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片浅黄的落叶飘落在他宽阔的肩上,他紧抿的薄唇血色尽失,看着月兮怀里的霏霏,黢黑的眸中终于生出星点光芒。
“交给我吧。”
月兮下意识搂紧怀中的霏霏,抗拒地看着他。
“霏霏是我的妻,我会好好待她,今后不再让她受委屈。”
李湛尘面上风清云淡,看向霏霏的眸中饱含深情,毫无泪光,他伸掌抚上霏霏满是紫痕的脸,温柔至极。
“霏霏,怎么还睡?我们该回家了。”
少女浑身冰凉,双眼闭着,像是真的睡着了一般,见她没理他,李湛尘轻笑,一脸宠溺,道:“罢了,你要睡便睡吧,夫君抱你回。”
此情此景,让月兮大恸,眼泪再次从眶中喷涌而出,霏霏和李湛尘两情相悦,将她交给李湛尘,霏霏应是愿的。
她松了手,李湛尘褪下白袍,盖在霏霏满是伤的身子上。
“穿这么薄,可别冻着。”
他抱起霏霏,步履稳健,踩着一路破碎的金芒往宫外走去,在这新芽吐绿,百花争妍的春日,显得背影萧索。
直到他和霏霏消失在百花苑,月兮也终是体力不支,昏了过去,碎影朦胧间一道玄影朝她奔来。
***
午后安宁,秋千轻荡,纯色绯衣美人垂下长睫,看着层层裙摆下素白布履,似在思索些什么。
清风拂过,一瓣瓣梨花飘落,有几片调皮地拂过她的眉心,留下丝缕芬芳。月兮抬头望去,一树雪瓣簌簌洒下,纷纷扬扬如白霰。
原本乾和宫是历代君主寝宫,为防刺客,庭院内是不会种树的,只是不知为何,李浥尘非要命人从宫外移来这颗梨树,还在这梨树下扎了个秋千。
他这几日都不再同她讲话,只是还将她困在这乾和宫中,不过也好,她也懒得去应付他。
自那日霏霏去世后,李浥尘再未刻意为难她,也免去了她在乾和宫沉重的宫务,原本她还为扇了他两掌而感到心有余悸,生怕他以此迁怒母后,现下想来,应当是多虑了。
不过这宫依旧要离,李浥尘这样的人,一会儿说恨她,一会儿又说爱她,喜怒无常怕是得了失心疯,她和母后若再待下去,迟早要殒命于此。
不过,李浥尘盯她盯得紧,她该寻个什么法子逃出宫去?
“姜肹妹妹,这日头快要出来了,你怎还坐在此地?”
江妘踏着莲步而来,日光洒在她的玉兔妆花缎袄上,耀着点点金辉。
月兮抬眼,站起身来福身行礼:“贵妃娘娘安。”
自她恢复记忆,便想起了关于江妘的往事。
三年前,江妘还是李浥尘身边的一个小侍婢,她记得那时为救李浥尘,她特地寻过江妘,后来李浥尘侥幸逃脱,想必江妘是照着自己的吩咐做了。
只是,江妘应并未告诉李浥尘当年真相,不然如今李浥尘也不会这般恨她。
她从前倒是不知,原来江妘对李浥尘心存慕艾。如此从前她和李浥尘的种种,怕是在往江妘心口扎刀子吧?
难怪难怪。
小小马夫之女到今日受尽恩宠的贵妃,江妘和李浥尘,他们二人倒是绝配。
“姜妹妹,你可想出宫?”江妘见月兮唇边漾起一抹浅笑,走到她的身前,小声问道。
月兮敛下笑意,润泽的眸中含惕,并未答话。
此前江妘的妹妹害了霏霏,反被璟王杀死,江妘怎会真心帮她。
江妘见她不语,握住她的手,态度极为诚恳,“我可以帮助妹妹,逃离皇宫。”
月兮含笑,淡淡抽回手,道:“贵妃凭何让奴婢信您?”
江妘转头望了望四周,确定无人后,偷偷塞给月兮一张字条,月兮蹙眉,狐疑地打开字条,看了一眼。
字条上是阿霂的字迹,说是会和江妘联手,里应外合,救出她和母后。
阿霂的字是她一笔一划亲手教的,错不了。
月兮瞳孔微震,抬眸盯向江妘,“贵妃为何帮我。”
江妘暗暗咬牙,想起阿如伤人那日,陛下骤然像是疯了一般,抱着姜肹说出的那些话,那时她才明白,陛下还深爱着姜肹,只要有姜肹在陛下身边一日,她这个空头贵妃,恐怕是要当到死。
“我实话说了,陛下对姜妹妹尚有余情,姜妹妹在陛下身边一日,陛下便永远不会爱我,而姜妹妹又不爱陛下,也厌极了皇宫,妹妹曾经帮过我,这次也让我来帮一次妹妹,就当把这个人情还了。”
“倒是个理由。”月兮将字条放回江妘手中。
江妘以为她要拒绝,上前一步,神色略显焦急,问道:“难道妹妹不想离宫?”
