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官员不讨厌讼师的。只男讼师们多是有功名在身的人,也能继续参加科举,说不定将来就成了同僚。因此官员对男讼师都还客客气气的。
只一个女讼师,便实在是挑战容忍的底线了。
李秀娘的名声府台以前便听说过,只不跳到他面前来,他也不会主动去搭理。
不料如今真到他面前了,有心将状子打回去,师爷急匆匆进来:“监察院的人来了!”
这个堂到底是开了。
事情简单明白,李秀娘所求乃是摆脱这一段婚姻。
府台道:“须得传唤胡三及李家舅氏。”
掌司道:“已经派人去了,下午就能到。”
府台额上微汗。
从府衙暂回到司事处,掌司与温蕙道:“这个事,关键是她舅舅。她舅舅若认了,她便翻不了身了。”
因李秀娘父母已逝,户籍挂在舅舅那里,只要舅舅认了,便算是父母之命,其他的礼都可以后补。这段婚姻便能合法。
李秀娘被强压嫁给胡三三个月了,舅舅未曾管过她。温蕙先入为主地对舅舅印象就很恶劣。
待下午,监察院的人将胡三和舅舅都带来了济南府,她先见了舅舅。
“她是你嫡亲的甥女,我不知道你作舅舅的,对她这样不闻不问,将来如何面对她的母亲?”她质问。
舅舅本来被监察院吓得不轻,听了这话,却气哭了。
“我对得起她了!”
“她父母去世,我不曾染指她的资财,想着全给她做嫁妆让她带走。”
“我也有好好照顾她,精心为她挑选婆家。”
“只她呢?她偏不肯嫁。”舅舅又气又恨,“她不嫁也就罢了,便留在家里,以后有我和她兄弟们照拂,也不是不行。她偏要抛头露面,做那丢人之事。”
“受她所累,她妹妹们在青阳都嫁不出去!最后都嫁的远,见一面不容易。我家那个为这成日里哭得心口痛。我女儿们嫁得远,若有事,想找娘家撑腰都不容易,夫人说我该不该恨?”
李秀娘是独女,舅舅说的她兄弟、她妹妹,都是舅舅家的表兄弟和表妹们。
李秀娘名声太大,百姓们打官司自然都喜欢找她,因为赢率高。可若说到婚嫁之事,一听是李秀娘的妹妹,大家都退避三舍了。
李秀娘的妹妹们不得不嫁到远的地方,李秀娘的舅母因此极恨李秀娘,觉得她是个恩将仇报的白眼狼。舅家因此和她几乎是不往来的状态。
“待我知道的时候,木已成舟。”舅舅拭泪道,“都这样了,我还能怎办?虽不是自己愿意的,总强过抛头露面,丢人现眼。”
自古清官都难断家务事。
温蕙也沉默了。因远嫁之不易,她实是很清楚。
小县城的人,有的可能一辈子都没离开过这县城。女儿嫁到隔壁县的隔壁县,对他们来说,就已经很难了。
李秀娘给舅舅跪下,磕头道:“我不求舅舅为我出头,我只求舅舅说实话,当日,舅舅并不知情,也不在场,未曾见证过婚礼!只求舅舅能这么告诉府台!”
她脸上有大块的淤青。
舅舅以前也在县衙门口围观的人群里看过这甥女打官司。
她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辩得对方的讼师哑口无言。虽所做的事可气可恨,但舅舅心里也觉得,她那模样,的确有一分与众不同的风采。
再看她如今脸上的伤……舅舅气恨道:“都是怪你不早嫁人!”
