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忧虑多日,业王亲征带来的忧心、武昌侯未死的悲喜都让她消瘦,又在燕军有对父亲改变的茫然痛苦、对郎君的深深思念,还有那十日灭魏赌注的胆战心惊......夏幺幺本就娇小的下巴瘦了,肤色更白,眉眼透出可怜。
她微微病态,如跌落人间的仙娥,昏暗光亮落在她的眉眼,唇如花瓣,眼若清泉,夜风萧萧,营帐号角,她羽睫低垂,纤细手腕执笔,伏在案前,帛书微卷,丹心如泪,一笔一字。
夜来枕梦,素面如玉,泪晕两睫,她纤细的身躯,枕在桌案,青丝如瀑,蜿蜒在那封谏君书:
“不顾人心,天下积怨,根本难固......”
“妾闻十日灭魏,以为不妥,弑血漂橹,民心难安,妾心中惶惶,忧恐业国基业。犹记昔日亡楚,郢都相诺,不毁一城一池,妾感君心,泣涕连连,又忆共请名士,鸿雪昭昭,愿毕生相随。妾心如刀割,泪雨不断,何生荣华,得君一心,以君王之礼相聘,列国共贺。后亡楚归齐,君以业太子之身,灭昏聩之国,匡扶正义,仁施号令,赋税垦田,百姓安居乐业。君迎列国合纵,躬身亲征,善待军民,妾与君共商国是,仁义温良,共图正业,舍命相负,唯愿天下归一,太平盛世。”
“君中燕相之计,以魏国兴亡为赌,十日灭魏,虽胜尤败,人心尽失,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内忧外乱,燕国将收渔翁之利,灭国之事,当缓缓图之,乱世之争,百姓难安,君应收复人心,安抚黎民,使天下之民皆归顺于君,若得人心,列国合纵,不战自破。”
“君名珉字,殷氏业王,君子贵玉而贱珉,然珉,美石者也,肖若美玉,比之如玉,坚固万分,君非仁义之君,妾欣然接受,世间千玉,何尝比珉尊贵,妾不求君生来圣人,珉石百雕,妾珍爱如宝,业国领土,君与妾相诺,迎安稳盛世,君之诺,比千金重,比美玉佳,不负珉之字。”
“两地相隔,一日不见,思念痴痴,君锱铢必较,劳心费神,怆然天地,若无妾伴,君何等孤寂,妾难言心中哀伤思量,泪零落,泥莲藕丝,肝肠寸断,愿与君相逢,早日归君,画眉戴钗,披衫相伴,盈盈相望,共携此生。”
第77章 “幺幺,我等了一日又一……
燕相提出十日灭魏赌约, 业王应允。
即使十日灭魏是燕相布置的陷阱,裴声行亦要完成赌约, 灭掉魏国,早日收复天下,直接把夏幺幺从燕国夺回,无论是什么名声,他都不在意。
业军的攻势如虎狼吞食,眼见业军就要攻入魏境,血洗城池。
一纸谏君书, 从业国臣子手中递给业王。
这位年轻俊美的业王,身披裘氅,神色苍白,他瘦白的手, 接下这封帛书。
业国臣子不知, 这封被燕军婢女递来的, 据说业国王后亲笔所写的帛书, 到底书了何等内容。
臣子只见,冰冷如神祗的业王, 瘦白的手攥紧,他的身影如夜色寒刀,长睫低颤,情之一字, 何等动容悲痛!
“暗卫司!”
“暗卫司!”裴声行脸色发白, 他差点失了风度, 暗卫司恭敬跪下,“大王,有何吩咐?”
“那日她离开, 她可曾说过什么?”裴声行后知后觉,他压下喉间涌上的血腥,直直问。
暗卫司哆嗦着说:“大王、王后说她会回来,让大王好好等待。”
裴声行环顾四周,急急问:“那件衣裳呢?”
“什么?”
“你替她带给孤,那件她亲手挑选的衣裳。”
暗卫司小心将那件崭新的红衣呈上,裴声行眼角发红,他一把将新衣从暗卫司手中夺过,一纸谏君书,一件新衣,男人对着两件死物,怔然落泪。
丞相高华君走进营帐,询问进攻魏国之事,“大王、该进攻了吗?大王?”
见业王模样,高华君刹那噤声。
暗卫司低着头,一句话都不敢说,恨不得让自己变成死人。
“丞相,我大业要十日灭魏?”裴声行哑声。
高华君扑通跪下,行礼高声:“无论何等吩咐,臣誓死相随大王。”
裴声行低低笑出声,“丞相,你不必紧张。”
高华君冷汗浸满脊背,只觉自己在鬼门关走过一遭。燕相对业国提出的十日赌约,即使是高华君这样激进的臣子,也觉得太过,但业王执意完成赌约,现在业军进军,马上就要攻入魏境了。
“若王后,不愿呢?”裴声行更是笑道,他拿着谏君书,眸色幽深,让高华君难以看清,业王,是喜,还是悲。
“孤的妻子,孤毕生挚爱,送孤一封谏君书。”
“大王,那王后的意思是......”高华君呐呐。
“她劝孤放弃十日赌约。”裴声行缓缓道。
此时此刻,高华君紧张到极点,业王与他提起这些,是想让他表态么?是让他表明到底是忠于业王还是忠于王后?还是想探究他对十日赌约的态度?
