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宦心头朱砂痣——袖侧
时间:2021-05-06 09:28:10

  温蕙原不知道她来是干什么的,只觉得她不像良家。待听了几句,抓起了桌上的茶壶,狠狠砸了下去。
  妇人窜了出来,裙子上都是茶水。
  “这个性子太烈,奴家教不了。”她狼狈道。
  报上去,上面人一笑:“说不定对霍阉的口味呢,他不是正喜欢折磨女人?性子烈的,才带劲。”
  众人都一笑。
  笑里带着深深的恶意,既对霍决,也对温蕙。
  温蕙终于被送进了霍府。
  在轿子里等了好久,好像旁人都把她遗忘了似的,手脚都快冻僵了。
  终于有人来了,恭敬地道:“姑娘请下轿吧。”
  帘子被撩开,温蕙抬眼,起身走了出来。
  来人像是个管事模样,恭恭敬敬地道:“姑娘请跟小的来。”
  她明明是妇人装扮,张口闭口叫“姑娘”,睁眼说瞎话。温蕙也不跟他争,跟着他去。
  只转眸间,檐廊柱子后面露出红色金线的衣角,藏了起来。
  温蕙蹙眉。
  一间明朗整齐的院子,才到门口,便有美貌的婢女迎上来:“姑娘来了,快快进屋。”
  迎进屋中,华丽精美。
  “地龙烧上了,还没热起来,姑娘先烤烤火。”她们道。
  鎏金掐丝的熏炉抬过来,上好的银丝炭没有一点烟气。
  打量一眼,家具,帐幔,字画,摆件,婢女的衣衫,过于贵重华丽,处处透着奢靡之感。
  恰是她的婆婆陆夫人最讨厌的。
  热汤热水热饭热手炉,总算把她热乎过来了。就是见不着像主人的人,都是婢女。
  晚间准备了热热的洗澡水给她沐浴,花瓣精油香膏蜜脂。
  她问婢女:“我的东西呢?”
  婢女道:“您的箱笼都抬进来了,在里面。”
  温蕙自取了换洗的衣衫,在净房里褪下身上穿的:“别动我的东西。”
  婢女们便退出去,不敢乱动。
  旁的美人进来,先洗澡净身,随身的东西搜查一遍,再盘问出身来历经手人祖宗八代,会何本事有什么特长。
  然后丢进一个专门放美人的院子里,等着安排。或是去了都督、左右使身边伺候;或是赐、送了旁人。
  一切都有定例规矩可循。
  独这位,安左使火烧屁股一样地安排,都是接待贵客的标准。
  “都给我小心着。”安左使道,“一,多余的话不许说。二,吃喝拉撒的要求都听她的。三,她有什么旁的要求都立刻报给我。
  安左使说话的时候,手扶着腰后的刀。
  他是个非常爱笑,生得极漂亮的英俊青年。
  武安伯世子和渝王府的二公子曾为他争风吃醋打过一架。
  但被他召集来的都是霍府里的资深婢女,都不会对他有任何想法。
  任谁看过监察左使念安笑得阳光灿烂送人去死的模样,都不会对他有想法。
  温蕙洗了澡,换了干净的衣衫,藏好腰带,匕首贴身。
  这个男人怕是今晚就要现身了,她想。
  她洗干净躺在床上等他。
  一直等到睡着,他也没出现。
  半夜温蕙突然惊醒,拨开帐子,房中温暖如春,空无一人。
  是错觉吗?
  在自己的家里不会这样,因身边都是信任的人,熟悉的人。但离开陆家到了外面,武人的警醒全开,哪怕睡着了,有人靠近便会惊醒。
  温蕙复又躺下,最终又睡着了。
  白日里也问婢女:“这是哪里,谁的府上?”
  婢女们只垂首:“姑娘别问了。”
  温蕙明白了,便不问了。反正迟早会现身。
  只一连几日,夜夜都是三更突然惊醒,帐子外面却有没有人。
  那令她在睡梦中都感受到的接近的气息,到底是什么人?
 
 
第155章 
  淳宁四年元月元日,到处都是喜庆的气氛。
  霍府里的气氛不太好。
  主人上房里,气氛比平时凝重。
  “所以你到底准备什么时候去见温姑娘?”小安咄咄逼问。
  以前温蕙远在别处,他便“嫂子”、“嫂子”地叫。
  如今温蕙就在眼前了,霍决不许他乱叫了,又改回了叫“温姑娘”。
  霍决坐在榻上,手肘支在榻几上,只指尖抵着额角,闭目养神,道:“等查清楚。”
  “有些人就是喜欢睁眼说瞎话。”小安冷笑,“真想知道的话,直接去问她不是比什么都快?”
