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璟王李湛尘。
玄朱急剧搐动的心渐渐平复,她默默退到一旁,为月兮诊脉。
月兮的脉象比之昨日又虚滑了几分,眼瞧着是活不过今日了,可她若死了,主子怎么办?
实在焦心。
李浥尘还欲捡起地面上的匕首,李湛尘三两步迈到他身前,抬手就打了李浥尘一巴掌。
嘹亮的掌声响彻寝殿,李浥尘一侧脸颊泛红,他神智渐渐清明,眼中浓雾散去,李湛尘淡然风轻的面容映入他的眼中。
“兄长……”李浥尘缓缓跪下身来,声音沙哑至极,“她命不久矣,我亦了无生趣。”
“啪——”
李湛尘反手又是一掌,道:“现下知晓后悔,先前你为何去了?”
“我……”李浥尘滞住,想起磋磨羞辱月兮的种种,满眼悔色,“我才是该死的那个。”
衣襟被人攥住,李湛尘略带倦色的脸凑到他的眼前。
“你既选择夺下这个帝位,就好生做个君主,若天下帝王皆如你一般,人世间不知会有多少人,要与自己的亲人阴阳两隔。”
阴阳两隔……
这四个字,让李浥尘想起,姜霏霏死去的那日,李湛尘抱着她,慢慢离开百花苑的景象。
他心中一片抽痛。
兄长的挚爱,已经死了。
若不是他过于恩宠整个江家,那江如也不会如此胆大妄为,活生生掐死姜霏霏。
也是自那日起,月兮眼中,亦再无光辉。
是他害了兄长。
也害了自己。
“兄长,抱歉……”他垂着头,心痛欲裂。
李湛尘冷眼看着他,缓缓道:“或许,你错过了她两世,而今生我也又一次失去了霏霏。”
这些天,他将曾经梦到的碎景拼凑起来,终于想起来前世。难怪破宫那日,不断有个声音,在催促他护住霏霏。
原来说这话的,就是他自己,前世的他。
上一世他与阿弟李浥尘一样,被仇恨蒙蔽双眼,一心只想杀光姜氏与袁氏一族 ,为惨死在刀下的双亲复仇,直到遇上霏霏,他心中复仇的气焰才在女孩儿温和的抚慰下,渐渐湮灭。
可等到他想娶她为妻时,她却因浑身病痛药石无医而早夭。
那时他方知晓,李氏一族篡位那日,霏霏被指给一家权戚为婢,在权戚府中受尽磋磨。
后来那权戚为了奉承自己,见她是姜氏女又生得貌美,便将她送来了汀苑。
尽管之后,他费尽心思,精心养护着她的身子,终是无法弥补她受过的折磨伤害。
前世她闭眼时,也不过十六岁。
而此生,他又一次失去了她。
李浥尘怔住:“兄长这话是何意?”
痛入骨髓,李湛尘敛眉,未再理李浥尘,他朝门外唤了一声:“大师,请进来罢。”
片刻后,一个僧人步入殿中,他鹤须童颜,身披金色袈裟,一步一步走进殿内。
“师父!”
玄朱惊喜呼道,她连忙站起身,对李浥尘说:“主子!这是属下的师父——云陵大师,姜姑娘有救了!”
***
月上梢头,李浥尘坐在汉白玉石阶下,不断啮咬自己的掌背,直到青紫渗血。
李湛尘请旨离开盛京永留西境后,离去了。玄朱和常幸默默候在李浥尘身边,面色严峻。
玄朱时不时望眼紧闭的殿门,心中焦灼。
师父进去三个时辰了,屋内竟还没一点儿动静,难道连师父也救不了姜姑娘?
若是师父也没了法子,那姜姑娘就真只有死路一条了。
“嘎吱——”
云陵推开殿门,李浥尘闻声而起,如拉满弓的离弦箭,冲到云陵面前。
“大师,她……”他急切道。
云陵双手合十,稍稍躬身:“陛下,老衲已将此女子体内之毒清除,她能否活命,就看今后七日。若这七日间,她醒过来了,便照这张方子抓药,养个三载,身子应会痊愈。”
“多谢师父。”玄朱上前接下云陵手中的药方,对李浥尘道,“这下主子可安心了。”
“是呀是呀,陛下,姜肹姑娘有救了。”常幸面露喜色,抬袖擦了擦湿润的眼角。
只有李浥尘一人,面色依然沉重,他道:“若七日内,她没醒呢?”
