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旺会意拎着长剑向孙张氏走来,孙张氏面上一僵,磕磕巴巴道:“选,选好了,我跪,我跪......”
说到底,尊严面子算什么,当然是命最要紧,只要还有命在,她就还有享受的资本。
“好,那就开始吧。”陶渺懒懒道。
孙张氏迈开步子,腿软得跟面条似的,可每一步似乎都重若千斤,她慢吞吞地走出三步,随即木然地站在原地,膝盖曲了曲,又收了回来。
张旺见势,持剑往前一划,堪堪从孙张氏发间擦过,孙张氏顿时吓得跪下来,跪完了,她又站起身,再走三步,又是犹犹豫豫地一跪。
从惊诧中逐渐缓过来的村人,从一开始的沉默,到后来的交头接耳,暗骂活该,再到最后隐隐的讥笑声。
孙云难以置信地看着失了所有尊严的孙张氏,终于在若有似无的笑声里尖叫一声,跑开了。
眼看着孙张氏一直跪出了院子,孙大富又急又羞,跑到陶渺身边又要求情。
看着孙大富这幅窝囊样,陶渺突然替孙玖娘惋惜,她那么好的人,怎就摊上了这样一个哥哥,既护不了她,也不能替她报仇,不仅如此,还一个劲儿地维护害死了她的人。
在他开口前,陶渺打断他:“我真的很想相信您其实并不知道我阿娘是被孙张氏害死的,可我知道不是,对于我阿娘的死,难道你没有一丝愧疚吗?说到底孙张氏如今沦落成这样,你也有错,错在你不该放纵她。”
孙大富双唇嗫嚅着,一时竟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渺儿,我......”
“有你这个哥哥,我真替我阿娘可悲。”陶渺看了一眼躲在孙大富屁股后头,害怕却始终怒瞪着她的孙舟,抬头道,“难道您想一辈子在孙张氏的威压下窝囊下去吗?趁现在有些事还来得及,别继续让自己后悔!”
这是她最后的忠告!
说罢,她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院子。
崔焕跟着她回了屋,说道:“我在外头等着三姑娘您。”
陶渺冲他微微颔首,望着屋内狼藉,忍下泪意,一件件将散落在地的旧衣叠好放入樟木箱子里,又把地上的纸捡起来归置整齐。之后,她取出块方方正正的麻布,将韩奕言送给她的那套衣裙衣裙小心翼翼地放进去,想了想,又从一堆纸张里抽出那两张字帖,叠好,放在一起。
除了孙玖娘的桃花簪,她没有什么其他值钱的物什,能带走的只剩下她觉得还有些意义的东西,虽然她知道,她和那个男人再也不会见了,可她就是怎么也舍不得这些。
指尖轻轻滑过桌上的棋盘,虽只是个劣质的木制棋盘,可在这上面,她和那人下过无数盘棋,可惜这是周先生的,她不能带走。
陶渺将东西打包好,甫一出门便见周先生和张寡妇在等着她。
“小渺,你这是要走了?”
陶渺点点头,将屋子的钥匙交给了张寡妇:“还得麻烦张婶帮我看顾好这间屋子,有空帮我打扫打扫,莫让里头积了太厚的灰。”
“好,等你日后回来,保证里头干干净净的。”张寡妇哽咽道。
陶渺只笑了笑,没有接张寡妇的话,转而对周先生道:“多谢先生这些日子的照拂,恕渺儿不能回报了。您先前借我的棋盘和纸笔,我都放在屋里头,劳烦您待会儿自己拿回去。”
“这些都无所谓。”坚毅如周先生,此时眼中也忍不住蓄了泪,他是真心将陶渺当女儿看待的,他拍了拍她的肩,笑道,“看你能与你的父亲团聚,我是极欢喜的,只要你日后过得好,我也就放心了。”
陶渺抿着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只能从喉咙里挤出一个模糊不清的“嗯”。
这些人对她好,她都是牢牢记在心里的,正是有他们的,她在小别村的日子才没那么难过,临走前,陶渺掀开车帘又道:“张婶,您一会儿往炕洞里掏掏,我有东西留给周先生和您。”
张寡妇眨眨眼,泪水终于忍不住奔涌而出,随着崔焕的一声“三姑娘,我们出发吧”,马车缓缓而动,身后,张寡妇还在喊:“渺儿,有空记得回来看看。”
陶渺抹了把眼泪,她应不了,因她不知道此生她还会不会回来。
马车向前驶了一阵,很快就遇上了三步一跪的孙张氏,张旺跟在背后,始终用剑督促着。原本围着瞧热闹的村人觉得无趣,几乎都走光了,还剩下孙大富在后头唉声叹气地跟着。
“走慢些。”陶渺对着车外喊道。
车夫会意,将车赶到最慢,试图与孙张氏的速度平齐,到最后,几乎走走停停。陶渺倚在车窗口,冷然地看着孙张氏的额头被磕红,磕破,血流不止,膝盖冻到僵硬,疼到弯不下去,每一跪对她来说都变成一种折磨。
终于在离村口不远的地方,孙张氏轰然倒下,倒下的时候她凶愤的目光直勾勾地瞪着陶渺。
陶渺心满意足地笑了笑,朝张旺点了点头,示意他回来。
崔焕将马赶到车窗边,问道:“三姑娘就这样算了?”