  霍决不说话。
  小安继续道:“温姑娘也可怜呢,什么都不知道,来到陌生的地方,被干晾在那里好几天,还不知道怎么担惊受怕呢。”
  温蕙到了霍府之后,曾问过此地是哪里,这又是谁家府邸。可知,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落到了霍决的手里。
  人总是害怕未知的。虽然他听着汇报,她表现得十分安静淡定,但一个女子,遭逢此变,的确是会忐忑不安吧?
  霍决睁开了眼睛。
  康顺给小安使眼色。
  小安会意,继续说:“觉都不让人睡踏实。总是三更半夜把人吵醒,图什么呀。我瞅着温姑娘比在余杭那时候都憔悴了,人都没精神了,从进来咱们府里,就没人见她笑过。啧,我在余杭看见她的时候,那笑得可好看了。一看就是日子过得好,也没因为跟什么人订过亲,就莫名被人掳走……”
  霍决目光刀子一样射过去。
  这个事一提起来,便令他心下恚怒。
  远远地看着,悄悄地关心着,就不敢打扰她。结果,因着他,她竟被人当作礼物送来了。
  霍决一直不肯去见温蕙,也是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这个事。
  “说不定现在一个人偷偷在哭呢。”小安说,“担惊受怕地……”
  霍决闭上眼睛,运了运气,道:“闭嘴。”
  康顺老神在在地:“他闭不闭嘴,也都一样。”
  小安道:“可不是嘛。”
  “闭嘴吧。”霍决捏捏眉心,站起来,“我去见她。”
  康顺小安都跟着站起来了。
  温蕙坐在桌边看书。
  她住进来的时候,房中还略空。当日里吃个饭洗个澡出来,便又添了许多东西。
  棋盘棋子,几本闲书,一些精巧的小玩意。
  像是匆忙凑出来的。
  当时温蕙还以为幕后那个人当晚便会出现,也并没在意。谁知道几天了,都翻年了,那人也未出现。
  费这么大力气把堂堂的陆少夫人弄来,就为了晾在这里吗?令人困惑。
  温蕙待在这个院子里,安安静静地等。
  人是会随着岁月变化的。她早不是从急性子的小姑娘。嫁入陆家的这七八年里,婆婆温柔地打磨出了她的心性。
  耐心,是一个优雅的女人必备的素质,她说。
  因此,霍决踏入房中的时候,看到的便是桌边一个窈窕优雅的背影。
  仿佛,是等着丈夫归家的妻子。
  霍决有一瞬恍惚。
  是他梦里的那个人。
  温蕙目光投在书页上,心却不在书页上。
  刚刚院子里忽然有了人声和响动,她便知道——终于来了。
  果然是男子沉重铿锵的脚步。
  那脚步声走进房中,停在了门口,不再动了。
  温蕙合上了那本书,手伸到了袖子里,紧紧握住了匕首……
  身后却忽然有人唤道:“月牙儿?”
  空气静了静。
  温蕙的如临大敌,蓄势待发,都被这一声“月牙儿”冲散了。
  她身形顿住,站起身来,转身望去。
  不是想象中的什么脑满肠肥的权势贵人,站在那里的男人宽肩劲腰,英俊硬朗,眸光锐利。他的唇色不知道为何深于常人,给人一种妖异的阴厉凌悍之感。
  黑底绣着金线的华丽衣衫,金龙盘舞。再细看,龙爪是四趾而非五趾,……蟒袍?
  温蕙真实地困惑了。
  那高大的男人走上前一些,停下,又低低地唤了一声:“月牙儿。”
  这一声,比上一声少了紧绷,多了温柔。
  像是认识她,熟悉她似的。还知道她的乳名。这名字,除了家中兄嫂,连夫君都未曾唤过。
  温蕙的困惑更深了。
  “阁下,”她迟疑了一下,问,“……哪位?”
  霍决陡然握住了拳!一颗心沉了下去。
  虽明知道岁月流逝,人都该变了。容貌变,性格也变。
  可他的记忆中,月牙儿始终是当年那个千里走单骑的飒爽少女,像阳光,像火焰。
  只当面前的女子站起转过身来,却是一个珍珠月华般的女子。
  这许多年的岁月,都在这一转身间扑面袭来。
  惊涛拍岸后,月牙儿便长大了。
  其实,若不是知道是她,单凭容貌,霍决也无法认出她来。
  所以,月牙儿认不出他,不是太正常了吗?
