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沈砚倏尔直起身子干笑两声,“哈哈哈,我知道,我同阿茴开玩笑呢,你这么认真做什么?”
“哎呀!”他捏拳往掌心一锤,又道:“我还有劄子没看完呢,我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唉,记性太不好了!阿茴,你先绣着,我去文德殿处理一下没看完的劄子,就先不陪你了。”
说罢,果断站起身来,吻了一下她的额心后大步离去,一瞬也未多做停留。
看着他匆匆离开的背影,阮清茴将手中未完成的绣品举高了些,仔细看了会儿,喃喃自语道:“很像鸭子吗?”
似乎是不服气,她又转身朝青鸾招了招手,“青鸾,你来看看,它到底像鸳鸯还是鸭子?”
青鸾接过主子的绣品,将上面的图案仔细瞧了又瞧,可无论任她如何瞧,那上面的都是鸭子啊。
但这话她能说吗?
自己贴身伺候主子多年,她最是清楚,旁的琴棋书画主子是样样精通,甚至让她说两句兵法来她也能说,可就是这女红嘛……着实一言难尽。
于是青鸾扬起一个与往日并无不同的笑容,十分诚恳地答道:“鸭子倒不像是鸭子,只是这鸳鸯还差了几道颜色,娘娘不如给它添一道赤色和橘色如何?”
闻言,阮清茴便拿过赤色和橘色的丝线,放在那鸳鸯身上比对了一下,眼眸霎时一亮。
“果然像多了,还是青鸾心巧。”
说罢,不知想到了什么,她顿了一瞬又转头看向她,徐徐启唇:“青鸾,你一向做什么都很出色,琴棋书画你也是同我一起学的,我在想…”
她放下绣品走上前,握住青鸾的手,冁然笑道:“我在想,你早已到了出嫁的年纪,总不能陪我在这深宫里蹉跎一生。宫里每隔五年便要放一批宫女出宫,不如…”
话音未落,青鸾顿时“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娘娘…”她双眸含着泪光,用膝盖往前挪了一步,抬手揪住主子的裙摆,“您不想要奴婢了么?”
瞧着她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的可怜模样,阮清茴本就硬不起来的心更是软得似面团一般,忙躬身将她扶起。
“我怎么会不要你呢?你我一同长大,早就如亲姐妹一般,我恨不得你能永远陪在我身边。”她取出随身帕子,亲自给她拭着泪。
待青鸾稍微平复了些许,才接着又道:“只是我不能因为我自己的私心,便将你困在这宫城里一辈子啊。你放心,你便是我的义妹,我一定会为你找一户好人家的。”
“娘娘,可是奴婢…奴婢不想要什么好人家…”她垂下头来,越往后说声音越小。
凭着女人的直觉,阮清茴忽觉些许不对劲,自己说要为她择夫,她即使还不曾有这个想法,也应先是羞赧,而后便才是拒绝。
可她不仅一分羞赧也未有,眸中更是抗拒居多,似乎……极其不愿意嫁出去。
“青鸾。”阮清茴抚上她的手,柔声问道:“你同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已有心上人了?”
手下那双柔荑陡然一僵,青鸾的棕色瞳仁也在瞬间紧缩。
阮清茴知晓自己是猜对了,于是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放松,“有心上人是好事,证明你已经不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了,不用如此紧张。”
闻言,青鸾松了口气,紧接着再次听她问道:“是哪家公子,我好帮你去说说媒,顺便看看你这位心上人品行如何,可千万别被感情蒙蔽了双眼。”
话音刚落,又是“噗通”一声,这回她不仅跪下了,还伏地行了个大礼。
“娘娘,请恕奴婢不能坦白。奴婢只是一个婢子,配不上娘娘亲自为奴婢说媒。还望娘娘准许奴婢,一生陪伴在娘娘身边,永不出宫!”
她怔怔地看着面前伏在地上的人,实在不知为何青鸾的反应会这般大,莫不是自己说错了话却不自知?
想罢,自己便也不忍心再逼她,蹲身将她扶起,微微笑道:“好,若是你想,便一直陪在我身边。若是哪日你又想嫁人,只管同我说,我在一日,便会为你做主一日。”
眸中再次泛起泪光,青鸾连忙垂下眼睫,将其中愧疚之色遮掩得不露分毫,随即张了张嘴,轻声回了句“谢谢娘娘”。
阮清茴并未瞧见其他不对劲,转身坐回椅子上,继续绣自己的鸳鸯去了。
*
距阮泽明高中进士已过一月有余,今日迎来了最终的殿试,由沈砚钦定状元、榜眼、探花。
大殿之上的考题是由翰林院众学士敲定的,于今日殿试开始前当朝递上去,因此就连沈砚也不知题目为何。
阮清茴在内廷等得比放榜那日还要焦心,手里的帕子被她揉得褶皱都生了好几条,腿也控制不住地在屋里来回踱步,怎么也坐不住。
其实她也不是非要弟弟考上状元,就算是榜眼探花,那也是光宗耀祖的事情。
可时下那状元就在眼前,泽明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考上,因此她也就不免对状元抱上了几许希望。
此时的时间,在她这过得比以往每一日都要慢。垂拱殿那边始终未传来消息,眼见着午时都过了,众朝臣竟还未散朝。
难道是殿试太过焦灼?还是发生了什么别的意外?
