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惯例,涉及皇子之事,医官在诊断后,都需得亲自将结果再去禀报给陛下,王医官也不例外。
于是青鸾伸手作请送他离开,殿内只剩阮清茴一人,她从鼻间呼出长长一口气,抬手轻揉自己微微跳动的太阳穴。
近日还真是犯了冲了,一件好事也没有。
陛下本就为政事焦心,若是听见胎儿不稳,还得分出一半心来操心自己,说不定还会加剧他的头疾,影响龙体康健。
思及此,她不免更加自责了些。她倒是可以强行逼自己用膳入眠,可这心情该如何控制?
尤其是在方才已得知诊断结果之后,她的心情比王医官来之前还要糟。就算尽力不让自己去想这些,可奈何人之心情如何能自控啊?
正想着,门口骤然传来青鸾急切的呼唤声:“娘娘!娘娘!”
她从门外慌慌张张跑进来,气喘吁吁地禀道:“娘娘,奴婢方才去送…送王医官,遇见周先生派人传信过来,说,说…”
“你先别着急,气都喘不过来了。”阮清茴递上一本茶水给她。
青鸾咕噜咕噜饮下,气儿总算顺畅了些,“说陛下刚宣布散朝便被群臣堵在了垂拱殿,纷纷上谏陛下钦定阮公子状元一事,事态十分严重,怕是要…”
心中猛然一震,她的双手无法控制地发起抖来。
第26章 责任。
阮清茴赶到的两刻钟前。
垂拱殿侧门被一众大臣堵得水泄不通, 紫红绿三色交杂,个个拿着笏板喋喋不休,而被他们围在正中间承受着语言攻击的, 就是沈砚。
“陛下!臣等就此事与您庭议已有七日, 您次次都以‘知道了’‘会考虑’回复臣等,可七日过去了, 阮相公仍好好的在翰林院待着。陛下若是拒不纳谏,那便是臣等的失职, 还请陛下革除臣等官位, 以彰朝廷公正!”
说话的是一位紫衣老臣, 他说完便手持笏板躬身拘礼, 身后一众朝臣也紧跟如此,齐刷刷地弯下腰来。
沈砚颇为头疼, 脸上却仍保持着微笑,试图说服他们:“朕已经同你们解释过了,钦定阮泽明为状元并非朕私心, 当日殿试上他的文采你们有目共睹,若是只因避嫌而故意埋没人才, 这才是不公吧。”
“阮相公的文采臣等的确有目共睹, 深感佩服, 状元也的确是实至名归, 这一点臣不否认。”
紫衣老臣抬起头来, 义正言辞道:“但错就错在他姓阮, 是皇后的娘家人。太.宗皇帝最是忌讳外戚干政, 为防汉唐那般结局,因此定下内廷妇人之戚里,不可任两府之职的规定。”
“如今陛下要让皇后亲弟入两府, 任宰执,便是公然违背太.宗圣令,臣等怎能坐视不理?难道陛下,非要让大夏重现杨妃之祸吗?!”
“放肆!”沈砚当即一声呵斥,怒不可遏的指着他,“你!你!”
手指抖了半晌,看着那身紫衣与那张年老的面庞,骂人的话在嘴边逛了一圈又一圈,最终还是被他生生吞了回去。
他闭眼深吸一口气,收回了手,“皇后既然是你们为朕选的,她的品行如何你们自当知晓,万不可能是杨妃之流,李相慎言!”
话音刚落,紫衣老臣倏尔向前大跨一步,举着的笏板就差戳到沈砚脸上了。
“臣等当初选定皇后人选,一是因皇后的祖父安定侯,对大夏有不可磨灭的功劳,且阮家家风严苛守礼,想来皇后也是贤德良善之人。二是因阮家在朝中并无权势,如此便避免了外戚干政的可能。”
“但如今陛下让不可能变为了可能,那皇后的品行自然也可能会改变,人心对权力的追逐往往是不可小觑的,还请陛下撤回殿试结果!”
说完,身后一众大臣也跟着齐声道:“还请陛下撤回殿试结果!”
沈砚气得鼻孔微张,青筋直跳,一连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平复下来,“殿试已经过去了七日,朕现在再撤销结果,那朕岂不是成了出尔反尔,言而无信之人?”
“陛下的诚信固然重要,但外戚干政乃是影响社稷之事,若是非要在两者之间抉择,恕臣不能顾及陛下颜面!”