“自是大罗金仙下凡,也无力回天。”云陵回道。
送走云陵后,李浥尘回到月兮身边,他坐在榻边定定地看着她的睡颜,许是医圣刚施救过,她的面色不再苍白,瘦薄的脸颊上浮起些许粉。
云陵说若七日内她还不醒来,就会死去,可若醒来了,照嘱喝药,便会身子康健。
月兮有了活下来的机会,无论如何,他都要在这七日内唤醒她。
伸手撩起她肩头的发,青丝油亮,他猛地想起,月兮应已三日未曾沐浴。
她极爱洁净,从前还是公主时,每日一次汤浴必不可少,李浥尘眉心微动,唤了若袖准备好热汤。
将榻上的少女抱起来,走进浴房,他将她轻轻放在铺着软衾的美人榻上,浴房中雾气氤氲,袅袅水汽很快沾湿了她长长的乌睫,凝成一颗颗小露珠。
伸手至她的腰际,缓缓扯开系带,衣衫渐褪,白皙的肌肤显露在李浥尘眼前,他的脸上毫无旖旎之色,反而愈发阴沉,鸷眸在眼中震颤。
眼下的少女,体无完肤。
肩颈上数道咬痕,锁骨上亦有,是他泄愤时留下的痕迹。
目光下移,一大块乌血於渗在她的右手背中,至今未化,是那日姜朊踩伤了她,而他却轻飘飘地对来报的宫婢说了句,任由贵妃处置。
将她的身子翻过来,瘦弱的后背上,条条杖痕横亘其间。
是她初次侍寝后杖责留下的,那日若袖问他是否按宫规处置她,他迟疑了片刻后还是点了头。
身子各处,还有一些他道不出的青於。
最触目惊心的是,她左臂上一条紫黑色的线自腕处生出,绵延伸展至她的心腔处,分化为数十根乌线,纵横交错缠绕在她的心口,似一块黑网。
“玄朱!”
他眼眶烧烫,心痛难当,大吼一声。
玄朱即刻赶到浴房门口:“主子有何吩咐?”
“进来。”
“是。”
玄朱推门而入,步履谨慎走到李浥尘身后。
“看看她,这是什么?”李浥尘伸手指了指那道黑线,指尖都是微抖的。
玄朱顺着指向望过去,心中一梗,不忍直视,她作为暗卫出身,曾经受过很多严酷的训练,也度过了很长一段刀尖上舔血的日子。
而这样一个娇滴滴的金枝玉叶,她无法想象,到底是承受了多少非人催折,才会变成如今这般。
遍体鳞伤。
她走过去,仔仔细细查看了月兮臂间至心口的黑线,对李浥尘道,“主子,据属下所知,这是命线。”
“何为命线?”
“命线就是记录人生命的一条线,每个人都有命线,只是大多数人的命线是暗线,肉眼不可见,而仅有一小部分人的线是明线,肉眼可见,姜姑娘这条线就是明线。”
“对她可有害?”
“无害,不过,命线的起点可以是四肢任何一处腕节,而终点……必是心口。”
玄朱说完此话,额头又冒出汗来,补上一句道:“主子放心,师父已经给了药方,只要姜姑娘在七日内可以醒来,今后定会逢凶化吉,安然无恙。”
“下去吧,去寻一些上好的祛疤膏药来。”
“是。”
李浥尘握住月兮的手腕,沿着紫黑印迹摩挲,他俯下身,温柔轻吻那条线,由手腕处到月兮的心口。
“快些散去,我的皇后,爱妻,定要长命百岁。”
他盯着那些黑线道。
记得曾在林中小屋,他看到过她手臂上的这道黑线,那时,黑线并未蔓延至她的心口,而当时的他也并未在意。
而从前侍寝时,他却生怕自己会对她心生不忍,总是熄灭殿中所有的灯烛。
如今想来,他真是畜牲!
细细为她清洗了身子后,李浥尘将月兮抱回暖阁之中,替她换上柔软华美的锦衣,待长发晾干,绾好精致的发髻。
从前她还是公主时,性子活泼爱闹,发髻总是很快便松散了,他时常要为她梳发,于是久而久之,他一个男子也能梳出一份完美的妆发。
时隔三年,他的手法虽有些生疏,但多重梳几次,效果依旧不输当年。
取一支金榴衔珠凤凰步摇,簪在她的发间。
李浥尘满意地笑了笑。
这时门外响起常幸的禀告:“陛下,大将军携夫人来了,说是要为身在彘牢中的贵妃谢罪。”
唇边笑意瞬间湮灭,李浥尘侧头,冷冷道:“不见,去告诉大将军,朕念他劳苦功高,不追究他教女无方之过,让他交出兵符,回乡养老。”
“是,陛下。”
李浥尘回头,目光落在月兮莹白润泽的面容上,想起身在彘牢中的江妘,目光恻恻。
“月兮,我带你去彘牢,看看那些害你之人的下场可好?”