月兮后退,良久才缓缓道:“自然是想的。”
江妘走后,月兮坐回秋千上,此时天边的云朵被风吹开,日光带着烫意照在她的面颊上,脑海中又勾出一丝晕眩,越扯越长,怎么也拉不完。
她立起身来,眩晕不仅没有消退,反而还迎来耳鸣,眼前浮起一片黑色星点,耳畔似有蜂鸣,她伸手想抓住秋千的绳子却遇了个空,身子踉踉跄跄向前倒去。
沉香入鼻,预期的疼痛并没有攀上她的肌骨,她落入了一个宽阔的怀中。
未等眼前清明,那人将她打横抱起,送到殿内的云纹龙榻上,还贴心的在她背后垫上软枕,月兮倚在榻上,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一点点眩晕,便要折腾这么久,她的身子当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想来,她的身子虚弱至此,都是因为他。
二人沉默良久,李浥尘望着她,率先开口道:“明日朕南巡,你随朕去。”
“奴婢还有母亲要照料。”月兮手指微动,面上平静。
“朕允她同去。”
“多谢陛下。”
月兮垂眼看着自己的衣摆,整个人安静如一尊冰冷的石像。
李浥尘心口有些烦闷,他走到窗前,本欲开窗,却顾及到月兮的身子,踅回来执起圆桌上的茶壶,为自己倒了杯茶。
茶汤已凉,咽下去的液体,正用来抚平腹中的燥意。
今日是这大半个月来,他们第一次交谈,那日姜霏霏出事,她像是不要命般去杀江如,眼中绝望看得他心生慌乱,在大庭广众之下对她表明了心意,而她回应他的却是满腔恨意。
兄长抱走姜霏霏后,她也晕厥过去,他守在床畔盯了她整整一夜,自她醒来后再次说出了自己的诉求,却被她果断拒绝,他面子上挂不住,便置气不再同她讲话,而她却毫不在意。
他时常见她一个人坐在殿前檐下,一言不发望着天空,一坐就是数个时辰,竟也看不腻。明明她还只是个年方十八的姑娘,双眼却黯淡无光,浑身散发着沉沉暮气和颓败,犹如一朵娇艳的花,慢慢枯萎,凋零。
这样的她,真是他想要看到的吗?
“月兮……”
胸腔间像是堵满了棉絮,呼吸都有些不大通畅,李浥尘倾身将她抱在怀中,修长的指描绘着她精致的五官,将她鬓前的发丝拢在莹白的耳后。
月兮依旧是那个模样,低垂眼眸,一动不动,任由他抱着,像一座冰刻美人。
李浥尘眼色微沉,薄凉的唇覆上她的,轻轻啄了片刻,试探着想去启她的皓齿,不料怀中本该娴静的少女一把将他推开。
双手捂着胸口,弯腰干呕起来。
旖旎的气氛被破坏殆尽,李浥尘默默收回手,洗了块洁帕递给月兮后,阴着脸出了乾和殿。
她竟厌恶他至此。
殿外雪瓣飘来,他眼含落寞伸手接住两枚,手中白梨,洁净轻薄,玉瓣无瑕,还带着淡淡清香。
无事,今生,他和她还有一辈子,他们注定要纠缠在一起。
岁月还长,他们会重新开始的。
***
南湖葱翠袅绕,水平如镜的湖面如一块碧玉,偶有白鹭灵动展翅,点水翩翩。
李浥尘立在石拱桥上,远眺对面山景,一座宝寺如珠,缀在苍翠欲滴的松林间。
玄褐走到他的身后,单膝跪地,禀告道:“果然如主子所料,陆洵并未离京,一直躲在贮珍阁中,此番主子南巡,陆洵一路跟着车队,我们的人已发现了他的落脚处,就在离这不远的一处客栈,主子,是否要属下去将他擒住?”
“不必。”李浥尘面色淡淡。
看笼中兽挣扎,亦是一种乐趣。
“主子!大事不好!”
骤然一声疾呼,惊飞了湖面上的几只白鹭,玄朱从拱桥一侧疾奔过来,“贵妃和姜姑娘在画楼中听戏,谁知其中两个戏子竟是刺客,劫持住贵妃和姜姑娘,属下们不敢轻举妄动,便让他们逃了,玄朱看护不力,请主子赐死!”
李浥尘豁然转身,面上的平静裂开一道罅隙,音色亦不若从前沉稳:“调集人马,朕亲自去追。”
数队人马一路奔袭,李浥尘领头,追捕卫其次,选用的马匹都是战场上最矫健的宝马,故不到一个时辰,便在一处断崖上将刺客团团围住。
两名刺客见李浥尘逼近,身后又是悬崖峭壁,走投无路,将劫持的两个女子推到前头。
“狗皇帝,你要是再敢靠近一步,老子就把她们都推下去!”
其中一个黑衣蒙面客握着一把锋利的大刀,指着被劫持的月兮和江妘。
二人俱狼狈,发髻散乱,青丝垂落到额前,身上的衣衫起皱,两柄长剑在日光下耀着铁质冷辉,架在二人纤细的脖颈上。
狂风在耳边撕扯呼啸,李浥尘眼中的墨色越来越浓稠,缓缓道:“你们想要什么?”
