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眼里的光色渴望、期待、让人不忍拒绝。
普真叹气一笑,满目慈悲,在良久的沉寂声中,终于给出了肯定的两个字。
“当然。”
那个孩子,本来就与他们有一世亲子缘分,如今生死可逆,时光可溯,一切从头再来,那个孩子是他们二人的孩子,只要他们还在一起,那个孩子当然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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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普真法师的禅院外面。
北狄可汗口出狂言,说要娶已经出家的嘉仪公主为妻,这个消息不止传遍了整个长安城,也传到了六根清净的僧弥耳朵中。
小和尚年纪不大,忍不住瞥了站在墙下的那位着深青衣袍的青年一眼又一眼。
没吃过羊肉,还没见过羊跑吗?前来定国寺求姻缘的贵女和公子可不少。
小和尚瞅着虞逻,心里暗暗点评:这公子,长得倒是不差,气度也不凡,就是脸色太阴沉了些,面上情绪颇为古怪,瞧着性子喜怒无常。
此时,虞逻的情绪的确有些不稳。
时而阴云密布,时而捂额懊悔,眸似露凶光,又似露柔情。
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孩子。
那几个月,他一面瞒着她,一面努力地想和她要一个孩子,他以为只要有了孩子,她就不会离他而去,可是他万万没想到,那个孩子会成为她的催命符。
虞逻骨节修长的手指握成了拳,额角青筋跳动,双目染上了一抹赤红。
悦儿本来可以等到他回来。
可是因为那个小东西,她的身体只撑了一个月的时间。
曾经对那个孩子有多期待、多渴望,后来便对那个孩子有多怨恨、多咬牙切齿,然而所有种种,最终化为了一柄名为悔恨的利刃,日夜复日夜地狠狠戳在他心房,叫人痛苦万般,后悔难挨。
……
舒明悦从禅院里出来的时候,已然整理好了情绪,杏眼变得亮晶晶,思及普真法师先前所言,忍不住弯了一下红唇。
若说还有什么遗憾叫她这辈子难以释怀,就是那个孩子。
她还想再续母子缘分。
至于虞逻——
舒明悦抿了下唇,小脸绷得有些冷,上辈子他不肯见她最后一面,就已经失去了与这孩子的缘分,那么这辈子也别想了。
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冷风凛凛生寒,推开门后,便见那道高大的身影还站在门口处,舒明悦神色一呆。
感受到身后的动静,虞逻缓缓转过身,四周点燃的风灯,垂下悠晃的光影,他面上似乎有一闪而逝的扭曲,却又很快神色如常。
“我瞧你先前情绪不对,为何?”
他稀松平常的询问,眉头皱起,仿佛已经不耐烦了,并且疑惑她先前为何情绪突变。
“没什么,”舒明悦仰脸一笑,眉眼弯弯,咬唇主动道:“一会儿来我的院子吧。”
虞逻眼皮子动了动,眼底掠过一丝暗色,似是不经意问:“与法师都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
舒明悦再次打含糊,朝他微微一笑。
……
舒明悦所在的客院位于右七,地势平坦,占地颇为宽阔,有左右两个的厢房,可供十几人居住,一回去,便将阿婵和云珠打法去了厢房。
因为颇有一段距离,即便主屋有什么动静,也不会被听到。
浴室雾气缭绕,舒明悦将身体往温水中埋了埋,心底不可避免地涌起了一丝紧张,深吐出一口气,赤足从浴桶里走了出来,留下一道蜿蜒的水迹。
正屋内暖香干燥,虞逻站在窗户前,微拧了眉,自从普真法师的禅院出来,小公主便不太对劲,可细瞧,眉眼神态如往日一般,没有任何异样。
正思忖着,忽然一阵玉帘叮咚声响起。
虞逻下意识地转身看去,顿时怔住了,小公主换了一身鹅黄色薄纱长裙,一头鸦黑青丝披散而泻,露出圆润肩头、细白藕臂、纤长,小腿,整个人身段玲珑,笼着一抹若隐若现的玉色。
在他微怔的神情中,舒明悦走了过来,踮起脚尖,伸手勾住了他脖子,虞逻下意识地微俯身,迁就她的身高,紧接着感受到小公主抱着他凑近了耳朵,气息轻柔而紧张地划过。
“就今晚吧?”
随着话音落下,好似一道火树银花在脑海里炸开,虞逻手掌扶住了她腰,眉头皱得愈发紧,喉咙慢慢滚了一下,“今晚什么?”
