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马凳的周正手一颤,马凳从手上滑落,“咣”的砸在了脚上。周正顺势抱着马车的横木,强忍着不敢喊出声打扰了两位主子的对话。
一记直球反倒打了纪北临一个措手不及,温蹊眼见纪北临从脖子一路红到了耳尖,抿着唇就是不说话。
两辈子才见到了这么一次奇景,温蹊还以为纪北临就是一个冰雕呢。
“我,我说的是胡话,纪大人权当没听过,赶紧忘了吧。”温蹊后知后觉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对着纪北临摆了摆手,“我先进去了,多谢纪大人送我一程。”
温蹊小跑进温府,迈过门槛时险些摔了一跤。
周正眼见自家大人镇定自若地打算上马车,暗暗佩服大人不愧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对于永安县主的问题依旧面不改色,一时竟忘了将马凳摆好,下一秒就见他家大人抬起腿,踩在空气上,然后一脚踏空。
“大人!”周正急忙将马凳移过去。
纪北临拂了拂袖子,装作无事发生,上了马车。
马车上落下一块点心。纪北临的马车上并未备过点心,应该是温蹊无意落下的,可温蹊身上偶尔带些糖,从来没带过面粉做的点心。
纪北临问周正要了帕子,将点心收好交给他,“去查查这是哪家的点心。”
***
明珠院墙上的爬山虎疯长,碧绿的叶子一直从墙顶蜿蜒到地上,远远看去,不见青灰色的墙壁,只见一道绿屏。
县主从回来之后便一直心不在焉,秋霞替她打着扇子,忍不住问:“县主可是有什么心事?”
“秋霞我问你,”温蹊一脸困惑,“若是有个男子,一直对你百般冷待,突然有一天转了性子,说他喜欢你,你说这是为什么?”
“奴婢不知。”秋霞摇头,这个问题超纲了。
“春雨呢?”温蹊转过身问春雨。
“秋霞姐姐都不知道,奴婢就更加不知道了。”
温蹊摆了摆手,上辈子到她死这两个丫头都还没找到人家,她就不该问她们。
“我二哥呢?回来了吗?”温蹊问,今日纪北临同楚季去东宫了,温乔不必跟着纪北临,按理来说也该回来了。
“二少爷还未回来。”
晚间也不见温乔,吃饭时才知道温儒也未回来,连长公主也说身体不适,并未用晚饭。
温蹊念着长公主的身体,特意去看望,却被嬷嬷拦在了门外,“县主,长公主已经睡下了。”
“娘亲身子可还好?有请太医来看过吗?”温蹊问。
“县主放心,已经请过了,太医说长公主是近日忧思过重,才致身体虚弱,休息几日便好。”嬷嬷道。
到了要睡觉,温蹊还念着长公主的身体,上一世长公主病逝已经是她的一个心结,让她不得不担心。
“秋霞,娘是不是为了我的亲事才如此担忧的?”
“县主不要多想,长公主身子一直很好,怎会为此累倒。”秋霞劝慰她。
温蹊忧心忡忡地睡下,总觉得心口慌得紧。
秋霞将灯熄了,轻手轻脚地退出去。
一个晚上温蹊睡得都不大安稳,第二日少见的鸡叫一声便醒了,坐起时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唤秋霞拿水进来。
秋霞早在外间候着,听到温蹊的声音便冲了进来,“县主,驸马与二少爷被打入大牢了!”
“什么?”温蹊从床上站起,起得太猛,两眼一黑,重重朝地上栽过去。
秋霞惊呼一声,忙来扶人。
温蹊等眼前清明,也顾不上手上那点擦伤,紧紧抓着秋霞的袖子,“怎么回事?怎么会进了大牢?”
