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枚令牌分量十足,且表面坑坑洼洼,反倒不像个重要物什。
“哇哦,”她别别嘴角,甩还给将要发怒的女护卫:“看来是真的。”
“你大胆!”
无视女护卫的话,夏枫不情不愿得托腮:“若要我们保护,就得听我们沙镖头的,你再这样咋咋呼呼命令来命令去,我就把你串一起烤了。”
“呵,口出狂言!”
女护卫猛然拔剑刺来,夏枫轻松躲闪,用脚和她的剑做搏斗。
她用力精妙,屡屡踢中对方要害,几招之内,便踹飞其长剑,哐啷栽进土里。
女护卫面色惨白,拒绝承认自己一双手竟没别人的一双脚灵活。
“木琴。”
马车里的人发话了。
二人停下搏斗。
软糯飘忽的声音从车内飘出:“我们就听沙镖头的。”
“可是……”
吞下嘴里的话,木琴不甘得立定,死死瞪着夏枫:“是。”
切,狐假虎威。
夏枫从马车上吱溜滑下来朝河边走去,木琴伸手想抓住她:“你去哪?”
谁知她半空中捞了个空,等反应过来,人已经在火堆边了。
“干饭啊。”
她接过剑,朝木琴显摆显摆剑上肥美的鱼,“想吃就自己来烤。”
这家伙……
一时间,她看夏枫的目光晦涩难明。
“木琴。”
车内人唤,她忙上车,将令牌高高举起,低下头跪在那人的面前。
“方才你与她过招时,她可就在车顶?”
“是。”
“……”他接过令牌,打起车帘,花瓣眼凝视耐心翻烤的夏枫,“好强的轻功,我竟听不到一丝脚步声。”
“公子的意思是?”
男子轻笑:“小小镖师,好收归得很。”
何子秋同百草分离已一个多月。
他被牙公的打手拽出小驿站后,被迫上了马车,一路不停朝北。
打手们严备看管,在剩粮里下了药,让他们吃了便昏睡过去,直到饿醒。
如此反复,何子秋只觉天昏地暗,没有分毫思考逃跑的时间。
藏好膝盖下的腌臜饭菜,何子秋用肩膀蹭蹭鼻子,静静装睡。
无论如何,他一定要逃。
咕噜噜。
马车停了,他们被打手一个个拖出马车,往路边一间小屋子走去。
何子秋觑眼观察四周,等待逃脱的机会。
这是个简静小城,黄土垄中。偶有几个小市民瞅见他们,有的嗤之以鼻,有的精光四射。
马路边有一往来镖局,镖局门口不远处,一小摊贩正在收摊,她推车而来,车上用来烙饼的铁盘尚有余温,冒出鼓鼓白气。
就是这个!
何子秋眸光霍然一亮,他屏气凝神,忽一个转身,将铁盘扫翻。
铁盘哐当砸到打手们的脚上,哀嚎一片,他趁机起身,往城外撒腿就跑。
这几日吃得都是流食,再者何子秋行动力本就差,只跑了几步,他便不知被什么石头绊倒,猛然跌在地上。
皮肤与坑洼地面摩擦,疼地他呜咽了一声。
快起来,快起来!
他费力得尝试两次方爬起来,横冲直撞,一路撞翻了不少篮子。
“奴隶跑了,奴隶跑了!”
打手们在他身后边追边喊。
突然,一只健壮的手狠狠抓住何子秋的肩膀,何子秋几番挣扎无果,扑通跪下:“我求求你了,他们是坏人,我是被抓来的,你放了我吧。”
那女人冷笑一声,眸子里布满血色的蜘蛛网:“我最恨你们这些逃奴,我家的奴隶也逃了,老爹没人伺候,你猜怎么着……我老爹病死了!”
疯子,真是个疯子!