过度的紧张让她不禁开始胡思乱想,好在就在这时青鸾从门外小跑进来,禀道:“娘娘,周先生来传陛下消息了。”
“快快快!快让全安进来!”
周全安一脸喜气地走进,拱手作揖:“娘娘,陛下那边还未散朝,派奴过来先说一声。”
说罢,他再次拱手道:“恭喜娘娘,贺喜娘娘,阮公子从今日起入翰林院,担翰林院编撰一职。”
第25章 两难。
既任翰林院编撰, 那便是状元了!
阮清茴心情激动得双腿发软,抓住青鸾的手连退了两步,不可置信的懵了好一会儿, 而后才想起要给侯府传信。
匆匆忙忙派人传去消息后, 无法抑制的喜悦这才涌上心头,她高兴地握住青鸾的手, 连声音都在微微颤抖。
“青鸾,你方才听见了吗?泽明考上了状元!是状元!”
“太好了!公子终于考上了状元, 他一定很开心!”青鸾的声音同样在颤抖, 脸上的喜悦看起来, 似乎比她这个做姐姐的还要高兴。
沉浸在雀跃之中的阮清茴并未意识到有何不对劲, 她赶忙派人去吩咐御膳房多做几个菜,又让青鸾取来自己酿的酒, 等傍晚沈砚过来,一定要同他好好庆祝一番。
可惜,直至天色已暗, 她仍未等到晚归的沈砚。
周全安派人来传过信,说是陛下与一众大臣庭议了一下午, 刚刚才看起劄子, 估摸着还要一个时辰才能过来, 让她不必等他用晚膳了。
阮清茴心生奇怪, 能与众大臣庭议这么长时间的, 必是出了大事。
于是原本欢欣雀跃的她, 蓦然又担忧起来, 想着派人去探听一下发生了何事吧,又因皇后身份不敢如此,便只能自个儿在仁明殿干等着。
桌上的饭菜逐渐没了热气, 她却一口未动。
青鸾问她是倒了还是去热一遍,她本想着自己反正没有胃口,估计陛下在文德殿也用过了,便干脆倒了吧。
可青鸾刚要唤人撤下时,她又忽地想起沈砚一向讨厌浪费,于是让她们撤下去再热一遍。
热气腾腾的饭菜再次端上来,阮清茴拿起筷子,正打算逼自己吃几口时,门外倏尔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她条件反射地转过头,一道期待已久的身影顿时撞进眼里,“陛下!”
沈砚微展唇角,伸手将走过来的人儿拥进怀里,埋头深深嗅了一口她的气味。
“你可有用过晚膳?”她抬手抚上他的脸,指腹轻轻拭过眼下,“怎的这般疲累?是头疾又犯了?还是发生了什么事?”
他拿下她的手轻轻握着,唇角的笑容略微牵强,眸底更是她从未见过的疲累,看得她原本就担忧的心情,不免又沉了几分。
“我用过晚膳了,阿茴不要担心。”
阮清茴眉间一蹙,怎的连声音都这般有气无力?
“那...”
正欲问发生了何事,又听他接着道:“今日未犯头疾,也不曾发生什么大事。只不过刚结束了殿试,有些后续的琐碎之事需得交代他们罢了,因此庭议得晚了些。”
眼前那张面容仍是浅浅笑着的,语气虽无力却也并不沉重,听着似乎真如他所说的那般,不过是讨论了些琐碎。
可当真如此吗?
殿试后续之事她并不了解,但她了解沈砚,了解这个日日睡在自己身边的男人。
因此她无比清楚,此时此刻,沈砚在隐瞒自己。
可朝廷政事,他本就不应该告知内廷之人,此时既选择了隐瞒,自己便也没有权力过问,只好将疑问埋在了心底。
“阿茴在用晚膳啊。”沈砚瞥见桌上的饭菜,行至跟前,“怎么都没动?可是不合胃口?”
明知他是在转移话题,她却仍是配合着回道:“方才是没胃口,现在正准备吃呢。”
“怎么会没胃口,今日殿试泽明考了状元,阿茴应当高兴才对。”
说完,便拉过她按着坐下,顺便挪了把椅子坐在她旁边,夹起其中一道菜递到眼前,“来,我喂你,啊——”
阮清茴顺从地吞下,又见他抚上自己的腹部,微微笑道:“等她出生了,我们让泽明来做她的老师如何?”