“可孤的大军已经君临城下。”
听到裴声行的话,高华君心里更是一咯噔,业王与王后政见不合?
“那大王,想要、想要作何决断?”高华君跟暗卫司一样,低着头,只恨自己此刻不是死人。
裴声行:“让大军鸣金收兵。”
高华君一愣,差点没反应过来,随即吃惊抬头:“大王,莫非不攻魏国了?此时燕魏决裂,正是攻打魏国的时机,燕相也与大王做了赌约,若十日灭魏,那业国就可以收复除燕国以外的大国了!”
“十日赌约?”裴声行冷笑,“孤正是要撕毁这十日赌约。”
一封谏君书,宛如她贴耳轻叹,女郎的深深担忧,脉脉情意,牵制着这位业王的心,如蚕丝束缚,薄薄温暖,让他看不到其他。
而他,甘之如饴。
“收兵,我大业攻打魏国,何时何地,猛攻缓进,随意挑选,不需要受制于燕相!”
***
业国收兵的消息传来,最为震惊的莫过于燕相。
“什么?业王竟真的收兵了?”燕相不可置信,“斥候,你可探错?”
“小的亲眼见到,亲耳听到,业军鸣金收兵,这真是奇怪,业军十万将士,已兵临魏国城下,只差一声号令,便能攻入魏国,但那业王不知道如何想,竟然收兵了?”
“莫非是业王胆小,业军懦弱?”燕国将士道。
“不、”燕相冷声,“燕军与业国作战,不管是业王、还是业军,他们的胆识都值得钦佩,此次业国鸣金收兵,绝非因为业国懦弱胆小。”
燕相手中的相印差点握不稳,“本相与那业王做十日赌约,业王此举,无疑是撕毁赌约。”
“业王到底在想什么?”其余人不解,“燕相您的十日赌约,对我大燕是大有不利,可谓将魏国领土拱手相让,这等好的机会,业王竟然放弃了,当真怪哉。”
“不过,业王放弃也好,魏国因业国进攻之时人心惶惶,朝政不稳,我燕国,可坐收渔翁之利,去攻打收复魏国!”
燕人对业国失利感到喜悦,此前因燕相擅自与业王做出十日赌约的不满也消散,燕相看着手中相印,眼神莫测,让众人退下。
没过多久,夏幺幺就来拜见。
“父亲,您看,业王并没有虐杀魏民,业国退兵了。”夏幺幺按捺激动的心,对燕相轻快道,她杏眸发亮,不经意流露出对业王的信任、自豪。
燕相看着女儿对业王的信任,他叹口气,“你已长大,为父终究留不住你。”
“那、”夏幺幺唇角翘了翘,“父亲,既然业王已经证明,他值得做仁善明君,他自然也值得做您的女婿,父亲,燕国终究是异乡他国,若您愿意......”
夏幺幺的话还未说完,就被燕相打断,“为父不会离开燕国。”
“可是、”夏幺幺顿了一下,她微咬唇瓣,眸色惶惶,“我不想见您与业王为敌。”
“业王是反臣。”燕相道。
夏幺幺眉角狂跳,“但他已经证明了!他不会为了吞并天下,履行十日赌约,试问列国君主,有哪一位君王可以放弃灭掉一国的机会。”
“夏丫头,你现在太过激动。”燕相却放柔语气,犹如对待不听话的孩童,“业王是你的夫君,为父只是希望,你不要被业王蒙蔽双眼,为父所做,是为你好。”
夏幺幺愣愣抬眼,她看着燕相,看着熟悉的亲人面庞,心里兀地升起无力感。
她的阿耶,怎会说出这样的话?
到底是什么,改变了她的阿耶。
燕相拿着相印,在帛书上盖下印记,“业王只是没有直接进攻魏境,但业国到底要作何打算,并不清楚,但十日尚未终结,十日赌约仍然继续。”
“只有这十日度过,为父才能知道业王到底是怎样的人。”
夏幺幺低头,轻轻道:“父亲,业王已经放弃十日赌约了。”
燕相道:“业王没有进攻魏境,但魏国领土之大,业王迟早要吞并,他只是一时间放过了魏人。”
“为父不能把你送到业王手中,为父不忍看你羊入虎口。”
“那您要如何?”夏幺幺眸色越发悲凉。
“等。”燕相道,“为父要你一起等,等业王进攻魏境,业国虎狼之心,即便没有十日之约,迟早要灭掉魏国,届时,业王到底是会善待黎民,如你所说,堪为圣君,还是反臣,天下将知。”
“原来,十日赌约,不过是一个借口,事到如今,您还要拿魏人的性命做赌注么?为了您心中的猜想?还是为了您的天下大义?”