何子秋拼命挣扎,狠狠咬过去。
咚……
脑后倏被人打了一闷棍,他眼眸朝上一翻,昏死过去。
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他做了一个梦。
他还记得初到无名村的时候,按照当地礼俗,凤姐姐给他们家送了整整十头狼。
“顺便的,”她轻飘飘得收起弓,往背上一别,单手叉腰,静看家丁们哆哆嗦嗦得收狼。
何子秋躲在门厅的屏风后头往门外探看,这么远的距离,他只能看清那女子几乎透明的皮肤。
他摸摸自己的脸,看看自己的腕,竟自愧不如。
一道疏离平淡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虽距离遥远,但不知为何,他确信那个女人在看他。
当然,哪个女人不想多看他几眼呢。
何子秋整好发冠,决定给这个小村妇长点见识。
他捻起上好的蚕丝帕子,昂着头走出门,笑盈盈朝对方一拜:“多谢壮士相赠。”
他管理好表情,缓缓抬起头,已准备好要给对方心间一击。
甫一望,惊鸿难抑。
那日的天很蓝,云很高,阳光从她的身后洒下来,暖暖地铺在他面上。逆光下,她的轮廓是那么的温柔,蔚若云霞,是他这辈子不曾见过的美。
“不用谢,”她不客气得指指门厅屏风后,“墙上挂的那个匕首挺好看的。”
原来她压根没看他。
那天,何子秋鬼使神差得急匆匆回屋,把家传的匕首从墙上抠下来送给她。
就像把他的魂也一并送了出去,覆水难收。
几乎是从那一刻开始,他就发誓,他一定要用尽一生,攀附她这座如云之巅。
但现在……
一切都变了……
哗
一盆冷水劈头盖脸浇下来,何子秋方从梦中惊醒。
他的手腕被吊起来,一扯便听铁链噼里啪啦作响。屋子里灰尘肆意,几个小厮哭唧唧躲在墙角瑟瑟发抖。
一火盆放在屋子的正中央,火炭烧得正红,火星子滋啦滋啦往外跳,落到地上闪出诡异的红光。
一女子立在火盆旁,握着一根烙铁。
烙铁的扁头在火盆里炙烤,已变得通红。
“乖奴隶的奴印,打在不重要的位置上,但你不乖。”
那女人邪邪一笑,举起烙铁,晃晃悠悠,“不乖的奴隶,就要接受最严酷的惩罚。”
刺啦
裤子被无情扯开,何子秋几近绝望。
周围忽安静下来。
女打手失声尖叫:“娘的,他有‘青龙症’!”
第6章 你是个不详啊
紧紧捂住疼痛的小腹,何子秋被强行拽上马车。
烫奴印女子的谩骂声,他至今仍记在心里:
“你有青龙症?娘的……谁敢买个不详之物回去,恶心透顶。”
青龙症。
不祥之物。
攥着粗布衣的指节发紧,何子秋靠在马车壁上,想起爹爹曾经告诉他的话。
他曾发誓,绝不会告诉任何人这件事,直到出嫁的那天。
小时候,他就活在“不祥之物”的阴影里。
传说,得青龙症的人上辈子犯下了滔天大罪,被上天惩罚,这辈子注定克妻,且身带诅咒,能把一村人克死。
人们对此深信不疑。
何子秋害怕人们都讨厌自己孤立自己,便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学会了不少勾搭女人的技巧。
因长相出众,他屡试不爽,从女人们的追捧中,确认她们会喜欢他的,不会嫌弃他的。
这个他一直小心翼翼保守多年的秘密,突然被无情得戳破。
如三九的冰水浇灌在头上,浇灭了何子秋的一切妄想。
事实证明,世人真的会厌恶他、唾弃他。
若凤姐姐知道了,说不定也……
何子秋眸光暗淡下来,此时,同车的小厮正用诡异的眼神望着他。
他们本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同病相怜,如今他却因青龙症被他们嫌弃。
“我们沦落这番,会不会因为公子是个……”
“嘘……”
何子秋瑟缩起腿,把头闷在臂弯里。
原来,只有他和别人不一样。
啪嗒啪嗒,眼泪掉落在粗布麻衣上,洇都洇不进去。
如今,他竟……不敢去见凤姐姐了。
马车忽放慢了,所行之处咯噔咯噔,颠簸异常。
车里看住他们的女打手撩起帘子,目瞪口呆,惊起一身鸡皮疙瘩:“这儿发生了啥?”
“他娘的,山贼疯了乱杀人?”
“不对,你看那些皮草,死的是山贼。难道……是山贼被官军一锅端了?”
“娘的,倒省了一笔过路钱。”
“只管杀不管埋,真是……”
何子秋抬头望了一眼,浑身一顿战栗,隔夜饭都差点吐出来。
山路就像乱葬岗,地上躺着无数山贼的尸体,随时间腐烂发臭,多多少少露出些白骨,饶是阳光灼热,也挡不住地狱般的阴森,令人不寒而栗。
一般而言,路上的尸体不会曝晒在大路上这么久,除非,一次性被清剿太多,根本没人收尸。
“我们继续北上,会不会太危险。”
“那咱从小路绕过去?迟点没关系,不能丢了小命。”
马车缓缓转向,驶入岔路。
正直春日,莺啼阵阵,花香四溢,周边有溪水装帧,美若仙境。
春风掀起马车的车帘,裹挟入一缕草香。
何子秋眼神死寂地抬头,忽双眸一亮。
几个女子站在路边,正埋头研究地图。领头的女子虽裤脚褴褛,却头戴青玉簪,上衣更是绣锦金丝,横襕重绣非富即贵。
只能搏一搏了!