  为什么心脏还这么难受?
  为什么仿佛溺水一般的要窒息?
  早该想到了。
  月牙儿,终究是,忘了连毅。
  霍决的呼吸变得粗重了一息。
  身体里那头野兽在左冲右突,像是随时要突破牢笼。
  危险。
  便在这时,温蕙迟疑地,试探着唤了一声。
  “霍四哥?”
  野兽骤然静了下来,温顺地收起了利爪。
  霍决的眸子重新有了亮光,却也晦涩。
  霍四哥……是什么称呼?
  是人与人之间正常的、有礼的称呼。
  温蕙是注意到了这个人的唇。
  原来,那不是自然的唇色,他涂了唇脂的。
  男人涂着唇脂。
  他还知道她的乳名。
  仿佛一道闪电在脑海中照亮,许多零碎的信息聚合在了一起。
  再仔细看他的眉眼。
  当年,她特意好好地看了他呢,告诉自己要记住他。
  可终究,那记忆还是在岁月里淡去了。
  终究她不再是月牙儿,她是陆温氏。
  “霍四哥?”她上前一步,“真的是你吗?”
  “连毅哥哥”这个亲昵的称呼,再不能为陆少夫人所使用了。
  那么,他是不是也该称呼她为“陆少夫人”呢?
  是应该的。
  但霍决嘴唇动了动,却无法唤出这一声“陆少夫人”。
  若这样唤她,月牙儿就从此消失了。
  不甘心。
  不甘心!
  “是我。你还记得我?”霍决道,“月牙儿。”
  温蕙嘴唇抿了抿,问:“这里是京城,你的府邸?”
  霍决道:“是。”
  温蕙唇角绷紧,问:“是你让人把我弄到这里来的?”
  “不是。”霍决道,“是有人为了讨好我,把你送来的。我并不知情。”
  霍决说完,便看到温蕙的神情柔和了起来,整个肩膀都放松了。
  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欣慰道:“是吗?那太好了。”
  虽分离了,陌生了,但月牙儿心里,依然不希望他是那个“坏人”。
  在她的心里,他仍然是她的“自己人”是吗?
  霍决身体里的兽,蜷缩,收敛住了。
  他的心里柔软了起来。
  但他的神情却没有放松。
  “我还想问你,”他问,“那些人可是对你硬来了?”
  “没有。”温蕙道,“一路对我虽不怎么样,但也没动粗。我没事,你别担心。”
  “那你一身功夫,怎么就被人押着当礼物送来了?”形势颠倒,变成了他质问她,“还是这些年,嫁了人,功夫都荒废了?”
  “绝没有。我是没办法。”温蕙道,“顺德府知府赵胜时,捏住我公公的把柄,要挟索要我。”
  霍决的眸光冷了起来:“陆家就把你献出来了?”
  温蕙道:“我是自愿的。”
  霍决的眸光更冷。
  “当年一别,我叫你尊敬丈夫,孝顺公婆,勤俭持家。”他的声音中带了戾气,“可没有叫你为了陆家以身侍人。”
  以身侍人四个字,用得很文雅了。这内里含的腌臜意思,他们两个人都明白。
  温蕙低下头去,再抬起头,将手伸出了袖子。
  霍决盯着她手中的匕首:“这是打算干什么?”
  温蕙道:“我原不知道竟会是你,原是打算等见了那个人,挟持住他,解决了这个事。霍四哥,我……从没打算以身侍人的。若事败,我只打算同归于尽。”
  霍决凝目:“为着陆家,自己的命不要了?”
  温蕙道:“陆家便是我的家,我若不搏一搏,家就没了,就要家破人散。四哥,我是不能坐以待毙的。”
  原来如此。
  这样的温蕙,与其说是陆少夫人,不如说更像月牙儿。
  岁月改变了她许多,但终究不能把她骨子里一些东西改变。
  温蕙察觉到霍决身上的戾气淡去,他的神情都柔和了许多。
  “四哥。”她抱着期望问,“现在都说清楚了,原来是一场误会。那,能不能让我回开封去?”
  其实陆睿就在京城。但他二月就要春闱了,要让他知道这么一档子事,必会影响他。
  最好是回开封去。
  最好是,这事悄无声息地结束,从此以后,谁也不再提起。永远也不要让陆嘉言知道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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