说罢,紫衣老臣抬手取下头顶的官帽,放置沈砚脚边,后退一步弯下膝盖,身后众臣随之一起跪了下来。
“臣食朝廷之俸禄,享万民之奉养,若不能尽臣之责规劝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臣愧对头顶乌纱帽,更愧对百姓对为官之人的信任,今,陛下若拒不纳谏,臣也只能以碎首明志,无愧朝廷,无愧百姓。”
话毕,他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站起身来,缓缓转过去,目光落在身后的朱红大柱上。
周围的朝臣也跟着纷纷起身,紧张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却并未有任何一人打算阻止。
于他们而言,若是能让陛下回归“正途”,牺牲一两条命也是在所难免的。
沈砚看着他缓缓后退的脚步,只觉一阵头疼,回首朝周全安使了个眼神。
后者心领神会,冲把守在一旁的侍卫招了招手,意思是让他们做好随时去拦的准备。
紫衣老臣的确是抱着必死的心情的,他这把岁数了,本就活不了几年了,如今陛下始终不听规劝,还不如把自己这条命用在职责上,至少还能死得其所。
于是下定决心的他拔足便要往柱子上撞,只是刚迈出两步,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道沉稳的女声——
“邱相。”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皇后娘娘镇定自若地出现在人群外,于是齐齐拘礼道:“参见皇后娘娘。”
朝臣让出一条路来,阮清茴一步一步走到沈砚面前,在他惊诧的目光中缓缓蹲下身子,拿起那顶乌纱帽又行至邱相面前,眸光始终沉着冷静,与刚得知消息时的她简直判若两人。
她将手中的乌纱帽递与邱相,浅浅一笑,“本宫时下正有身孕,见血不吉,邱相不为陛下考虑,也应当为皇子考虑,不是吗?”
闻言,他脸色一僵,若这肚子里怀的真是皇子,那便是未来的国之储君,未出生时见血是大不吉,宫中忌讳,尤其这还是第一胎,更是重中之重。
他倒无所谓自己的命,可若是因自己而让皇子未出生便沾染了晦气,动摇社稷之根本,那他便是大夏的罪人。
士人的一生,可以无权无名无功绩,但绝不能做有愧于国之事。
思索之下,邱相伸手接过了那顶乌纱帽,而后又道:“皇后娘娘一向明白事理,想必臣等方才所谏之事娘娘也已知晓。既如此,还请娘娘自行劝说陛下,撤回殿试结果。”
“够了!”沈砚一声怒吼,走过来将阮清茴护在身后,“邱卿,朕敬你两朝宰执,为大夏鞠躬尽瘁,因而你多次冒犯圣颜大不敬,朕都不与你计较。”
“但你实在是得寸进尺,变本加厉,竟妄图以性命要挟朕纳谏,朕看你是在这位子上待久了迷了双眼,想学曹操不成?”
话音刚落,邱相瞬间睁大了眸子,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陛下!臣一片丹心天地可鉴!若不是为了大夏为了百姓,臣怎会走到今日这一步?陛下不体谅臣的良苦用心也就罢了,怎能拿曹操来怀疑臣的用心?!”
“很生气吗?那方才你拿杨妃怀疑皇后时,可曾想过皇后的心情?”
邱相顿时语噎,一时竟想不出话来反驳,索性气呼呼地闭了嘴,不再同他言语。
剑拔弩张的气氛陷入了冰点,其余朝臣也不知是该散去还是该继续劝谏,全都愣愣站在那儿一言不发。
此时,阮清茴从沈砚身后站了出来,对邱相道:“邱相,陛下性子再是温和,却也是不喜旁人强迫于他的,想必在座各位皆是如此。那不如大家将心比心,各退一步如何?”
大臣们面面相觑,邱相垂眸思忖须臾,又问:“敢问皇后娘娘的意思是?”
“本宫的意思是,陛下患有头疾,各位将他围困在此只会加剧陛下的病情,这个罪责你们承担不起,因此还请你们立刻散去。”
“另外...”她默了一瞬,勉强牵出一个微笑来,“各位大臣说得有理,本宫也理解你们拳拳为国之心,身后中宫皇后更应以长孙皇后为表率,盈满为诫,抑制外戚,因此本宫会劝谏陛下撤回殿试结果的。”
此话一出,纷乱嘈杂的窃窃私语声霎时响起。
沈砚扯了扯她的袖子,“阿茴,你怎么...”
话音未落,邱相生怕她反悔似的,连忙拘礼道:“皇后娘娘深明大义,既如此,那臣等就先行告退了。”
众臣领会他意,立即齐齐拱手作揖,同邱相一起退了出去。
耳朵终于清静了,沈砚长舒了口气,这群人一走连空气都变得新鲜了。
“阿茴,你不会真要劝谏我吧?”
他看着阮清茴的背影撇了撇嘴,嘟囔着:“我反正是不会答应的,我发誓我真的没有夹带任何私心,泽明真的是靠他自己的实力考上的!”
“陛下。”
面前的人突然开口,他下意识“嗯”了声,却并未得到接下去的回应。
只见她缓缓转过身来,一手捂着自己的腹部,一手抓住他的袖子,脸色纸一样煞白,豆大的汗珠遍布额头,看着虚弱无比。
“阿茴!你怎么了?!”他转头对周全安厉声道:“快去叫太医!”
“是!”