他蓄势待发,趁女打手不备,磨蹭下衣领,忽弹跳着,不要命地探出身子:“小姐,小姐,你救救我!我是被贼人撸来的!”
那锦衣小姐闻声转过头来,眉头紧皱,又别过头。
一个弹指后,她忽眼神一滞,再次看过来。
何子秋冰肌玉骨,本就生了一副好皮囊,如今虽毁了容,诱人的锁骨却自衣衫内若隐若现,灰尘泥巴反而掩盖了他脸上的疤。
尤其是那双狐狸眼,啧啧啧,秋水如波,媚态天成。
锦衣小姐连连称奇,她品男无数,也未曾见过光凭一双眼睛便如此动人的男子。
女子挥挥手,身后的护卫便呵斥道:“站住!”
打手猛地拽下何子秋,呼了他一巴掌。
她鼻子里出口气,见到那小姐身后强壮似军人的家丁,忙笑脸相迎:“这位小姐,我们是卖奴隶的,这奴隶是我们刚进的一批中的肆号奴,最不听话,还不服管教,扰了您了。”
女子点点头,伸长脖子朝马车里探看:“那个肆号奴几钱?”
打手为难得看看左右,按照规矩,半路上不能随便发卖奴隶,需得运到指定的奴隶场发卖。
那小姐深谙其道,朝小厮别别头。
护卫自怀里掏出一袋银钱:“我们家小姐只要勾勾手指头,就能把你们连锅端,还不快乖乖把人带下来。”
打手们面面相觑,掂量利弊:车上之人是“青龙”,还是个毁了容的,本来也卖不了几个钱,如今有金主想要,不如就地卖了,她们再吃个小利……
一打手想通了,愉快得应了一声,一把将何子秋从马车里拽出来。
何子秋吃痛,一双泪盈盈的眼望着那锦衣之人:“小姐,求你了,救救我吧。”
挣扎间,还扯下几缕衣带。
小姐心中一动,点点欲/火焦灼而上,忙命护卫松绑:“别怕,以后你就跟着我,做我的小厮。”
成功了!
何子秋喜极而泣,感恩戴德得朝她磕了几个头。
女护卫依言丢了一两银子给女打手,驱赶她们赶紧离开。
何子秋回过头,望见一车的自家小厮被领走,还闻见几声呜咽。
他迟疑了一阵,倏握紧拳头,狠狠咬住下唇。
当下,自救,才能复仇。
他拖着一双草鞋,扭身跟在女护卫身后,再不回头。
阳光照在他身上暖洋洋的,青草上飞着几只蝴蝶,就连山壁的纹路,此刻都显得那么亲切。他一瘸一拐得缓缓向前,拖着这具累赘的身体,抬手,拿捏住一束束阳光。
女护卫揣入他的卖身契,笑道:“你可是好运气,你可知咱们小姐是谁?是天京苏家的独女!”
苏家。
他不知道。
天京。
他知道。
何子秋用肮脏的袖子蹭蹭干痒的眼,眼白泛红。
眉宇间,堆满了无尽的恨意。
贤王,一定在天京。
夏枫与沙曲的北上天京之旅,已行了半路。
自上周越过南岭,往北的路便顺畅百倍。很快,她们便到达夏国腹地——源城。
“你说,这苏公子一整天都在马车上,偶尔下车也要带个维帽,是不是长得丑啊?”沙曲边拿通行令,边絮絮叨叨。
这几日同夏枫混熟了,她发现夏枫除了嘴毒外,人挺不错,便随意起来,上至政/治/局/势,下到男人屁股,什么都想和夏枫讨论一二。
“这都到源城了,按理说应安全了,怎得还粘着我们不放,雇一队专业打手不行么?”
一旁的妹子听了嘻笑:“头儿,你说的哪的话,谁能比凤妹子厉害呢。”
夏枫不回话。
一路上,马车里有总一道视线,每日不腻得坠在她脸上,图叫她心烦。
那家伙是没吃饱么?怎么老盯着她?
想这一路,她也算好心,一感受到视线焦灼,便送去一些吃的,他怎么还盯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