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话,纪初桃过于紧绷的心总算稍稍安定。
她深吸一口气,又徐徐吐出,软声道:“我知道了,大皇姐。”
年二十九,夜。
永宁长公主府。
一位脸上有雀斑、样貌平平的瘦弱内侍借着夜色的掩护,叩响了祁炎的房门,低声道:“祁公子,奴奉命来给您送吃食。”
高大的影子走近,投在门扉上。下一刻,房门从里拉开,只一眼,祁炎便想到了那份名单,认出此人就是琅琊王埋在纪初桃身边的眼线。
或者说,眼线之一。
那眼线并未多言,将食盒给了祁炎,便躬身退下。
回到房中,祁炎果然在食盒的糕点里发现了传信的密笺。
【御宴献舞,已着人混迹其中,伺机而动。】
祁炎修长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叩着案几。片刻,他想到什么,眸中划过一抹暗色,将密笺揉成一团,顺手丢至炭盆中烧了。
窜起的火苗映在他深邃的眼中,泛出些许嘲弄。
密笺上明明白白写着明日御宴动手,刺客混在舞姬乐伶之中,却并未让祁炎参与其中。如果不需要祁炎配合,那为何要专程辗转告诉他计划?
只需略一思索,便能得出结论。祁炎冷笑:纪因那只老狐狸,是故意借此计试探他会否泄密呢!
按纪因谨慎多疑的性子,必有后手。
炭盆里的纸笺燃烧殆尽,化作一抹黑灰飘落。祁炎眼里映的火光也渐渐熄灭,重新化作一汪深不见底的幽潭。
平静之下,思绪叠涌,使他短暂地分神。
御宴是纪初桃负责的,明日风起,不知乱局之中,她会如何置之。
脑中不由想起她明艳无忧的笑靥,祁炎眉头一皱,乱了呼吸,不由弹指灭了烛台。
也不知那股莫名的焦躁从何而来。黑暗中,唯有炭火的微光落在他苍狼般凌寒的眼中,明灭不定。
一夜北风紧凑,宫里宫外,皆有人满腹心事,一夜未眠。
第二日。
除夕御宴,百官朝贺。
以往纪初桃皆是坐在席位上享受,但这一次,她还有许多事要忙。
已经数日不曾好好歇过了,纪初桃担心面有疲色,还特意施了薄妆,花钿胭脂,更显一张脸明丽不可方物。
最后确认一遍宴席各部无误,纪初桃环视周围一眼,问道:“舞乐可都准备好了?”
“回殿下,都备好了。”太乐署令回禀道,“乐伶排了新谱的曲目,随时待命。”
纪初桃扫过殿中角落就座的乐伶们,视线落在琴师身上,微微一顿。
那琴师感受到纪初桃的视线,略一颔首就座,双手抚在琴弦上。
见纪初桃望着琴师出神,太乐署令询问:“殿下,可有不妥之处?”
纪初桃觉得有些违和,可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蹙眉半晌,她迟疑着走过去,随意问了问乐伶们:“你们新排的是哪支曲目?”
“回殿下,是《太平乐》。”其中一个琵琶女答道。
纪初桃又缓步踱至琴师身边,似是无意道:“可否小奏半曲,本宫听听是什么音律。”
琴师与琵琶女对视一眼,颔首道:“喏。”
琴音苍茫,琵琶叮咚,纪初桃听了半曲,便含笑道:“果真是好曲目。”
她似是放了心,朝殿外走去。一出门,她的脚步乱了起来,皱眉低唤:“项统领!”
羽林卫统领项宽忙抱拳,问道:“三殿下,可是曲目有问题?”
“曲子没问题,是人有问题。”
方才她便觉得有些奇怪。宫中乐伶都是精挑细选的佼佼者,可方才那琴师抱琴抚琴的动作十分生疏,倒像个生手,走近一看,指节略微粗糙,虎口有茧,明显不是一个琴师应有的手!