终于还是答应了。
下午又去了府衙。
不论胡三如何说,舅舅只道:“草民什么都不知道,没有媒人来提过亲下过聘的。”
监察院掌司在那里虎视眈眈,府台最终判了这段婚姻无媒无聘,未得女方家长许婚,又逼良就贱,是为无效。事女李秀娘,发还本家。
听起来似乎也圆满,但经此一事,李秀娘决定嫁人。
“哪怕是做个寡妇,也算是有过丈夫,且还有夫家,如青阳县令这样的,便不能奈我何。”她道。
她请托了监察院的掌司。
掌司人面广,第二天就给她介绍了一户符合她要求的。李秀娘效率极高,亲自去谈了,回来便告诉温蕙:“谈妥了,我嫁。”
这家是个独生子的贫苦之家,那独子是个痨病鬼,不知道还能活几年。一家子为他的病,家徒四壁。
“我跟他们说,若他们儿子死了,我能赚银子,能给他们养老。”李秀娘道。
因哪怕丈夫死了,公婆和娘家都有权利将女子再嫁(卖)的,李秀娘与对方敞开了谈。她想要已婚的身份和一个夫家作为立足的基点。
对方想儿子死后,自己老有所养,许她抛头露面。
双方谈成了。
“要求我先怀上孩子,再完礼。”她道。
对方也怕儿子一死,李秀娘跑回娘家或者自己再嫁,令他们拿不到彩礼,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想拴住她。
李秀娘道:“我答应了。舅舅也同意了。”
“夫人,我的事,就这样了。”她道,“夫人的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夫人莫为我再耽搁,还请继续前行吧。”
监察院的掌司劝温蕙:“她这个解决方法很好的。”
温蕙也不是不知道,只心里空落落的。
她提笔想给霍决写信,写到一半就写不下去了,揉了信纸扔到了竹篓里。
等她再次离开济南府的时候,李秀娘来送她。
温蕙道:“我是个不怎么聪明的人,也没什么学问。这世道让我有很多想不通的事,我总觉得读书多,有学问的人能想明白。你是个有学问的人,不知道你是否能想得明白。”
李秀娘道:“便想得明白,也是无用。”
“没有男人,什么事都解决不了。你学问再好,本事再大,世道就不认你。”
“有个男人,哪怕是个痨病鬼,只要他在这,世道就认他。”
“夫人幸运。夫人的男人,有权有势,还许夫人做自己想做的事。”
“虽如此……”温蕙道。
但她后半句没说出来。摇摇头,翻身上马,离开了。
霍决对她,同旁的男人比,可算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了。
可是四哥……
我坐在你的手心里,虽然你托举得小心翼翼,我依然无处着力。
第248章
温蕙离开了济南府,到了兖州府城外,在野地里捡了个孩子。
行路在外,田间地头里,偶尔便能看见幼童的尸体。
因小孩子实在很容易夭折,许多人家都是等孩子五岁之后才给起大名,五岁之前都是起个贱名先唤着,因五岁之内的孩子夭折率是最高的。
若是郎中说一声“不成了”,通常就会放弃了。因幼童不同于成人,成人但凡还有一点意识,还晓得喝药挣扎,幼童灌药是也很灌进去的,还花许多银钱。于贫苦之家来说,便不值当。
又不想孩子死在家里晦气,便趁着还有气,扔到外面。
温蕙路上遇到过几次尸体了,也不惊讶。因这种事,她小时候在军堡里就见得多了。越是贫穷的地方,越这样。
只这次遇到的孩子还没断气,温蕙就把这孩子抱起来了。
旁人劝:“这位夫人,还是算了吧。这个看着是活不了了。”
温蕙从离开济南府,心情一直没好起来。捡到这么个小东西,虽知道活的可能不大,但还是不想放弃。
她道:“试试看呢,说不定呢。”
她带着这孩子进了兖州府,找了个郎中。
郎中看了一眼,道:“不成了,别浪费银钱了。”
但温蕙很明白一件事——许多人家放弃给幼童治疗,很大的原因是因为花大钱治这个,万一死了,不划算,不若再生一个,还比较省钱。
她道:“尽管治,别担心银钱。”
这孩子身上穿的是粗布衣裳,温蕙却穿的是缂丝。
郎中一看就明白:“这孩子捡的吧?”
