,“嗯。”
他们望着柳家的帐子看了许久,谢汝早就发现了,隔得有些远,她看不清那二人的表情,可猜也能猜到沈长寄定是在看她的。
“不知收敛……”她嘟囔了一句,丢下柳愫灵,自己先跑回了帐中。
“把人吓跑了。”兰妃笑道。
沈长寄终于收回视线,笃定道:“娘娘有话与沈某说。”
“我不愿我儿走上那条路。”
近来沈长寄所做种种,都叫她免不了多想。
她只盼着萧祁亭能平安,能安安稳稳地做个闲散王爷就好,不盼着他能多有出息。
沈长寄却反问了一句:“娘娘以为,不争便能安稳了吗?”
兰妃哑口无言。
这些年在宫里的日子过得怎样,没人比她更清楚了。
沈长寄并未再多说什么,若他真想扶五皇子上位,也没人能阻拦的了。
抬步要离开。
“大人的事,本宫会保密。”兰妃抬眼,眼中不见平日的软弱,“只求大人能待我儿好些。”
朝堂之上,都是看不见的刀光剑影。就算是萧祁亭自己愿意跟着他,就算远离不了那血雨腥风,也争取将这条路走的容易些。
沈长寄停下脚步,没回头。
“好。”
第49章 “沈大人,你家后院着火……
有了谢汝的玉石吊坠傍身, 虽仍有疼痛的感觉,但比从前还是好上不少的。
入了夜,沈长寄与她说起此事, 仍觉有些不可思议。
他说:“阿汝当真是神医转世。”
谢汝哭笑不得,觉得他说的太夸张。
这算什么神医转世, 只能说她与他的顽疾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只一个随身的物件, 便可减轻他的痛苦, 看起来委实荒谬。
也难怪贺离之看不透他的命格,实在是他们身上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太多。
也因此, 沈长寄愈发确信重生之说。他猜测前世在他弥留之际, 有高人救了他,而他选择重来了一世,逆天改命。至于换走了什么,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又活了。
子时将至, 又一个初七就要过去。
沈长寄将脖子上挂了一日的吊坠取了下来,又系回到了她的脖子上。
“这东西很重要吧。”
他说话时,热气喷洒在她的颈侧, 烫的她缩了缩脖子。
“也不能说很重要, 毕竟我也不知它的来历, 不过我确实戴习惯了它,没了总觉得空荡荡的。”谢汝笑了笑,“我还以为沈大人不会还给我了。”
沈长寄诚实地点点头, “的确不想还给你, 但我更担心你会睡不着。”
他是见过几次的,尤其是他不在她身边的时候,睡着时总是将这吊坠攥在手里。
“是啊, 习惯……习惯常难改。”
谢汝将玉石吊坠塞回衣服里。
“无妨,以后我会帮你改掉这个习惯。”
至于如何改,他没说,但看他的表情,谢汝总觉得他的未尽之语中藏着些不怀好意。
物归原主后,沈长寄未再久留。
俯身在她唇上吻了一下,摸了摸头,便离开了。
之后的日子过得很快,楚隋安重伤后被几个御医日夜救治,捡回了一条命,但他的双腿已废,手也被沈长寄砍断了一条,已然是个废人,人经此重创,自然是万念俱灰,眼下全凭汤药吊着命,撑着一口气,苟延残喘。
成宣帝下令,派了一对兵卫护送楚隋安先行回京修养,毕竟狩猎场这种偏僻之所不适合养伤病,随行两名太医随侍在侧,以防不测。
楚隋安走后,楚贵人一连数日都郁郁寡欢,成宣帝唯恐佳人哭坏了身子,日夜陪着,将秋猎的事全扔给了沈长寄操办,连几个儿子都不再过问。
沈贵妃连日阴郁着脸色,怒火发了好几通,下人们整日战战兢兢,唯恐被抓到错处,被打骂惩戒。
“这下便是小公主在,只怕也挽回不了陛下的心。”沈贵妃坐在营帐内,面沉似水,“果然是个西域狐媚子。”
嬷嬷低声宽慰:“西戎女子最擅魅惑人心,陛下是被蛊惑了,娘娘眼下只是暂时失势,您还有三殿下啊。”
沈贵妃面色稍霁,“萧祁瑄人呢?”
“三殿下去狩猎了。”
“哼,废物,这个时候还去什么猎场!应该去给他父皇请安,侍奉左右才是!一起去的还有谁?”
“娘娘,几位皇子都去了,还有首辅大人也在一处。”嬷嬷道,“殿下离开时,说是要猎得个大的猛兽回来,好在陛下面前讨些彩头。”
沈贵妃问:“这是沈长寄的主意?”
“应该是。”
沈贵妃嘴角挂起一抹冷笑,她近来瞧得分明,成宣帝愈发忌惮沈长寄,近前的事一概不许他插手,只将他赶得远远的,分一些无关紧要又繁杂的小事,至于那些重要的事务,都交给了他宠信的大太监总管成福。
她这些年给了成福不少好处,消息自然比沈长寄还要灵通一些。
“他还算聪明,若是能猎得珍稀之物进献,陛下或许龙颜大悦也说不定,”沈贵妃嫌恶地直皱眉,“只不过那些东西必会落入楚贵人那贱人的手里。”
“娘娘何苦在意眼下得失?只要是我们三殿下讨了这彩头,那么赢得还是娘娘您,那楚贵人又没有皇子……”嬷嬷抬眼看贵妃。
一切尽在不言中般地,二人意味深长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