“我已经把阿婵与云珠打发走了,没人能听见我们的动静。”
她声音微颤,有些紧张,但气息柔软,如同一根羽毛,轻轻含住了他耳垂。
虞逻的身体彻底僵住,小公主的主动,无疑让他兴奋难当,一颗心房扑通扑通直跳,快要冲破胸腔,那一抹淡淡的不对劲,也很快地被他刻意忽视了。
他阖眼又睁开,终于忍不住扣住人后颈,低头重重吻了上去。
须臾之间,意乱情迷。
他一把将她捞起来,呼吸紊乱,大步朝床榻走去。
第73章 不对劲
窗外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 屋内烛灯明亮,犹如白昼。
床帐垂下在四周,笼下一片略微昏暗的视野, 床下靴子歪斜,衣衫凌乱置于地。
虞逻呼吸急促, 抱着她单膝跪上床, 一手笼着脑袋, 一手环着腰肢,转眼就将人压在了身下。
……
彼时, 定国寺遥望的南山。
雨大倾盆, 山泥湿润。
一路兵士从山坡走下,朝李枕河摇了摇头,“禀大人, 无踪迹。”
昨日有人发现了从家余孽的踪迹,说是欲对三皇子不轨, 一行人一路追查至此,已经搜查了一日一夜,却没发现半点痕迹。
四周火把跳跃, 在李枕河清俊面容上投下明暗的光影变化, 他头戴蓑帽, 腰佩长刀,手指握着刀柄收紧,蹙眉, 终于察觉了些许不对。
太巧合了。
从发现余孽踪迹, 到他们追查至南山,所有的线索一环扣一环,没有任何破绽, 偏偏到了南山后,所有的线索突然断了。
两百兵士将整座山里里外外翻一遍,纵然是土行孙也得留下点痕迹吧?
李枕河心头浮起一抹不好的预感,沉着脸转身,“回定国寺!”
而在千里之外的凉州,一场宴席刚刚至酣。
乌蛮原本兴致高昂,与人觥筹交错,此时却突然没心情喝酒了。
因为派去长安的下士回来了。
下士俯身在他耳边,将屠必鲁的话原封不动地重复了一遍。
“不回来!?”
乌蛮睁大了眼睛,情绪激动,倏地一下从桌案前站起来,四下宾客吓了一跳,纷纷扭头看他。
乌蛮深吸一口气,摆摆手示意诸人尽欢,而后抓起放在案上的佩刀,神色烦躁而郁闷地离去。
至屋里,一抬眼,就瞧见桌上已经摆好的书本,是明日要学习的汉文。乌蛮只看那汉字一眼,就露出痛苦的神色,捂着胸口长吁短叹,他真的受不了了!
今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这么多汉字,他得学到什么时候去?
乌蛮像耷拉着脑袋,在屋室里来回踱步,眉眼间流露出纠结的神色。
“难不成我真要一直待在凉州?”
这个念头一出,顿觉浑身更不得劲了。
不行,绝对不行!
乌蛮抱头蹲在地上,一咬牙,终于做出了决定。
“骨浑!契何力!”
他大步离开院子,去了跨院理事的书房,手掌猛地拍击屋门。
咚咚咚——
脆弱的门框承受不住力道,虚弱地晃了两晃。
骨浑和契何力闻声,连忙急匆而出,行礼道:“将军。”
“我要去长安。”
乌蛮看着两人,一脸严肃地说。
两人吓了一跳,同时开口,“将军……”
“不必再劝了!我即日就走!”乌蛮打断,大手一挥,说得抑扬顿挫,不容置疑,“不消十日,我必把屠必鲁换回来!”
骨浑和契何力懵然在原地。
骨浑率先回过神,长长舒了一口气,斟酌着声道:“将……”
乌蛮再次打断,神色认真道:“不必担心我。这几日,你们二人好好看守凉州,若有什么不能决断的事情,等我回……屠必鲁回来再说!”
说完,也不给两人挽留的机会,立刻转身离去。
被留在原地的骨浑和契何力彻底凌乱了,两人互看一眼,皆从彼此眼中看出了震惊、担忧和不可置信之意。
他们的将军,就这么跑了?