“至于我,等你醒来,我随你处置,你若要杀我,我便给你刀。”
话毕,他稳稳抱起月兮入怀,往彘牢走去。
第38章 重生 他居然重生了!(大修,建议看看……
彘牢中墨色浓稠, 乌沉沉没有一丝光亮,“哐当”一声,刻着饕餮的石门打开, 火焰发出的金芒涌入狱中,霎时间整个地牢亮如白昼。
狱中蹲坐着一身穿囚服的女子,金光刺眼, 她揉了揉眼,费劲往门口望去, 在看清来人时,惊喜地匆忙站起来, 奔到狱门前,双手抓住铁栏杆, 几天未用玫瑰精水养护的手,已略显干燥。
“陛下!你是来接阿妘出狱的吗?”江妘朝那道熟悉的身影高声道。
她就知道, 陛下是不会杀她的,哪怕看在阿爹的面上, 他也不会杀自己,更何况,她与他曾经共患难, 同生死。
他怎忍心杀她!
“陛下!阿妘……”
江妘还想为自己辩解几句,猝然噎住了声。
来人墨发高束, 一身圈金玄衣,墨发高束,步子稳健, 怀中抱着一名少女。
那少女云鬓香髻,宝钗珠鬟,白净的面上笼着一层淡紫雾纱, 遮住姣好的面容,身穿织金牡丹鸾凤齐胸大袖套衫,脚着登云履,两颗明亮的白珍珠,缀在履尖,微光细闪。
华美至极。
只是她整个人像是睡着了一般,软软蜷在李浥尘怀中,微皱的锦衣之下,仍掩不住沁出丝丝暮气。
少女化成灰,她都认识,就是快要断气的姜肹。
“陛下……这是何意?”她心中升起一阵不祥的预感,开口问道。
李浥尘并未即刻回答她,只紧紧抱稳月兮,往一处石椅走去。
石椅上凉,他将月兮抱在腿上,搂住她香软的身子,仔细抚平月兮膝上蹙起的细褶,这才慢条斯理抬起头,看向狱中的江妘。
“自然是,带着皇后,来看看你的下场。”
他抬起一臂,挥了挥掌,眼色如先前袭卷彘牢的黢黑,森然不已。
两名身穿黑衣的暗卫,骤然从幽暗的顶空坠落在地,跪在李浥尘面前,齐声喊了句主子后,双双托出一只镶金边锦盒。
“皇后?”江妘不可置信地瞥了月兮一眼,“敢问陛下,阿妘究竟做错了什么?陛下要这般对待阿妘?”
她说着,泪水汩汩从干涩的眼中流出,滴落在沾满了灰的囚衣上。
“为何。”李浥尘语气淡漠,垂头目光落在怀中沉眠少女的面容上,地牢中又潮又寒,他拿起一件银灰斗篷,将她娇小的身子裹住,修指扣紧她颈项上所有的子母扣。
再次抱入怀中,他道:“因你欺瞒朕,三年前,是月兮救了朕,而你并未如实相告。”
“因你为圆谎,而对玄墨动手。”
“因你为一己私欲,勾结陆洵,害得月兮险些为此丧命。”
他说这些话时,周围像是结了冰一般寒,掷地有声,声声直凿入江妘的心口。
他知道了,他都知道了。
江妘惊恐的眼中含泪,摇着头道:“阿妘曾为陛下出生入死,从赵河手中巧夺神药,医好了璟王殿下的腿,难道这些,陛下也要视而不见吗?”
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李浥尘哼笑出声。
他一字一顿道:“神药当真是你凭一人之力取得?”
眸光若含冰凌,直往江妘刺去。
江妘瘆住,双腿开始微微发软,他这副模样必是已经知晓一切真相,正明知故问呢,可她若要咬死不认,有父亲在,他又能耐她何?
“是……是……”她说话开始哆嗦,像只受了风寒的雀,在枝头摇摇欲坠。
李浥尘冷笑,收回眼色,拂了拂衣袖,两名暗卫得到他的提示,揭开盒盖,里边红底里布上,整齐排放着数十支金簪。
灿辉洒在金簪上,熠出刺眼的寒,江妘浑身僵住,心下大骇。
她想起自己便是用金簪刺杀玄墨的,所以他也要用金簪来扎自己吗?
这么多金簪,根根刺在她身上?
细思极恐,江妘惊愕地望着他,在他冰冷地逼视下,索性破罐子破摔,“即使不是又如何?我为你在赵河身边为奴受尽屈辱三年,难道也不足以抵消这一切吗?”
李浥尘敛下眉眼,幽幽道:“不足,你以为,你为何会成为贵妃。”
江妘闻之一怔。
难道就因为他觉得对她有所亏欠,所以才满足她入宫的心愿?
然自入宫以来,他从未碰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