她一愣,“可是,哪有专门给公主请老师的…若是陛下想让她学习,还是让她去宫学吧。”
“不行,宫学的男孩子多,要是她被哪个兔崽子给骗走了怎么办?再者,她是我的皇长女,如何就不能专门请老师了?”
他垂眸望着那平坦的腹部弯下眼角,神情极尽温柔,“就是把世间最好的东西都给她,她也配得上。”
“陛下这般宠爱她,属实让我有些吃醋。”她淡淡笑着,并未展露一丝不愉。
似乎,是明知他今夜心情不佳,故意说的一句俏皮话罢了。
沈砚抬眸凝视着她,视线相触,无需任何言语便已是你知我我知你。
真正的笑意在眸中荡开来,他抬手捏了捏她的脸颊,“同女儿吃什么醋,若是你想要那世间最好的东西,我便只给你。”
“陛下已经给了我了。”
她牵过那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摊开他的掌心,垂首一根根地按摩着修长五指,轻声道:“陛下今日…许是遇到了大难题,我方才想想,或许也跟泽明有关。”
“但陛下并未选择告知于我,我知道,不是陛下故意隐瞒,一定是因为,这件事情我若是知道了,只会给我带来伤害,对吗?”
面前的人没有立即回答,他默了片刻,随即也垂下眸子,沉沉“嗯”了一声。
“所以啊…”
她抬起眼皮,嫣然一笑,“陛下已经把这世间最好的东西给我了。”
看着眼前善解人意又无比知他懂他的人,沈砚忽觉一阵浓烈的愧疚顿时涌上心头。
今日朝堂上闹翻了天,全都因钦定阮泽明为状元一事而起,甚至连强行散了朝后,那帮言官谏臣仍坚持要庭议,直至宫门关闭前才肯离去。
他知道,这些仅仅只是开始,那帮大臣可以在小事上坚持劝谏几日便放弃,但若是碰着了国家大事,辞官、强谏、死谏,他们都做的出来。
为了保全皇帝虚心纳谏的名声,保障后世百姓对他们自己的评说,他们什么都做得出来,也什么都不会顾忌。
可这些他不能告诉阿茴,阮泽明好不容易考上状元,她心里一定很开心。若是告诉了她,依阿茴的性子定是宁愿取消殿试结果,也不愿违逆大臣,违逆民心的。
她一向最看重自己肩上的责任,他都清楚,也正是因为如此,自己才觉得愧对于她。
让一个女人来帮自己承担责任,连保护她,让她开心都做不到,那他这个皇帝还真够没用的。
沈砚伸手与她相拥,将眸中浓重的情绪置于她身后,沉声道:“阿茴放心,不是什么大事,我能处理好的。”
阮清茴笑了笑,抬手覆上他的背上下抚摸,随即轻轻“嗯”了声。
之后一连好几日,沈砚都回来得特别晚,几乎每次都是踏着夜色归来,竟一次也未曾同她共用晚膳。
她大约知晓,文德殿那边的事务想必很是棘手。尤其当她清楚是和泽明有关时,心里便不可抑制的日日担忧。
可偏偏沈砚什么都不肯说,青鸾曾擅作主张去文德殿打探过一次,结果那里所有的宫女内侍原本还聊得好好的,一旦谈及殿内之事便立即闭口不言。
索性,阮清茴放弃了。若是他想说,日后自然会告知自己的。
反正无论发生何事,她都相信沈砚一定会保护泽明,不会伤害他分毫。
如此一想,人便通透了许多,于是趁着今日心情尚可,便召来了医官为胎儿例行检查。
只是不知为何,这次诊脉却比以往几次要久一些。
似乎这次诊脉并不顺利,王医官原本平坦的眉间渐渐皱起,嘴角紧抿向下,看得阮清茴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半晌,他终于收回手和锦帕,背着药箱起身作揖,道:“娘娘,臣便直言了。您腹中皇子先天不稳,原不是什么大事,平日里只需比旁人多注意些起居饮食,心情舒畅即可。”
“可臣方才诊脉,皇子却比臣上次诊断时还要不稳,敢问娘娘近日是否未正常饮食休憩,亦或是心情长时间郁结?”
她一愣,自责之色立即浮上眼底,轻咬下唇点了点头,“是,近日实在没有胃口,便吃得少了些。心情也……也的确不佳。”
“这就对了,娘娘如今是两命之人,您的一切都关系到腹中皇子,还请切勿再削减饮食睡眠,可做些旁的事情来保持心情舒畅。”
“嗯,本宫都记下了。”说罢,她微微侧首,青鸾随即上前,从袖中掏出一个鼓囊囊的荷包递与他。
接过眼前荷包,王医官随即躬身拘礼道:“臣谢过娘娘赏赐,先行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