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那样的人。”夏幺幺道,“而且,我现在哪有心情羞辱你。”
夏幺幺的双脚放在水中,她推了推芈皎的肩膀,“行了,不用帮我洗脚。”
芈皎这才作罢。
芈皎本来沉默地看着夏幺幺,但见夏幺幺杏眸如水,雪白的脸不时透出茫然可怜,芈皎忍不住,说:“我早说过了,你父亲不是你想的那么好,他早变了,不是以前那个善待我们的伯伯了。”
夏幺幺没有反驳。
她咬了咬唇。
芈皎叹口气,“罢了。”
“你来见燕相,以后不回去了么?”
“为什么这么认为呢?”夏幺幺垂眸,“我只是来见一见我的父亲,我的父亲起死回生,我应该是欣喜的。”
芈皎神情古怪,“难道你还想着回去?”
“对啊,我与业王说好了。”夏幺幺抿唇,她思念裴声行。
“那燕相这边?你要怎么办?”芈皎犹豫。
“我只是想与父亲说说话,想看一看他。”夏幺幺低眼,看着自己的双脚在热水中发红,“如果能说服父亲,不与业国为敌就更好了。”
芈皎啧啧称奇,“夏幺幺,你带着这种想法,真的敢来燕军营地,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你是胆大还是蠢笨了。”
“若不是李磐握着一个孩子的性命威胁,我才不会这么早过来。”夏幺幺幽幽道,她瞥芈皎一眼,“我还没有与业王好好说清楚呢,万一他如你一般,误会我待在父亲身边不走怎么办。”
芈皎理亏,她欠夏幺幺一个大人情,芈皎抿了抿嘴唇。
“我现在又感激你的良善了,倘若是云妃那个女人,那肯定会不顾那孩子的性命,抛下那孩子,带着卫士离开,而你却甘愿冒险,离开护着你的业王,你这么勇敢,我自愧不如。”芈皎声如细蚊,“对不起,我之前不该觉得你配不上瑄哥哥,你、你不嫁给瑄哥哥,不留在楚宫,才是对的。”
夏幺幺看着芈皎,也有些不好意思,“我之前以为你嚣张跋扈,娇蛮成性,没救了,但你本性竟然是好的,这让我意外。”
“你到底是夸我还是骂我啊?”芈皎一时无语凝噎。
夏幺幺笑了笑。
“如果可以的话,我带着你和那孩子一起离开燕军。”
芈皎低眼,把微凉的水盆端走,她是不信夏幺幺的话的,夏幺幺的父亲,怎会轻易让夏幺幺回到狠厉的业王身边。
***
一连数日,夏幺幺都在试图说服燕相。
她并不打扰燕相与将士议事,她每次都等议事结束,再让卫士通报。
将士从军帐中走出,见到这位可爱灵动的女郎,下意识变得小心翼翼,生怕自己的煞气吓到这个丞相之女。
夏幺幺友好地对他们微笑,她随业王亲征,在军帐中呆习惯了,自是不怕这些将士。
将士们都觉得丞相之女乖巧可爱,甚至还琢磨家里有没有什么适婚儿郎。
听到外面的通传声,李磐挠了挠脑袋,“丞相大人,您真的不见么?”
“这丫头总是这么倔强。”燕相喃喃,“她小的时候,就是这样,看上去乖巧娇气,但总会在一些事情上格外执着,拦也拦不住,生怕她闹出什么。”
“罢了,你先退下,让她进来。”燕相终于妥协。
李磐对夏幺幺说,“燕相让您进去。”
“谢谢。”夏幺幺礼貌微笑,她的礼貌让那些将士们觉得她乖巧,但李磐见到夏幺幺的笑,无端一哆嗦,摸了摸发凉的脊背。
怎么感觉,有点像那个裴司徒呢。
“父亲。”夏幺幺对燕相行礼。
燕相不敢看她,他低着头,盯着桌案相印,“来找为父作甚。”
“父亲,我求见几日,您终于肯与我说话了。”夏幺幺委屈说。
燕相心一软,“为父是怕吓到你。”
“但我若是不见父亲,我怕我之后的行动会让父亲担心。”夏幺幺说。
燕相眉角微跳,抬目看夏幺幺。
他脸上的伤疤让夏幺幺微微怅然,父亲曾经可是郢都的美髯公。
“你想要什么?为父都会给你,如果受不了军营的辛苦,那为父就派人早早把你送到燕都。”
“父亲应当知道,我想要的,不是去燕都享福。”
“我并不想欺瞒父亲。”夏幺幺说,语气强硬,“我是来告诉父亲,我要回到业王身边。”
“为父知道你会来说这些,但是、不行、绝对不行。”燕相严厉道。
“业王将我明媒正娶,他不负我,是良人,我自然不能负他,父亲您怀念母亲,您那么爱母亲,您应当清楚,分离是多么痛苦,难道想看一个郎君被心爱的女子所负么?想看我以泪洗面么?”