然而事实是不止跑了,还跑得很快。
前后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乌蛮就把行李和路线规划整齐了,连带着接下来几日凉州需要布置的事宜也全部安排妥当,那架势,一看早有准备,已经揣着这个心思很久了。
骑上马后,乌蛮如离弦之箭一般冲出了凉州城,直奔长安。
……
窗外的雨还在下,淅淅沥沥,越来越急,风吹歪了树枝,吱呀作响。有些事情源于本能,更别提两人上辈子本就是夫妻,一切水到渠成,契合如此。
床畔烛光摇曳,偶尔发出细微的噼啪响,烛泪一滴一滴地落满灯台,一直烧到了夜深,光线也渐渐暗淡了下来。
梅蕊初绽,不堪多折。
一声长长的舒叹之后,虞逻终于停了下来,他抱着一身香汗的舒明悦下床,将两人擦洗干净。
外面的雨停下,风儿拍窗。
虞逻半支身体,撑在舒明悦身侧,手指一下一下描绘她的轮廓,小公主长得很好看,挺翘的鼻,嫣红的唇,脸蛋似鹅蛋,肌肤如凝脂,一双眼睛最是灵动,露出任何表情都宜喜宜嗔。
舒明悦耳尖羞红,闪躲地别开视线,又去拽他手。
虞逻一笑,手腕却不动如山。
她不知,在见她第一眼的时候,他心中就被一撞。
那年他二十二岁,尚未娶妻,每日里事多、事杂,有更令人兴奋的权力和厮杀等着他,对情之一字兴致寥寥。处铎出使巽朝,给他带了一个公主回来,夸得天花乱坠,说是天上有地上无,他当时一笑置之,并未多思一分。
只是对于这个即将成为自己妻子的小姑娘,心中难免多了几分留意。
大婚那晚,他踏入牙帐,小公主抬起一双红彤彤的眼睛看他,里面的情绪紧张、害怕还有几分压抑的讨厌。
当然,还有一闪而逝的惊艳。
似乎是在惊讶他容貌英俊。
然这些,都抵不过她对他的抵触。
她不喜欢他,可偏偏不敢乱动,只抬着一双圆溜溜杏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他走过去了,她身体一下子紧绷,手指握成拳往旁边蹭了一下,咬唇不说话。
阿婵在她身边,看得着急,走过去扶着她胳膊,笑盈盈地说了祝福的话,是中原话,很喜庆。他微微挑了下眉,小公主却以为他听不懂,拉着阿婵的手,噘嘴叫她不要说,她不爱听。
当时,屋内的侍女都战战兢兢地低下了头,只有小公主浑然不觉,应当说,她察觉了,甚至偷偷瞥了他一眼,小心翼翼。
通译上来打圆场,用北狄话掩饰一番,为她打了遮掩。
他当时,脸色自然不太好看,可是不知什么原因,竟然没有当场发怒,只抬着两只黝黑的眼珠子面无表情地看她。
小公主那时看起来比现在清瘦,腰肢如素,锁骨精致,脸颊上也没有这么莹润的婴儿肥,姣好的五官一凸显,愈发明艳美丽。
她的话真的很多,拉着阿婵的手委屈地说她害怕,想回家。
回家?
他当时听了扯唇一讽,心中有些恶劣地想——你回不去了。
小公主的眼泪也真的很多,吧嗒吧嗒往下一直掉,雪腮上一道道泪痕。
通译在一旁急得满头大汗,几乎要把八辈子的谎话都编完了。
许是觉得他真的听不懂,小公主犹豫了片刻,过来用中原话轻声问他两人能不能分房睡。并且糊弄他道,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啦。
当时通译的脸色立刻白了,磕磕巴巴地不敢翻译。
他嗤笑,分房?垂眸冷漠地瞥了她一眼,不禁想,以为他想和她睡?
而且这姑娘——太天真。
长成这副模样,几个男人能清风朗月、把持得住?
只要他想要,她没有半点反抗之力。
正当他要开口说话的时候,处铎派人来寻他了,说是发现了贺拔余孽的痕迹,他倏然站起来,当夜率军拔营去追,临走之时瞥了舒明悦一眼,就见小公主紧张地看着他,露出了一种松了口气的表情。
他脸色更黑了。
只是那时,无暇顾及她。年轻时气傲,也是堂堂一国之君,既然她不愿与他同眠,纵然是绝色美人,他也不屑一顾。
清完余孽回来,他再也没去看过她,一晃半个月,将人抛之脑后了。
可是小公主不安分,她和珂罗啜的女儿打了一架,闹得还挺大。
据说,是为了一条裙子。
他当时听了,不禁好笑,可真是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公主。
不过,既是他的妻,只有他还有一口气,就不能让她被别人欺负,于是他处置了乌日娜,责罚珂罗啜。但,小公主也得教训。
他把她叫了过来。
那天,小公主穿了和大婚那晚完全不一样的衣服,少女窈窕青春,精心打扮过,显露出一种别样的风情。他淡淡地垂下眸,搓了搓手中的舞衣,忽然很想知道,这裙子穿在她身上是何种模样。
于是,他故意说了中原话。
小公主当时的眼睛都瞪圆了,露出一种惊愕、后怕,懊悔的情绪。
他却舒服了,身心舒展,唇角慢慢勾出了笑意。
小公主以为是她服软,是她先来勾引他,殊不知,从一开始就有了妄念的人是他。只是年轻时傲气太多,不低头,错过便也太多,那些横眉冷眼、阴阳怪气,无一不让他追悔莫及。
他不知,他会爱她浓烈如此。
虞逻衣衫半敞,胸膛前隐约露出几道细微的抓痕,他抬手,指腹摁在她柔软唇瓣上摩挲,那里微微有些肿了,依然红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