温蕙点头:“就在城外。”
郎中看温蕙的确像是不缺钱的人,既然如此,就放手治吧。熬了汤药,和药堂的伙计一起用筷子撑开孩子的嘴巴,一点点灌进去。
三日后,这孩子活过来了。
温蕙的心情也跟着活过来了。
又调理了两天,眼瞅着这孩子身上的生机都恢复了,温蕙将这孩子抱到了当地的司事处,让司事处的人帮忙寻找他的爹娘。
她终于又提笔给霍决写信。
在讲述李秀娘的事的时候,她的心境已经平静下来,也想明白了自己到底是在愤怒什么。
【她有值得旁人尊敬的学识和能力,而旁人无视了这一点。】
【仅仅因为她是女子,所以她甚至不该拥有这些。】
【我以为只是因为我愚笨,无有所长。我以为拥有学识的人不该如此。】
【秀娘羡慕我有四哥。我想着,她不是羡慕我有男人,她是羡慕四哥这样的人能托住她。倘秀娘是我,借着四哥的力,说不定能做出什么大事来。】
【或许不能像皇后的长姐那样名满天下,毕竟那样才学的人,世间能有几个呢。大多数人,还是如我一样平凡普通之人。不太聪明,不太有学识,很多事情想不通。便有四哥撑着我,也做不出什么大事来。】
【我又想,世间也没有几个男人能像四哥。秀娘要借一个男人挡住世间恶意,且都得择一病弱贫苦之人,只为着好控制三个字。她说年少时,也曾梦想名扬天下,如今所求,却是“不为人制”四个字罢了。】
她又写了她捡到的那个孩子。
【人命既贱又贵。可以轻易死去,也能顽强挣扎。】
【那孩子睁开眼的时候,我突然,又想要孩子了。】
【四哥,等我回去,我们抱几个孩子来养吧。我教他们甄家枪,你教他们霍家刀。】
【四哥,行路愈远,见人愈多,思君愈甚。】
【待我到了泉州,看了蕉叶,就回去。】
温蕙在兖州详细问了当初蕉叶和小梳子的事。
兖州司事处的人跟她说:“那两个人……怪怪的。”
温蕙笑了笑,没有解释。
每个人的模样,都由其过往的经历雕琢。你若知道她的过往,便能明白她的现在。
温蕙一路继续向南。
在北方气温已经越来越冷,但温蕙是向南走的,气温其实变化不大,甚至还有点升高。
十一月的时候,京城已经是寒冬。
霍决在宫里碰到了陆睿。
陆睿问:“她可是病了?”
无需指名道姓,他们共同称呼为“她”的就是温蕙。
既知道温蕙就是霍夫人,陆睿不可能不关注她。霍夫人一个月没出现的时候,陆睿便猜她病了。
到两个月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当面问了霍决。
霍决却道:“她好得很,你莫咒她。”
陆睿诧异。霍决喜欢陆嘉言诧异的模样,他还想让他更诧异。
他道:“她去泉州了。”
霍决如愿以偿欣赏到了陆睿的吃惊。
因京城到泉州,实在遥远,属于出远门了。
陆睿忍不住问:“去做什么?”
霍决微笑:“去玩。”
陆睿有一瞬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温蕙嫁给霍决,和嫁给他,实在有太多不一样的地方。
但只要她不是病得严重就好。他便“哦”了一声道:“那就好。”打算结束这个话题。
霍决却还不想结束,他道:“你不问问她为什么要去泉州?”
陆睿已经敛了情绪,淡淡道:“知道她无事就行,旁的事,我不必知道,你也不必说。”
霍决非要说的。
他道:“她去泉州看个朋友,她自己一个人去的,单枪匹马,没带任何人。”
陆睿已经抬脚要走了,果不其然被他这些话又留下了。
“都督可是疯了?”他咬牙道,“让她一个女子独自远行?”
霍决负手:“她一个人,也比你带一群人安全。你难道不知道她是会功夫的?”
“我自然知道。”陆睿渐有怒意,“但她终究只是个女子。”
霍决却没再说话,只凝视着他。
过了片刻,他问:“陆嘉言,你其实……不知道蕙娘的功夫到底怎么样是不是?”
陆睿知道温蕙的功夫应该是不错的。
从前她在院中练棍,丫头都说看不清,只看到一团影。他其实是能看得清的,那棍子运行的轨迹,是可以看出来美感的,有时会惊艳到他。
只美感是美感,是画者的感受。温蕙的功夫他只知道应该是不错的,但到底怎么样,只在书院学过两套粗浅拳脚的陆睿,终究还是不懂的。
听霍决这样说,他怔了怔。
“她……”他犹疑,道,“她的功夫很好?”
霍决是明白了,陆嘉言是真的不知道,毕竟是文人。
他告诉了他:“监察院八大行走,七个是她手下败将。”
监察院八大行走,个个都是厉害人物。他们与小安和康顺不同,因他们的级别,策略性的事务少,更多是执行层面上的,个人的武力要求是极高的。
陆睿许久没说话。
这使霍决愉悦,他微微一笑,走开了。
温蕙一路上给他写了数封信。离得越远,书信传递时间越久。算起来,她该到泉州了。
想起来她有一封信里说“行路愈远,见人愈多,思君愈甚”,霍决的嘴角微微翘起。
她想要孩子了,他想着,是等她回来一起去挑呢?还是现在就挑好,等她回来给她一个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