“这天下,远比儿女情长重要。”燕相握紧相印。
“但他是业王,是一国之君,我在他身边,绝非简单的儿女情长。”
燕相道:“你嫁给业王,更是不行!”
夏幺幺低眼,慢慢说:“为何父亲不认可业王呢?殷珉比那癖好古怪的魏王、懦弱的燕王好太多,同为列国君王,殷珉与那些君王,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你是在维护你的夫君罢了。”
“不错,我是维护殷珉。”夏幺幺定定道。
“我认为,殷珉才值得当这天下之主。”
夏幺幺娇糯好听的嗓音一字一句说出足以让世人震惊的话。
燕相看着自己的女儿,见她一双杏眸透出对业王的信任,燕相攥紧相印,冷声:“既然你信任业王,试图说服为父,称那业王是如何好,为父便试着去发现那业王的好。”
“真的?”夏幺幺眼前一亮,若父亲能与裴声行和解,那她当然开心。
“但为父现在是燕国丞相,为父不能抛下整个燕国不顾,亦不能听信小女的一面之词。”
燕相冷冰冰的语气让夏幺幺心中受伤,但她没有表露伤心,她勉强笑道:“那父亲如何才能相信业王?”
“为父要亲眼见证,业王,并非狠厉残忍之人,是圣明之君。”
***
在燕相的主张下,燕军暂时撤离,燕魏联盟抗业,独留魏国一国抵抗。
魏国万分不解,派使臣急见燕相,“燕相,你这是何意!分明约定了联合抗业,尔却让燕兵撤离,这将置我魏国于何地!”
燕相不冷不热道:“先前燕军攻打业国邢城,损伤惨重,魏国作壁上观,不见任何相助之意。”
“如今燕军元气大伤,若要维持联盟稳定,燕军只得暂时撤兵,待恢复兵力,再一举南下,剿灭业国。”
“魏国之事,恕燕国无能为力。”
魏使气极,拂袖而去。
因燕国的撤兵,业国进攻魏国,一瞬势如破竹,无人可挡。
连夏幺幺都不解:“父亲,您撤兵,难道是要与业国结盟么?”
夏幺幺语气升起欣喜,若是她的阿耶不与裴声行为敌,而是结盟友好,那是最好的。
燕相见她过来,眉眼慈祥,“夏丫头,来的正好,为父有一个来自业国的消息要告诉你。”
“什么消息?”夏幺幺语气变得轻快,她按捺了心情,才没有急急询问裴声行的消息。
“业王要与为父完成一个赌约。”燕相道。
夏幺幺表情一滞,本能皱眉,“什么?”
“十日的时间,若业国能破魏国,那燕国就承认业国的霸主之位,不与业国为敌。”
夏幺幺震惊,“您怎么能拿魏国当赌注?那是一个国度,魏国百姓知道此事么?”
“战事兴衰,百姓如何,只能依靠国家的兴盛,若魏国败了,那只能说是魏人生错了国度。”
“父亲?!”夏幺幺不敢想象这样的话出自武昌侯之口!
“燕国并不阻拦业国收复魏国。”燕相道,“燕国对业国,仁义至极,为父对你的夫君业王,亦是宽容至极。”
“你说业王堪为圣君,那就要让为父亲眼见证,如此,为父才能放心将你交给业王。”
夏幺幺脸颊发白,“见证?可您竟要因此拿整个魏国当赌注么?父亲,您为何变了,变得如此冷血,弃万千黎民不顾、”
“并非为父冷血。”燕相耐心道,犹如教导不谙世事的孩子,“这场赌注,在于业王。”
他沉声道,带着俯视众生的怜悯,“十日的时间,业国若不强攻急杀,怎会灭掉魏国。”
“若魏国灭,那也只是业王野心勃勃,不堪为一国圣君,届时,即使业王赢得赌注,为父只会把你带回燕都。”
夏幺幺一阵晕眩。
她不敢想象,若裴声行血洗一国,那今后,裴声行将要背负何等骂名?
夏幺幺声音颤抖,“您怎能如此逼迫业王,业王,是我的夫君,他、是您的女婿,在我尚不知父亲还活着时,他还同我一起祭拜父亲啊。”
“为父说过,这是一场赌注,业王已经同意,业王对于这场交易,心甘情愿。”燕相不留情面,打断夏幺幺天真感伤的话。
“业王那样的人物,怎么是仁义君子?”