“算了?为何算了?”陶渺抬头道。
“可三姑娘方才说......”
陶渺佯作不知,无辜地眨了眨眼:“我何时说过算了,我只说让他们选,可没说我不会做呀。待会儿帮我把孙张氏送去官府吧,对了,还有,那个王屠夫。”
她顿了顿,试探地问了一句:“这些对你们来说,不难吧?”
崔焕沉默了半瞬,“不难.....”
他回答完,再看向陶渺的眼神有些意味深长,想起她刚才对付孙张氏时狠厉无情的模样,若有所思。
不仅是他,府中知道陶渺存在的,都以为这个三姑娘是个愚笨可欺的,不过如今再看,倒令他有些意外。
第28章 生母 她的生母并非孙玖娘吗?
出小别村不久, 入目便是一片白雪皑皑的荒原。
陶渺探出车窗,看向骑马跟在一侧的崔焕,张了张嘴, 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崔焕会意,轻夹马腹上前。
“小的叫崔焕, 是老夫人院内的总管。”
陶渺想了想,脆生生唤道:“崔叔。”
崔焕登时面色一变, “三姑娘,小的只是府中的下人, 姑娘这般喊我怕是不合规矩。”
虽不曾亲身经历过,但大户人家规矩多, 陶渺是知道的,君臣主仆之间的尊卑礼节有时远高于年岁与辈分, 她默了默,转而道:“那我往后便喊你崔总管吧, 我听他们都是这般喊你的。”
崔焕点点头,问道:“三姑娘叫我来,可是有什么事?”
陶渺指了指远处, 眸色黯然,“马车再行一阵便有个小山丘, 可否在那里停一停。我阿娘便葬在那儿,离开前我想再去祭拜一下她。”
“是。”崔焕怔了怔,应声同车夫吩咐去了。
马车在山丘不远处停下, 里头道路狭窄泥泞,车驶不进去。陶渺被崔焕扶下来,提着身上那件脏兮兮的嫁衣, 踩着雪小心翼翼往深处走,在离墓地不远的地方,陶渺回身让崔焕在此处等着,她去去便回。
自孙玖娘被下葬后,陶渺便再没来过这里,坟冢上堆了厚厚的雪,陶渺用手轻轻拂开,露出墓碑上的名字来。
她半跪在坟前,朱唇微张,分明堆积了千言万语,竟不知从何说起。
自打她重生醒来,一切恍然如梦,与前世不同的是,这一回她并未迎来惨死的结局,还成功让孙张氏付出了代价,为孙玖娘报了仇。
“阿娘。”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出声道,“爹爹来接我了,我也惩罚了孙张氏,为您报仇了,可我似乎并不是很高兴,反倒有些迷茫。我本以为我阿爹或只是寻常商户,却不曾想他竟是当朝首辅。”
陶渺抚摸着墓碑上的名字,“我要走了,阿娘。但我不知跟那些人走究竟是对是错,他们同我说你当初是和我阿爹不告而别的,可为什么呢?他们说的究竟是不是真的......你为何什么都不曾同我说过呢......”
在孙玖娘的坟前喃喃地说了会儿话,直到被肆虐的寒风冻僵了手脚,陶渺才依依不舍地起身离开。
走出几步,便远远见崔焕正与一人说话,神情严肃。
待看清那人的面容,陶渺惊讶地唤道:“里长大人。”
里长回身,面上一喜,“小渺,你果真在这儿,我听人说你被你爹接去了,本还担心错过。你阿娘有东西让我交给你。”
他正欲上前,却被一只手拦住了,崔焕不放心道:“三姑娘,你认识此人?”
“这是我们村的里长大人。”听闻孙玖娘有东西留给她,陶渺急切地询问:“里长大人,我阿娘留了什么东西给我?”