“陛下!陛下!”
江妘一见李浥尘,一双眼就像开了匣的河流,泪水倾泻而下,一声唤的比一声可怜。
而她身旁的女子,却如她往日一样,冷静异常,清冷的眸子中无丝毫惧意,也不曾抬眸看李浥尘一眼。
“闭嘴!”刺客不耐烦地吼道,江妘立即吓得噤若寒蝉。
他露出来的眼眯成一条缝,精光从眼缝中射出:“很简单,你撤去鸿鹄客栈周边的人马,再放我们离开曌国,我们便放了这两个女子。”
“好。”李浥尘不假思索,侧头对身旁的玄褐道:“去将人马撤去。”
玄褐应声,飞快离去。
那刺客又道:“爽快!不过为避免你出尔反尔,我们先放一人,待确认无误后,再放一人!你自己选,先救谁。”
悬崖上风沙肆起,原本响晴的天空此刻乌云密布,李浥尘看向那一群刺客,视线最终落到月兮身上。
江妘见状大声喊道:“陛下先救姜妹妹吧!臣妾没事的,姜妹妹身子弱,熬不住的!”
月兮淡淡地睨了眼江妘,手下浸出湿汗,却始终未看李浥尘。
“快选!别像个娘们一样婆妈!”刺客在一旁催促道。
李浥尘眼中含冰,藏在袖中的掌慢慢蜷紧,开口道:“朕救贵妃。”
他伸手指着江妘。
“陛下!你救姜妹妹,救姜妹妹啊!阿妘受得了这个苦头!姜妹妹曾是金枝玉叶,她受不了的。”江妘哭喊道,面上焦灼万分,实则心中的小人已欢呼雀跃,按捺不住无尽喜悦。
不枉她一番谋划,与虎谋皮,总算要摆脱姜肹了。
“少废话!”
刺客将江妘大力推了出去,江妘顺势扑入李浥尘的怀中,弱弱地唤了句,“陛下。”
便晕了过去。
而架在月兮颈上的刀又多了一把,两个刺客拽着她,警惕环顾周边的暗卫,连连后退,当着李浥尘的面,从悬崖上一跃而下。
李浥尘眼中闪过一丝慌乱,疾步走到悬崖边,低头望去,悬崖下除了郁郁葱葱的杂草,再无其它,他本欲再上前一步,怀中的江妘蓦地吐出一口血来,他垂眼看着昏迷的江妘,眼中浮起薄雾。
“你们,跟上去。”
“是,主子。”
李浥尘折身,抱着江妘骑上马,往山下行宫奔袭。
***
四周的树木飞快后移,月兮趴在黑衣人的背上,黑衣人背着她,在在杂草横亘的山野中急速跃行。
方才的跳崖和剧烈的颠簸,荡得她胸闷气短,一阵麻痛渐渐从骨子里溢出,往她的全身蔓延。
“阿姊,我们很快就能逃出去了。”
姜霂边跑边侧头道,蒙着面罩,他的声音听着有些含糊,额前豆大的汗珠冒出,头巾洇湿一片,紧紧黏在他的额上。
月兮轻声在他耳边道:“母后那边,可还顺利。”
“顺利!阿姊,我和,洵哥一起去救的母后,这次,没有那个玄青在,很快我们便移花接木,把母后换了出来。”
姜霂气喘吁吁,边奔边解释。
一旁的白翼扯下面纱,“别说话,省着点力气。”
月兮抽出手帕,轻轻为姜霂擦汗,“阿霂,不说话了。”
“好,阿姊。”
三人在一处客栈停下,三人订了一大间厢房,白翼简单的包扎了腰上的伤口,姜霂随意躺倒在地,大口大口吸气。
月兮脸色苍白无比,莹润的鼻尖渐渐冒出点点细汗,她在一侧为他们拧了湿帕,暗暗观察二人,他们一个重伤,一个筋疲力竭。
“按照洵哥给的路线跑了这么久,终于把李贼的爪牙甩开了。”姜霂望着月兮,汗湿的脸上露出憨笑,“阿姊,我们安全了。”
白翼摇头,并不赞同他的说法,“休息好了咱们尽快赶路,只有回到大周境内,我们才算安全,嘶……”
“白大人,阿霂,你们先走,陆哥哥给我字条上说,要我在此处侯着他,我们还有别的事要去办。”月兮咬牙抿唇笑道。
“阿姊,洵哥没跟我说这事啊?”姜霂坐起身来挠着头道。
白翼看了眼月兮:“主子也未与我说。”
月兮笑意吟吟:“你们兵分两路,陆哥哥临时有了主意,你们自是不知。”
“这样啊。”姜霂摸着鼻子,阿姊从未骗过他,想必是真的,况且这座客栈他和洵哥常来落脚,倒也安全。
白翼沉默了片刻后道:“既然如此,姜霂我们先走,兄弟们还等着接应我们的情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