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炎只觉得刺眼。
待纪初桃跟着晏行离去,祁炎站在原地,喉结几番滚动,手中的折扇被捏得嘎吱作响。
他闭了闭眼,反手揪住身后那道鬼鬼祟祟试图溜走的身影,咬牙道:“宋、元、白!”
因为好奇祁炎的反应,而跟过来看戏的宋元白被逮个正着,挤出一个讪笑:“哎,在呢在呢!”
祁炎望着宋元白,冷冷一笑:“她太害羞?”
“……”
“死心塌地?”
“……”
“百依百顺?”
“……”
翻了这么大的船,宋某人慌了,在祁炎死亡的审视下支吾道,“我觉得……问题不在攻略,而是出在三公主身上。”
他这些招数是用来对付普通女子的。那些姑娘没有什么身份和见识,如蒲柳一般只能依靠男人生存,所以若男人稍稍冷落她们,便会慌乱得不行。
但他忘了,祁炎面对的是纪初桃,是皇权庇护下最尊贵的少女,围绕在她身边的狂蜂浪蝶自然不会少,而且都是天下最好的,少了一个祁炎,有的是人取代他的地位。
祁炎显然也明白了这点,眼里的冰刀都快将始作俑者戳成筛子。
“你别急,我还有办法!真有办法!”宋元白抬手护在身前,连连后退两步,冥思苦想许久,小声道,“要么,你也找个姑娘同行,让三殿下也醋一回?”
不知哪句话惹怒了祁炎,他面色一寒,将手中的扇子朝宋元白掷去,冷沉道:“滚。”
宋元白笑嘻嘻的,顺手接住扇子,追上祁炎道:“别生气嘛,容我再想想对策。”
“这次,我自己来。”祁炎道,眉峰锋利的弧度,显得有些清冷。
再信宋元白的话,明日纪初桃就该忘了祁炎是谁了。
“我劝你要稳住,感情朦胧模糊的时候是最吸引人的,一旦戳破,朱砂痣也会变成蚊子血……”
身后,宋元白絮叨地说着,忽的“咦”了声,展开手里的扇子道,“咦,这把扇子上的题字竟是飞燕体。”
祁炎对书画并不算精通,见宋元白大惊小怪,便问道:“又如何?”
“飞燕体是前丞相沈老独创的字体,因其收笔锋利似燕尾而得名,不过自从沈老被革职抄家之后,便很少有人再临摹这种字体了……”宋元白摸着下巴,压低声音。
祁炎侧首扫视扇面,目光微沉,思绪一闪而过,心里压抑的那股烦闷愈发明显。
与此同时,街道另一端。
五彩的风车在货架上转动,纪初桃脚步慢了下来,回首望去,只见各色人群来往,糖果子铺面的檐下,已没了祁炎的身影。
“殿下在看什么?”晏行温润的嗓音传来。
“没什么。”顿了顿,纪初桃收回视线,心想:方才,祁炎是有话相对自己说么?
然而人都不见了,她只好呼出一口气道,“本宫府中尚且珍藏了些折扇,晏先生喜欢什么样的,回去挑几把拿去罢。”
毕竟晏行的那把扇子在祁炎那儿,约莫也拿不回来了。
晏行拢着袖子,眼尾一点朱砂若隐若现,婉拒道:“扇子在下还有许多,时常也是用完就丢,并非什么重要物件,就不夺殿下所爱了。”
虽说如此,纪初桃回府之后还是差人送了晏行一把新扇子,当做补偿。
日落,暮鼓三千。
“你听说了吗?殿下今日送了晏府令一把扇子,当做信物呢!”廊下,两个挂灯笼的内侍在窃窃私语。
“晏府令大冬天摇着新扇子到处晃荡,便是不想看见都难呐!”另一个内侍嘿嘿道,“你说,晏府令会不会取代祁公子,成为三殿下身边新宠?”
先前那人道:“我倒巴不得早些取代呢!晏府令多好啊,又会做人又会办事,温文尔雅的,岂不比那位强?”
一墙之隔,祁炎从树上跃下,身上落着夜的清寒。
方才那两个内侍的话,他都听见了。明知不该在意,可脚步却像是不受控制似的,朝着纪初桃的寝殿行去。
走出几丈远,他又顿住,望着公主府熟悉而又陌生的灯火,嗤笑自己突如其来的愚蠢念头。
深吸一口气清寒的空气,他定神转身,却在见到迎面走来的纪初桃时再次一怔。
纪初桃也看到了他。刚刚燃起的灯笼下,富丽的小公主美得像是一幅颜色饱满鲜妍的画。
“祁炎!”纪初桃朝他走来。
或许是有了晏行,初桃待他不似之前那般形影不离,但也从不会苛待冷落他。现在两人之间的关系,倒真有点儿像公主之于客卿,尊敬有加,亲密不足。
看上去挺不错,可祁炎并不满足,不知名的野心在阴暗处恣意膨胀。
“小将军,今日宫里送了新鲜鹿肉,晏行说大家可以一起炙鹿肉吃。”纪初桃的声音轻柔雀跃,带着小小的期许,“你一起来么?”