里长将手掏进怀中,随即动作一顿,迟疑地看了崔焕一眼,陶渺登时会意。
“崔总管,你先去马车边等我吧。”
崔焕略一犹豫,但见陶渺对他点点头,听命避开了。
里长这才安心将怀里的东西拿出来递给陶渺。
无它,一封信而已。
见陶渺眼含疑惑看来,里长解释道:“这信已留在我这儿许多年了,你阿娘病后不久,不仅给了我遗嘱,还将这封信交到我手上,嘱托我,若有朝一日你爹前来寻你,便把这封信转交给你。”
陶渺抚着发黄的信封,喉中滞涩,她本以为孙玖娘什么都没有留下,可原来她在很多年前便开始为她筹谋一切。
“里长大人,我阿娘可还有什么话留给我?”陶渺期盼地看过去。
“玖娘说,你想知道的那些,都在这里。”
崔焕候在马车旁,见陶渺双手空空地回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没有问,只道:“三姑娘上车吧。”
陶渺浅笑着点了点头。
直到马车稳稳地开出一阵,她才迫不及待地拆开了藏在怀中的那封信,她惴着一颗心,展开信笺,却是愣了愣。
没有冗长的内容,信上唯寥寥几个字而已。
“桃花簪、云州、天香楼”
陶渺微微蹙眉,将信笺来回翻看,可实在是看不出什么来了。桃花簪她倒是晓得,想必指的是孙玖娘一直让她好好保存的那支簪子,可云州和天香楼......又是怎么回事?听着倒像是地名。
她一头雾水,无论如何都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苦恼间,未察觉马车已不知何时停了下来。车门被扣了两下,崔焕在外头提醒道:“三姑娘,我们到了。”
陶渺掀开帘子往外探,便见马车停在了一家客栈前,门外候着几个人,为首的老妇人眉目慈和,甫一见着她便笑意相迎。
可待陶渺被扶下了马车,老妇人瞧见她衣衫脏污破损,发髻凌乱的模样,霎时将脸一沉,斥道:“崔焕,我不是教你将三姑娘平安接回来嘛,这是怎么回事!”
崔焕一时语塞:“这......出了些意外......”
“并非崔总管的错,您别怪他。”陶渺忙道,“说来还是崔总管救了我呢。”
毕竟是林老夫人嘱咐要好生带回去的人,方嬷嬷顿时急切地将陶渺上下打量了个遍,忧心忡忡地问:“姑娘没伤着哪儿吧?”
见陶渺摇头,她才安下一颗心,唤身后两个婢女打扮的人过来,对陶渺道:“这是青竹和青兰,以后就专门负责伺候姑娘。”
青竹和青兰同陶渺行完礼,方嬷嬷吩咐两人:“你们这就去同伙计要些热水,伺候姑娘沐浴更衣。”
“是。”
两人领着陶渺上了楼,甫一入房,青兰便一改方才恭顺的态度,蹙眉始终与陶渺隔着些距离,不愿靠近,青竹看出她心思,唯恐她冒犯了主子,忙遣她去灶房传热水。
“三姑娘,我帮您将东西收起来。”见陶渺手中始终拽着一个包袱不放,青竹上前问道。
陶渺抬眉端详着眼前的这个婢女,似乎比她大上几岁,生得十分清秀可人不说,轻轻柔柔地同她说话,性子也好。陶渺大大方方打开包袱,将那套衣裙取出来,“你叫青竹是吗?我这身衣裙脏了,可否麻烦你帮我洗干净?”
青竹伸手接过,放在手中端详,却是愣了愣,这衣裙虽沾了些尘土,但依然可以看出不管是用料还是绣花,都是上乘的,她掩下心中疑惑,笑道:“这是奴婢分内的事,三姑娘往后尽管吩咐就好。”
她抱着衣裙出去,正撞见在门口鬼鬼祟祟的青兰。
“你不进去伺候,站在这儿做什么?”
青兰烦躁地瘪瘪嘴,“要去你去!你瞧瞧她那副样子,浑身脏兮兮臭烘烘的,京中哪家姑娘这样,我才不去伺候,脏了我自己的手。”
“你方才又不是没听见,想是三姑娘遇着了不好的什么事儿,才会弄成这般。”青竹摇摇头,不可理喻地瞥她一眼,“罢了,你不愿伺候便不伺候吧,我也不勉强你,省得到时候你惹了三姑娘不快,我跟着一起遭殃。”
她说罢,抱着衣裙,径直走开了。
“装什么好人,弄得好像巴结着这个乡下来的丑丫头,往后有福可享似的。”青兰望着青竹的背影,嘟囔了一句,转而跑灶房躲避偷懒去了。
待伙计送来热水,青竹一人默默准备周全,伺候陶渺沐浴。
见青竹自然而然地伸手要替她解衣,陶渺不自在地缩了缩,虽说她知道大户人家都是这样的,可她到底不习惯。
“不用了,我自己洗吧。”陶渺红着脸道。
青竹迟疑了一下,见陶渺实在不愿,才道:“换洗的衣物奴婢都搁在桌上了,沐浴用的绢巾和澡豆也放在了里头,只可惜这儿买不到冰肌玉容膏那样的好东西,姑娘就将就着洗吧。奴婢在门外候着,您若有事随时唤奴婢一声就成。”
听青竹说了一大串,陶渺头一回知道原来洗个澡也需要准备那么多东西,她也没怎么听懂,反正点头就是了。
青竹走后,陶渺才走进屏风后,后头搁着个很大的木澡盆,陶渺觉得有些新奇,从前她洗澡哪里来这么大的一个澡盆,顶多是拿个小铜盆,再拎一大桶水擦洗一下罢了。
她脱下脏衣跨进去,将整个人泡在进头,暖融融的热水将一身的寒意都驱散了。澡盆旁搁着一个小碟子,碟子里头放着一个个小小圆圆的东西,散发着淡淡的花木清香,想必就是青竹所说的澡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