“不、您真的......是为了大义么。”
夏幺幺心如死灰,她终于明白,她心中的阿耶,早在淮水一战消失,此时的燕相,虽然是她的父亲,但他不再是她心中钦佩的大英雄了。
***
夏幺幺的父亲,燕国丞相,并不相信业王是仁善之君。
圣君?这位业王、曾经的裴上卿,怎么可能是圣君,他可是在夏幺幺看不见的地方做了许多不义狠毒之事。
夏幺幺的话并不能说服燕相。
不管有没有什么十日赌约,燕相从始至终都没有想让裴声行继续当业王,没有想让业国继续强盛。
然而,世间的所有事都存在变故。
燕国丞相,这位曾经的英雄武昌侯,即使他从淮水一战的枯骨中死里逃生,他能预测战场的千百变化,也无法预测业王的行动。
起初,不出燕相所料,业国大军只是短暂撤退,没过两日,再次集结于魏国边境。
因业王的吩咐,业军采取缓攻,不毁一城一池,善待百姓,不掠夺粮财,吃力地缓慢蚕吞魏国。
十日之约,眼见就要过去,燕相虽然诧异于业王真的以仁君之道行事,但他对业王,没有善待之心。
业王,是他的敌人。
即便女儿嫁给了业王,那也只是女儿自己的事,业王,身为业国君主,他是燕国丞相必须除掉的敌人。
就在燕相暗中集结燕军,准备在业军与魏军斗得你死亡破坐收渔翁之利时,变故,发生了。
魏国宫廷政变,魏国王后因宫廷秘事杀魏王,将魏国王室的奢靡血淋淋揭露,魏国大乱,魏军顿如散沙,在魏国极具动荡之时,魏人,竟主动投降于业军!
见魏王室腐败,无力挽救,多处魏国城池因业军的仁义纷纷弃甲投降,业国迅速攻占魏国。
当业军进入魏国都城安邑,从魏宫接下王玺时,正好十日。
这一切,让天下人唏嘘。
业国收复天下,人心归复,大势所趋。
而燕国,与列国唇亡齿寒,作为除业国外唯一的大国,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危机。
“丞相!我等要求见丞相!”
燕国门客臣子,竟不辞辛劳,从燕都赶赴军营,痛骂燕相。
“若不是燕相与业王约定十日赌约,魏国怎会如此快被业国剿灭!”
“我大燕,难道要亡于此吗?!”
燕相在燕国苦心经营,一路改革燕国懦弱朝政,早就让各方势力看不顺眼,此时落井下石,更为尤甚。
“丞相,该怎么办?”
燕相盯着王命诏书,一字一句用指尖拂过,他脸上的疤痕让他看上去犹如罗刹恶鬼,
“丞相?”属下疑惑,“燕王,传了何等诏命?”
“燕王要召本相回朝归都。”燕相冷冷道,“燕王想必是非常不满。”
属下顿时紧张,“丞相,那我们回去还是不回去啊?”
燕相放下帛书,道:“最多罢职,不会危机性命,自然回去,以示忠心。”
如夏幺幺所说,燕王不是什么好的君王,燕国朝政,也是一片昏庸,可以说,燕国上上下下,能用的臣子,只有燕国丞相了。
燕相的地位,极其重要。
而燕王,即使不解怨恨燕相此次的十日之约,也不会对燕相怎样,因为懦弱的燕王清楚,若还想苟延残喘,燕相必须活着,为他出谋划策。
燕相,也因此毫不畏惧。
“那些门客臣子,你去记一下都是来自哪里,等本相回去后,逐出燕都,其余未参加的士人,既然忠心于本相,作为回报,皆授予官职。”
“燕人面临亡国危机,害怕痛恨业国,以后,燕国只要灭了业国一国,就可以匡扶天下正义。”燕相慢慢道,他握紧相印。
***
燕相奉王诏回都,燕军收营,夏幺幺忐忑不安,芈皎急匆匆跑来,她脸上惊喜,“夏幺幺!燕相要派人送你回业国了!”
夏幺幺站起,脸上诧异。
她以为,父亲回燕都,依父亲的态度,是要把她也带回燕都的。
“真的吗?”
“真的!”芈皎激动地说,“是燕相的侍从亲口告诉我的,让我把消息带给你。”
这样的事,父亲竟然不会亲自告诉她,而是让人带话......夏幺幺蹙了蹙眉尖,总觉得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