文字狱闹得人心惶惶,朝中上下人人自危,皇上手段狠辣,凡有嫌疑者,宁可错杀也绝不放过。朝堂之上日日阴翳,乌烟瘴气,温儒不忍见忠臣被戕害,便上书请皇上莫要大兴文字狱,稳定朝局。皇上大怒,当即将折子甩在温儒脸上,道温儒也是包藏祸心,下旨将温儒关进大牢,温乔与太子前去求情,结果温乔也被关进大牢,楚季禁足东宫。
长公主听到消息,一早就进了宫。
温乔坐在前厅,命管家每过一刻钟就来传一次消息。
一直到晌午,宫中仍未有好消息传来,秋霞在一旁细声劝道:“县主,您自起来后就没吃过东西,还是吃点东西吧,奴婢命人去准备午饭。”
温蹊摆了摆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秋霞,备马车,我要出门。”
纪北临从朝中下来便一直紧着眉,皇上也不知是有意无意,将温儒的案子交给他来办,纪北临担心皇上是在试探他是否忠诚,温儒的其他学生求情时纪北临并未说话。
一进府,周正告知他温蹊在前厅等候,纪北临面上一凛,连朝服都未来得及换下,大步往前厅走。
怕耽误时间,温蹊一直守在前厅的门边,只要纪北临出现,她就能第一时间看到他。
朝中官员大小无数,能帮得上忙的温蹊只认识一个纪北临,她知道纪北临聪明,只能来寻他帮忙。
“纪大人!”大理寺的玄色官服出现,温蹊朝纪北临跑去,到了跟前一时刹不住脚,纪北临伸手扶着她的肩膀。
“求大人救救我父亲和二哥。”温蹊顺势紧紧攥着纪北临的衣袖,眼眶晶莹,长睫轻颤,泪水便溢出眼眶。
“你不要担心,老师与二少爷现下还很安全。”纪北临甚少见温蹊哭,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去哄,犹豫了一瞬,小心翼翼地抬手替她拭去眼泪,只是小姑娘的眼泪像开了闸的洪水,一直擦不尽。纪北临索性按着温蹊将人抱进怀里,让她在他怀里哭。
“没事,我在,不会有事的。”纪北临哄孩子一般拍着她的背。
温蹊从他怀里抬起头,泪眼婆娑,“你救救我爹和二哥好不好?只要你救救他们,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我在想办法,你乖乖的不哭了好不好?”温蹊的泪水打湿了纪北临的衣服,沉甸甸仿佛有千斤重,压得他心脏扛不过来。
温蹊抿着唇听话不敢再哭。
“期期你听我说,”纪北临屈起食指将她的眼泪擦去,“老师毕竟是二品官员,朝中大半官员是他的学生,皇上若真的要罚他,也要掂量掂量轻重。昨日老师下牢不过是皇上一时怒气,等他冷静下来自然会找一个由头将老师和你二哥放了。”
纪北临耐心解释,温蹊渐渐冷静下来才发觉纪北临说的是有道理的,只是她过于担心温儒与温乔的安危,自己乱了阵脚。
“不哭了?”纪北临见温蹊渐渐平静下来,只是仍抽抽搭搭,这才放下心。
“纪大人,我想见我爹和二哥可以吗?”温蹊小心询问,就怕纪北临不答应。
“好。”
“现在就去可以吗?”温蹊试探着问。
“现在恐怕不行。”纪北临道。
温蹊双眼暗了暗,却也知道不能得寸进尺,失落地点了点头。
纪北临见她这般模样,可怜却又有些可爱。
“我换身衣服再带你去。”纪北临无奈道。
温蹊闻言抬起头,这才注意到纪北临的朝服已经被她刚刚哭得皱巴巴的了。对上纪北临带着一丝笑意的眼睛,温蹊又羞赧地低下了头,“对不起。”
见她总算不那么难过,纪北临终于松了眉眼,弯下腰看着她,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顶,“不许再哭了,乖乖等我回来。”
温蹊呐呐点头。
“周正,吩咐人打盆水来让县主洗脸。”更衣前纪北临还不忘吩咐周正。
纪府的马车早已备好,纪北临先上了马车,转身对温蹊伸出手,温蹊愣了一瞬便将手交了出去。纪北临的手掌宽厚,温蹊的手在他手心里显得格外娇小。纪北临收了手指,将温蹊纤细的手腕握住,轻轻使力将温蹊拉上去。
待进了马车,纪北临并未立刻让周正驾车,温蹊虽急,却也不敢催。
不消一会儿,周正从帘子外送进一个食盒。
马车里安着一张小几,原是纪北临用来看书的地方,此刻却摆着几道菜,都是温蹊平日里爱吃的菜式。
温蹊向纪北临投去疑惑的目光。纪北临从不在马车里吃东西。
“听你身边的婢女说你今日都不曾进食,我让厨房做了几道菜,你吃一点。”纪北临道。
温蹊的目光在桌上的菜和纪北临的脸上来回逡巡,“可这是你放书的地方。”纪北临有个规矩,绝不许在放书的地方吃东西。
纪北临有些好笑,温蹊虽一直谨慎不想将重生之事暴露出来,却总是不经意间说出一些只有婚后才知道的纪北临的习惯。
“无妨,”纪北临将筷子用帕子擦拭过后放在温蹊面前,“你一日不吃东西,脸色这样差,老师见了也会不放心。”
温蹊捏着筷子,几番偷看纪北临,确定他真的是心甘情愿地愿意让她在马车上吃东西,才敢举筷。
作者有话要说: 温期期悄摸看纪大人一眼:他是真的心甘情愿让我在他的马车上吃东西的吧?
再悄摸看一眼:真的不是因为我是县主,他迫于我的身份不得不让步吧?
再悄摸看一眼:他会不会脸上笑嘻嘻,心里星星星?