晏行的名字格外刺耳,祁炎皱眉,漠然道:“臣要回去探望父亲,不来了。”
当然是假话,那个家,早已名存实亡了。
纪初桃“唔”了声,随即很快打起精神,热忱道:“那本宫让人留一些,等你回来吃。”
祁炎薄唇动了动,扭过头道:“不必了,多谢殿下好意。”
他略一抱拳,随即与纪初桃错身而过,大步走开。
纪初桃望着祁炎的背影,烟眉轻蹙。
方才,他是生气了吗?
祁炎最近怎么怪怪的?要么很长时间不出现,即便遇见了,也是说不了几句话便匆匆离开。
难道……难道他是在公主府里呆腻了么?
纪初桃越想越觉得这个可能性极大,不由沉思:看来,二姐教的那些用不上了,得尽快洗清他身上的罪名,还他自由才行。
……
祁炎快步转过回廊,握拳抵在廊柱上,眸若黑潭,暗流涌动。
明明他想说的话不是那些,可为何一见到纪初桃,或是听见晏行的名字,所有的一切都会偏离自己的掌控,朝着不可预测的方向发展?
第二日,纪初桃去了长信宫一趟。
纪妧的面色不太好,多有疲色。
“大皇姐,太医怎么说?”纪初桃看着一向强势威严的大姐劳累至此,难掩心疼。
“无非是操劳过度,让好生调养。”纪妧披着外袍,嘴上说着要歇息,可批阅奏章的笔却一刻也不曾停下。
“皇姐,你还是歇一歇罢,晚一刻也不迟。”纪初桃劝她。
“年底百官御宴,礼部的折子一封接着一封,松懈不得。皇帝又年纪太小,应该将心思放在治理朝政上,终归不放心,等忙完此事,再歇也不迟……”
话未说完,纪妧忽的掩唇咳嗽起来。
纪初桃忙给她拍背顺气,生怕大姐也像二姐一样,落了个终身病痛的下场。
那一瞬,纪初桃想了很多很多。
终于,她下定决心,轻声道:“皇姐,要不……我帮你?”
纪妧一顿,抬起上挑的凤眼望向她。这个妹妹在庇护下长大,眼里只见风月,不弄心计,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提出要涉及朝事……
纪妧眼一眯,露出几分笑意:“本宫之前那般教你,你都无动于衷,现在怎么突然懂事了?”
纪初桃抿了抿唇。
她已经不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了,皇姐的脸色实在不太好,劳累至此,纪初桃怎能安心享乐?
何况,帮助大姐也是在帮助她自己。若能为大姐分忧,祁炎谋逆之罪便有机会洗刷干净,君臣释疑了。
“也好,你也长大了,不如试着操办宫宴。”纪妧将礼部的折子递给纪初桃,疲惫的凤眸中有了些许笑意。
她道:“永宁,除夕御宴就交给你了。”
纪初桃知道,大姐是借机试炼她的能力,亦是她“长大”的第一次起步。
她双手接过那封奏折,捂在怀中,重重点头。
从长信宫出来,正巧遇见了纪昭。
见到她手中的折子,纪昭好奇道:“这不是礼部御宴的奏章么,怎么在三皇姐你这儿?”
纪初桃含而不笑,温声道:“这个,算是一个考验。”
纪昭愣了愣,脸色很快恢复正常,笑着道:“那太好了啦!有了三皇姐助力,朕也会踏实许多呢!”