那样的茧,纪初桃只在祁炎那样的武将手上见过。
再听他们的琴音,虽然流畅,却无花式意境,即便是生手练一两个月也能到达这般地步……
若论书画音律,纪初桃有自信不会判断错。
心中不安更甚,纪初桃狠狠掐了掐指尖,定神道:“把这个节目换了,将那些乐伶统统带下去,好生盘查。”
项宽正色,一挥手,领着羽林卫将乐伶们带走了。出乎意料的是,那琴师并未反抗,十分顺从地被羽林卫带走。
片刻,项宽来报,果然在古琴里发现了暗弩机关,那琴师笃定是刺客。若在宴饮歌舞时发动机关,后果不堪设想。
纪初桃略微轻松了些,命人将此事传递给了大姐,交由她事后处置。
可心里还是不太安定,总觉得一颗心悬在半空中没有着落。
“殿下,危险已经及时发现,您怎么还愁眉不展呢?”一旁的挽竹问道。
纪初桃也说不上来,望着其乐融融的大殿,蹙眉道:“总觉得,太顺利了些。”
也许,是她想多了罢。
微叹一声,刚要进殿,却见庭外远远走来一个熟悉颀长的身影。
祁炎一身墨色武袍,镂金护腕,在拂铃的引领下大步而来。
是纪初桃以客卿的身份,特意命人将他请进了宫。
紫宸殿外,小公主朝黑袍少年展颜微笑,一袭华美轻柔的织霞衣,乌发红颜,灵动得一如庆功宴上初见。
祁炎晃了晃神,维持面上的平静,朝她走去。
“祁炎,你来了。”纪初桃莞尔,额间的花钿嫣红若血。
雪夜下的软香和面前的笑靥交织,拉扯着祁炎汹涌的思绪。
“殿下。”祁炎按下锋利的心事,略一抱拳。
抬首间,他扫视了一眼殿中,不见乐伶舞姬,略一皱眉。喉结动了动,他负在身后的指腹无意识摩挲,许久,终是低沉问道:“殿中……怎不见歌舞?”
他不该开口的,即便没有点破刺杀计划,也依然犯了禁忌。
但张嘴询问的那一刻,身体完全不受支配。
他也不清楚自己想听到什么,不愿听到什么,风云暗涌的眸子紧紧盯住纪初桃的唇。
“啊,那个。”纪初桃抿了抿唇珠,笑道,“因为发现了一点小问题,所以换下去了。”
不耐摩挲的指腹停住,祁炎一顿,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有着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轻松。
她其实,并没有旁人想象中那般无能。
“时辰到了,快入座罢,本宫给你留了位置。”纪初桃示意祁炎在自己身边落座,笑道,“今日你是本宫的客卿,谁也不能轻视你。”
宫宴井然有序,看得出纪初桃花了许多心血。然而百忙之中,她还不忘照顾自己的感受。
在旁人看来,这简直是多此一举。一个已经停了军职的空名世子,有何好照顾的呢?
祁炎目光落在那个地位不算低的位置上,并未迟疑太久,坦然问道:“殿下为何邀臣赴宴?”
纪初桃率先就座,侧首看着少年挺拔的侧颜,杏眼干净,似乎在问“你这是说的什么傻问题”。
她道:“本宫想帮你,不是嘴上说说而已。做这些事,能证明本宫的能力。”
祁炎剑眉一动。
一直以来,他以为纪初桃许下的承诺只是过过嘴瘾,实际上,她根本没有能力帮助自己“脱困”。但没想到,她这么努力地操持宫宴,证明自己,是为了在皇权中拥有话语权。
话语权,是“帮助”他的关键。
“殿下因何,可为臣做到这种地步?”问这话时,祁炎侧颜英气完美,带着武将特有的恣睢不驯。
“当然是有条件的。”纪初桃正色。
“是何条件?”他顺着问。
不知想到了什么,纪初桃声音轻轻的:“以后祁将军要记得本宫的好,不许欺负本宫。”
仿若拨云见日,心脏竟有一瞬的鼓噪。
祁炎久久伫立,压抑了一夜的晦暗情绪仿佛有了宣泄之处。
心想:这算什么条件?
正沉思着,忽闻太监唱喏:“陛下驾到,辅国长公主驾到——”
“北燕使臣到——”
门外,纪妧、皇帝与织着满头小辫的北燕使臣相继入殿。
祁炎撩袍入座,抬眸间,见到了北燕使臣手捧的盒子。
目光有了短暂的交锋,祁炎一顿,微微眯起了眼。
第30章 同眠 梦里有个英雄,……
以前纪初桃都是宴会的中心, 华服美饰,明艳无双,可望而不可即。
今日的纪初桃退居幕后, 却比高高在上的时候更为耀眼。
“今日对本宫来说意义非凡,所以, 想让你也来看看。”
她笑起来的时候眼里有温柔的光, 对祁炎道:“但愿此宴平安顺遂, 既为长姐, 也为……”
也是为祁炎。
纪初桃想着:既然祁炎呆在公主府里不开心,等他做回风光无限的少将军,自己就不欠他什么啦。
那段羞人的梦境、荒唐的姻缘, 想必也会随之改变,不会再突然冒出来扰乱她的心绪。
纪初桃心里盘算将来,没有留意到祁炎幽沉的眼眸。
他相信纪初桃是真心想帮他, 正因为开始相信, 所以桀骜了二十年的心才第一次有了顾虑和彷徨。
他甚至想:如果纪初桃没有生在皇家,或许会更好。
压下这个明知不可能的荒诞念头, 祁炎倾酒定神,目光巡视殿中。
比起胡思乱想, 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要解决。
琅琊王纪因知道纪初桃擅长音律,却仍将刺客安插到舞姬乐伶之中,是处极大的败笔。以纪因多疑谨慎的性子,不会如此冒失。
那么只有一个可能:狡兔三窟, 大殿中应该还藏着其他不曾知道的危险计划。
然而宴会过去了大半, 风平浪静。
直至尾声,北燕使臣起身出列,向纪妧和皇帝献出了此宴压轴的好戏。
“北燕愿割黑山以北七座城池, 当做两国邦交的诚意,今献七城地图给大公主殿下和陛下,愿与大殷休战,永修旧好!”