再悄摸看一眼:他可能回去之后就把这张小几烧了,说不定连马车都一起烧了。
最后再悄摸看一眼:就算是不乐意,这样善解人意的纪北临可太好了T_T,相比之下上一世的纪北临简直不是人!啊,有求于人的我是如此卑微。
纪大人: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莫名觉得自己受到了伤害
第31章 文字狱(四)
记挂着温儒与温乔, 温蹊并没有多少胃口,一碗饭吃了不到小半碗便将筷子搁下。
马车很快到了大理寺用来关押犯人的牢房。
纪北临接过周正递来的黑色斗篷,抬手抖开, 替温蹊系上。
温蹊疑惑地看着他。
“皇上不许人探监, 你一身红衣, 容易引人注目。”纪北临与她解释,将带子系好后又替她戴上兜帽。
“那我若是进去岂非会连累大人?我只要知道父亲与二哥安全就好, 大人不必为此犯险。”温蹊闻言想将披风解下, 纪北临扣住她的手腕, “我已经命人打点好了, 只要低调一些, 不会连累我。”
温蹊颇为动容,“多谢纪大人。”
“跟着我, 莫要说话。”纪北临松了手,转身朝大牢走去。
温蹊望着他穿着大理寺官服的背,脊梁挺直,绷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将兜帽扯低了些, 温蹊垂下头快步跟上他。
纪北临甚至不必亮出腰牌,牢门外的守卫见了他,恭敬地弯着腰,退至两旁为他让路。
期间纪北临连眼都未曾抬过, 面色清冷地走了进去。
大牢昏暗。两侧的墙壁弥着湿气,旧水积在地面的凹槽里,照明的火光奄奄一息, 像是很快要被潮气扑灭一般。
这样的环境,牢里的犯人也恹得见了人进来都懒得喊一句冤枉啊。
温蹊的目光从一间间牢房里扫过,却不见温儒与温乔的身影。
纪北临带着她绕过阴暗的牢房,过了天井,来到了干燥一些的一排牢房。
“这边阳光充足,我将老师安排在了这边。”纪北临迁就着温蹊的步子,走得并不快。
温蹊抓着斗篷轻声道了谢。
两人在其中一间牢房前停下。
夏日蚊子多,温儒还在睡,温乔蹲在床边轻手轻脚地替温儒赶蚊子。
“二哥!”温蹊揭了兜帽,抓着栏杆轻声叫他。
温乔刚拍死一只蚊子,听到声音转过头来,“期期?你怎么来了?”
温儒听见温乔的声音也醒了,“期期?”
狱卒将钥匙交给纪北临便出去把风,纪北临开了牢房的门,温蹊立刻跑了进去。
“你怎么来了?”温儒起身。
温蹊看着温儒与温乔,好在看起来两人并未受苦,牢房中的床虽窄小却也整洁,牢房也还干净,想来也是纪北临特意关照过。
“女儿不放心您。”温蹊道。
“有什么不放心的,你看爹不是好好的?”温儒笑道。温乔在旁边附和着点了点头,“期期,你放心吧,爹好着呢,昨晚进来的时候还有空考我的功课呢。”
温儒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没事就好,”还能考温乔的功课,想必温儒心里是不慌的,“爹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你们出去的。”
“此事你不必操心,爹自然会处理,回去告诉你母亲,说我一切很好,让她也不要太挂心。”
“可是娘一早就去宫里为您求情了。”温蹊道。
温儒向来和煦的眼睛愈发温和,眼尾的皱纹压着,“她一向自称是楚家最冷静的人,居然也这样冲动。”
温蹊与温乔默不作声地对视了一眼,齐齐偷笑,娘亲不在这恩爱都能秀起来。
仔细问过府里的情况后,温儒才将纪北临叫过去。
“老师,”纪北临道,“皇上命学生来审理您的案子。”
温儒重重叹了一口气,“为难你了。”
“老师放心,皇上一定会理解老师的良苦用心,还老师清白。”纪北临道。
两人不好久留,纪北临吩咐狱卒好生照顾温儒与温乔后便带着温蹊离开。
前后不过一刻钟,周正还驾着马车在巷子里等着。
“今日多谢纪大人帮忙。”温蹊道。
“待老师无事,你再谢我也不迟。”纪北临将温蹊解下的斗篷随手扔给周正,灿烂浓烈的小姑娘还是红衣最好看。
大街上锣鼓喧天,纪北临与温蹊纷纷转过头,一支送亲的队伍从巷口敲敲打打着过去,隔着围观的人群,只看见红艳艳的轿顶与高头大马上意气风发的新郎。
待那吹打声远去,纪北临才道:“温府出事,想来淑妃应该消了让宁王娶你的心思。”
提及淑妃,温蹊身子僵了僵,看纪北临神色无恙,之前丢的那块点心应该没有被他捡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