周全安前脚刚走,阮清茴后脚就身子一软倒在了沈砚怀里。
临闭上眼前,耳边是一声比一声急切的“阿茴”,而眼前,则是沈砚孩子一般惊慌失措的脸。
*
阮清茴做了一个梦,梦里她不是皇后,沈砚也不是皇帝,他们只是一对以酿酒为生的平凡的夫妻。
他们还有一个可爱的孩子,是个女儿。
夫妻二人每日劳作却并不觉得辛苦,反而因每日都能坐在一起吃饭,每晚都能一起相拥而眠,而觉得非常幸福。
闲暇之余,他会给她绾发描眉,会讲搜罗来的话本子给她听,还会将自己独特的画画风格教给女儿,甚至教两套拳脚功夫,让她打跑要牵她手手的小男孩儿。
他们肩上的责任,只有如何维护好自己的家庭,让家人觉得幸福快乐。
至于国家、朝政、百姓,这些压得人喘不过来气的东西,从来都与他们不相干。
在这个梦里,他们不需要做别人眼里的自己,他们只需要做自己眼里的自己。他们可以自私、可以犯错、可以做任何他们想做的事情,因为他们只是普通人。
多么美好的生活啊,旁人觉得普通平凡又枯燥乏味的人生,对他们来说却如此遥不可及,虚无到只能在梦里实现他们的心中所求。
若是出身可以选择,身在皇城之内的人又有几个人愿意被困在这里?真是城内的人想出去,城外的人拼了命的想进来。
阮清茴睁开双眼时,首先看见的便是坐在床边,十指交叉置于额前,正闭眼为她祈祷的沈砚。
脑中稍清醒了一分,她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肚子,“陛下,孩子怎么样了?”
“阿茴你醒了!”
紧皱已久的眉间终于舒展开来,他握住她的手,安慰道:“你放心,孩子稳住了,只是你今后须得注意着些。王医官方才都同我说了,这孩子先天不稳,你今日又经历了这番打击,孩子是好不容易才保住的,今后这些事情你就不要再想了,我来处理就好。”
听见孩子没事,她这才放下心来长舒了一口气。不过提及今日之事,心中又涌上些许思绪。
“陛下…”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沈砚拍了拍她的手背,柔声安抚:“我方才说过了,这些事情你无需再想,我自会处理的。泽明是靠他自己的实力考上的,并非是因为我爱屋及乌,存有私心。既如此,我便不会让他遭受不公。”
“我知道,陛下没有私心,殿试结果是公平的,我都知道。”
她笑了笑,在他的搀扶下撑着身子坐起来,靠着软垫,将柔和的目光投向他,“我记得,陛下的抱负是想做一位明君,对吗?”
不知为何突然提起这个,他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都说明君贤后,明君贤后,陛下既想做明君,我又怎能不做贤后呢?”
“阿茴…”
他本想说什么打消她的念头,却被她一声恳切的“陛下”给堵住了话头。
“我知道陛下不愿让任何人遭受不公,哪怕那个人不是泽明,陛下依然会坚持己见。可这件事情归根结底,就是因为状元郎是泽明啊!”
说罢,她闭上双眼吐出一口气,尽量保持自己的心情平缓,才接着道:“今日听见大臣们因泽明一事将你堵在垂拱殿时,我先是心里猛地一惊,而后第一想法便是,我做了错事。”
话音刚落,沈砚立刻蹙起眉头,“这怎么能是你的错?你何错之有?”
“我错在身为中宫皇后,理应匡正自己的丈夫,维护朝中一心为国为民的忠臣,但我没有。我放任陛下给予胞弟重职,以及将来入两府的绝大可能,公然违背太.宗皇帝之圣令,这如何不是错?”
“再者,我因自己的过失导致陛下陷入两难之境,群臣将矛头对准陛下,以性命要挟陛下纳谏,致使丈夫被逼到如此地步,我难道真的无错吗?”
“去垂拱殿之前,我想了又想,怎么都想不到自己无错的理由。难道我已经坐在这个位子上了,却还要求天下百姓,朝中众臣待我如待普通人那样吗?”
“抛却皇后身份,我的确只是个一心盼望弟弟考取功名的姐姐罢了。可我低头看了看自己所用的,所穿的,还有这座宫殿,每一样都是民脂民膏,每一样都来自于百姓对我们的奉养,所以我做不到。”
“我做不到忽略自己身上的责任而只顾私心,今日邱相所为也是如此,他大可以顺抚圣意,对此事只字不提,继续享受他的功名利禄,可他也做不到,为的不过是“无愧”二字。”
“臣子尚如此,我作为一国之母又怎能只重自己的私心呢?”
“唐朝长孙皇后为抑制外戚,屡次劝说唐太宗不要给予胞兄高官,无果,她便又去劝说胞兄让他自行辞官。我虽及不上长孙皇后万一,却也应当以她为楷模,如此才能无愧于心,无愧于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