裴声行确实不是仁义君子,夏幺幺心里苦涩,她知道不能奢求业国为了所谓仁义放弃灭魏的大好时机,若业国收复魏国,今后,能威胁到业国的仅有一个燕国。
或者说,连燕国都不再成为业国的威胁。
业国,将会成为天下霸主。
心中清醒,袖中十指颤抖,牵动心头肉,夏幺幺却对燕相说:“业王虽不是仁义君子,但是,他会向父亲证明的,他不会虐杀、他一定是明君。”
***
“夏幺幺,业国的军队已经兵临魏国边境,两军交战,业国很快就会突破边城,冲进魏境!”芈皎急急走入营帐,对夏幺幺说,“听说你父亲与业王定了什么赌注,要十日灭魏,那怎么可能,除非一路杀尽魏人!”
“现在,你父亲让人紧跟战局,斥候人马来回奔波,通传魏国情势,更与业国使者商谈,他是要监督业国十日完成灭国!”
夏幺幺竭力站稳身形,她让自己冷静,女郎颤抖的指尖暴露她的心情,夏幺幺说:“芈皎、你能帮我一个忙么?”
“我父亲让卫士监督着我,直至十日赌约结束,我才能离开营帐。”
“你难道要让我帮你逃跑么?”芈皎吃惊,她目中有些纠结,“若我助你逃跑,那我之后肯定要被燕军追杀了,还要带着瑄哥哥的孩子、但是,哎!我也不能看着你不管,你救了我和那孩子一命。”
“罢了!就当是还你人情,这忙,我帮了!业国使臣既然在燕军,那我想办法帮你联系到那业国使臣,希望你这王后的名头能让业国使臣听话。”
听芈皎顾自纠结说了一大堆,又帮她思考逃脱的办法,夏幺幺微愣,随即,她低笑出声。
“你、笑什么?你不会伤心到痴傻了吧。”女郎笑音低低,世上怎会有这样的人,样貌漂亮让人嫉妒就算了,声音也娇糯极了,让芈皎脸红耳赤,又是不知所措。
“芈皎,月出皎兮......舒窈纠兮,你一片赤诚,让我刮目相看。”夏幺幺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花,“芈瑄的孩子,倒不如随你,称为芈舒吧。”
“我只是不想让你瞧不起,我也不是什么窈窕淑女。”芈皎别扭道,“既然你夸我,那我接受就是,芈舒么、这个名字也可以,不过若让芈舒知道他的名字是业国王后起的,估计会厌弃。”
“芈舒的想法,只能等他长大才知。”夏幺幺低眼,“不管是楚国,还是业国,或是列国其他人,都不能将自己的想法强加给芈舒。”
“你说的对。”芈皎难得不反驳夏幺幺,直接露出赞同,她道:“你知道么,我其实不想让芈舒知道他是什么身份,他也不能学业王去复国,若他学地像......像楚太后、瑄哥哥,为大楚自尽,那我受的苦可都喂狗了!”
“芈皎、”夏幺幺一双杏眸水汪汪,芈皎受不了,她咳了咳说,“行了,不说芈舒的事情了,你告诉我,你要让我帮什么忙?”
“既然你不是要离开燕军,你要作甚?”
“若我此刻落荒而逃,那我维护业王的话岂不是变成一纸空文。”夏幺幺自嘲一笑,“我来到燕军,见我父亲,见燕国丞相,并非为了让时局越来越乱。”
“那你、”此时此刻,芈皎已经无法干预夏幺幺的想法,她也猜不出,这位业国王后,到底想要为业国,为她的夫君作何打算。
“你能见到业国使者么?”夏幺幺问。
“能遥遥一见,但我现在是你的婢女,所以我也被燕相警惕着,若想接近业国使者,很难,除非在业国使者离开时,我能冲过去,想办法见上一面,说上一句话、不过应该很快就会被卫士拉下来。”
“我、好像帮不了你太多。”芈皎有些失落。
“没关系。”夏幺幺柔柔。
“业国使者,何时离开呢?”
“业国战事吃紧,我从小兵口中听到,业国使者好像是明日就会走。”
“一晚上、已经够了。”夏幺幺垂睫。
“你明早,帮我送一封帛书,告诉业国使臣,让他亲手交给业王。”
芈皎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帛书,难道是写着燕国秘事的通敌之书?虽然多有揣测,但芈皎并不告发夏幺幺,夏幺幺跟她可是一伙的。
夜色浓墨,夏幺幺怕引起注意,熄灭明亮的营帐灯火,她于桌案前坐立,一灯如豆,昏昏微暗,烛蜡涕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