北燕使臣单手按着左胸行礼,一番不熟稔的汉话在殿中掀起轩然大波。
这对大殷来说,可是鼓舞民心的天大好事!
鸿胪寺卿率先出列恭喜纪妧和皇帝,其他文武百官亦陆续拱手祝贺,将宴会气氛推至沸点。
一片喧闹中,祁炎把玩着杯盏,稍稍倾身,目光锁定北燕使臣身上。
从一开始,便觉得北燕那边的人有些古怪。
……
作为督办宴会的人,纪初桃并不似其他人那般欢欣鼓舞。北燕使臣割地求和这一项,并不在之前的流程之内。
突然添了这么一项,她看上去有些措手不及,但还是维持面上的典雅与镇静,命人唤来了礼部主客。
“这个北燕使臣要御前献图,这么大的事,之前为何无人提及?”她的声音压得低低的,眉头轻蹙。
礼部主客亦是满脑门的汗,答道:“北燕使臣是由鸿胪寺负责接待,臣也不知。”
事出突然,现在若撤回查验,难免会扫了大家的兴致。纪初桃思索再三,道:“所有人都机敏些,别出差错。”
祁炎将纪初桃的担忧听入耳中,稍加思索,便有了头绪。
再看那北燕使臣沉稳壮实,自带杀伐之气,一点也不像战败国前来求和的样子。他稳步向前,在纪妧案几前一丈远处单膝跪拜,打开手中的盒子,露出一卷羊皮地图。
那是,极肥美的诱饵。而极美的诱饵,往往藏有剧毒。
这招对于久经沙场的祁炎来说并不陌生,贪饵吞钩,乃兵法大忌。
他握紧了手中的杯盏,侧首望向邻座的纪初桃,身形紧绷。霎时万千思绪在脑中碰撞交战,关于背叛、信念、还有这短短三个月来的点点滴滴,一片硝烟狼藉。
纪妧身边的女官领命,准备去取盒中的地图。
而与此同时,北燕使臣垂下的眼中流露出些许轻蔑,手指不自觉摸至铜盒底部。细微的动作,在被利益冲昏头脑的欢呼声中如此不显眼,却瞒不过祁炎的眼睛。
他对危险,总是有着超乎寻常的直觉。
若他是刺客,也会选择在此时动手,来个“图穷匕见”。
可身边对宴会寄予厚望的少女,却还一无所知。
她尚未察觉:先前的乐伶舞姬,只是迷惑眼睛的弃子,为的就是让大殷以为隐患已除,放松警惕……
如此配合周密的计划,已然不是北燕单独的行动。
这才是,纪因留下的后手!
手中的杯盏几乎捏得变形,祁炎很清楚若自己此时阻止,等待他的是什么。
但他更清楚,扳倒纪妧的方法有很多,但这次宴会是纪初桃筹备的,他得保护她。
“当心有诈!”祁炎沉声道。
百官沸腾,没人听见他的话。
除了坐在身边的纪初桃。
她愕然,没有丝毫迟疑,倏地起身望向北燕使臣的方向:“等等!住手!”
纪初桃这一吼用尽全身力气,沸腾的大殿骤然安静下来。
然而已经晚了,女官已双手拿起盒中的羊皮卷,一根极细的银丝连着羊皮卷被拽起,发出细微的机括声。那线细如发丝且透明,连着盒子底部和羊皮卷,打开时看不出端倪,只有羊皮卷被取走时才会触动机括,难怪能瞒过宫城禁卫的查验……
见北燕使臣用盒子对准了上座的纪妧,侍卫来不及阻挡,离得最近的纪初桃想也不想,张臂护在了纪妧身边!
她疯了!祁炎咬牙,下意识挺身。
几乎同时,嘎嘣一声极细的断裂声,银丝断裂。
心脏骤然紧缩,祁炎利落抬腕,手中杯盏狠狠朝北燕使臣的手腕击去!
使臣吃痛,暗器失了准头,几支短针笃笃笃钉在纪妧的案几上。余下的一针擦着纪初桃的手臂飞过,刺中了她身后的侍卫。
“护驾!保护大公主和陛下!”项宽一声暴喝,殿外的禁军蜂拥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