第29章 年宴 解决一个危机。……
是夜, 星月无光,北风凛寒。
“方才传来消息,这次除夕御宴是由三公主操持。”琅琊地界的某处府邸中, 谋士取下信鸽腿上的小竹筒,将密笺递给暗处的一名雍容华贵的中年男人, “三公主经验不足, 是个动手绝佳的好机会。王爷, 您看……”
男人展开密笺扫了一眼, 嘴角一扬:“按计划兵分两路,立即和那边联系,确认筹备是否妥当。”
“是。”谋士应了声, 顿了顿,又道,“王爷, 属下倒觉得祁将军那儿, 可以放一条线出去。”
琅琊王略一思索,明白了谋士的意思, 便道:“也好,便将弃子给他, 试一试这小子是否值得相信。”
扑棱的羽翼声,一只白羽信鸽掠过寒夜,朝暗潮汹涌的京都飞去。
距离除夕御宴只有半个月,纪初桃中途接手, 事情杂乱如麻, 礼部和宫里的官吏、内侍往来不绝,都快将公主府的门槛踏破。
虽说皇亲操办御宴,一般只需稍加监管便可, 但纪初桃依旧不敢有半点松懈,每日卯时起,亥末睡,宴饮流程和器物布置都要亲自过目完善方能放心,每日忙得脚不沾地。
可亏得她记性超群,那么繁琐的流程和人事安排,她一次也不曾记错。
御宴前三天,为了省去往来车马奔波的时间,纪初桃索性搬回了永宁宫暂住。因是内宫,不能带外男,便将祁炎等人留在了公主府中。
大概是日间劳累,又许久不曾回宫里居住,夜里纪初桃睡得不甚安稳,又做起那些稀里糊涂的梦来。
只是这一次,梦里出现的不仅仅是祁炎。
依旧是那间富丽雅致的屋子,软烟帷幔,锦绣良床,她坐在窗边镜子前,铜镜里映出来的脸模模糊糊的,看不真切。
窗外,侍婢窃窃的声音传来。
“三公主似乎心情不佳,还是去向祁将军禀告一番罢。”
“唉,若非成德八年御宴那场意外,大公主伤重卧榻,三公主也不至于伤神至此,不得已嫁来……”
“嘘!休得胡说!”
梦里的声音瓮瓮的,像是闷在一个空荡的瓶子里,时近时远。
醒来时,纪初桃惊出一身虚汗。
方才梦里的那些声音有提及过,大姐在成德八年的年宴上遭遇意外……而成德八年,不就是今年么?
再回想之前已经应验的祁炎入狱,及琅琊王被流放出京之事,纪初桃不由打了个寒战,浑身血液倒流。
涉及到自己最敬重的亲人,她宁可信其有,也不可信其无!
可梦里没有说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意外,纪初桃忐忑了半宿,第二日一早便去礼部召集膳部、主客等人,将宴会当日的流程重新盘算了一遍,加派禁军值守,不断有人送了帖子进来,又不断有人领了命令出去。
“膳部将餐具都换成银的,膳房分好餐后,每一碟每一碗都要用银针试毒后方可呈上。从膳房到紫宸殿途中,送菜的宫人队伍需禁军护送,中途不得离开,违令者严惩不贷,这个便交由项统领负责。”
“还有,羽林卫盘查入宫官吏需再仔细些,太医院随时待命。皇上和皇姐的身边,加派高手时刻护卫……”
直到日落西斜,安排妥当的纪初桃方长舒一口气,端起宫婢奉上的茶盏抿尽,润了润燥哑的嗓子。
“殿下,您忙了一天一夜,该歇会儿了。”挽竹心疼道。
纪初桃皱眉摇了摇头。身体已经很累了,但她睡不着,那个梦太让人胆颤惊心了。
她去了长信宫。
歇息几日,纪妧已经好多了,正在检查纪昭交上的策论。而纪昭则老老实实地坐在她的对面,不住偷瞄她的脸色,似是担心自己的见解不够好而受到苛责。
但纪妧并未说什么,放下策论道:“只是中规中矩。左相褚珩对史策颇有见解,皇帝若得闲,可去向他请教一二。”
纪昭自然求之不得,松一口气道:“朕记得了。”
见到纪初桃,纪妧曲肘搭在凭几上,朝她道:“除夕御宴之事,筹备得如何?”
纪初桃虽也敬怕大姐,但心底却是依赖她的。此时见她健健全全地朝自己笑,不由眼眶一酸,坐在她身边道:“尚可。”
“那因何愁眉不展?”纪妧一眼看出了她有心事。
纪初桃不知如何开口,抿唇措辞许久,轻轻道:“大皇姐身子可大好了?若还有不适,可否多休息几日,别赶赴御宴了……”
这话一出,一旁的纪昭微顿,飞快地看了纪初桃一眼,轻轻摇头。
纪妧淡定些,沉静一笑:“永宁,你以为这种事能由得本宫选择么?此次宴会,北燕王族残部会进京上贡求和。”
她点到为止,纪初桃却是明白她的意思。
北燕国破,皇子被押送京都为质子,但北燕王族残部却依然蠢蠢欲动,试图复-国。此番说是求和,实则是试探大殷的虚实,把控朝政的长公主不露面,则必生事端。
以大姐的性子,必会去为纪家和皇弟镇场的。
“可是,我担心自己做得不够好,会连累皇姐。”纪初桃眉头皱得更紧些,忍不住多想。万一哪里出了纰漏,让噩梦应验……
“箭在弦上,你尽管放手去做。”纪妧打断她的胡思乱想,虚着眼轻笑道,“天塌下来,不还有本宫在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