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二十杖。
她本就怕疼,从前不慎被飞虫咬了个小包,都要擦好多日的香膏,那日在他的榻上,她定是害怕极了,也疼极了。
双手抖动,拾起榻上散落的衣,衣绸素净,都是宫中下等婢子穿的,甚至是里衣领口微微起球,还有些缝缝补补的痕迹。
先前他在榻上对她毫不怜惜,动作不管不顾,撕坏了她好几件衣衫,渐渐地她变得极为顺从,那时他从未留意,她的生气也被一点点磨灭。
他想起从前她还是嫡公主时,虽然喜爱玩闹,却无一日不是鬓簪玉篦,身着锦衣,将自己打扮的光鲜可人,才愿出宫见人,时不时都要偷溜出宫,和姜肌抢订贮珍阁最新推出的衣衫首饰。
李浥尘紧咬唇舌,以此缓解心中的灼痛。伸手将那些素衣扫到了榻下。从小几上拿起一件洁净的雪蚕丝寝衣,为她穿上。
寝衣的领口还绣着龙纹和水云。
月兮微微抬头,失去了光泽的眸子中带着疑虑,悄悄瞥了他一眼又垂下头,却没说话。
她眼下泛着几分青黛,李浥尘抬起她僵着的臂,系好衣带后蹲下身来,褪去她脚上的素履,将她抱入软衾之中。
“月兮,先睡会,朕……我去命人备好午膳,待你醒来,我们一同用膳。”
他扶着她的头,安放在玉枕上,扯过榻上叠放整齐的被褥,盖住她的身子,细心掖好被角。
月兮敛起青眉,一双玉手捏紧被沿,平静的眼波中浮起一丝疑虑。
她实在想不通,为何他今日言行举止会与从前大相径庭,判若两人。
昨日他还对她爱搭不理,连句话都不愿同她讲,怎今日,不仅在长巷为她训斥了那两个婆子,还温言软语,待她如同珍宝。
莫不是磕到了脑子?
可细想想,先前他要立她为后时,也是如此对她,之后阿霂被救出宫,他还不是一不做二不休,将她视作叛徒,百般羞辱。李浥尘此人反复无常,这或许又是另一个变天的前兆。
月兮垂睫,轻声道:“多谢陛下。”
她阖上眼,白净的面上带着一丝倦色,睡容娴静。
李浥尘定定地看着她的睡颜,目光中带着痴迷。
月兮鸦长的睫忽而轻颤,他知她假寐,有他在,她恐怕难以安眠。
他站起身,复看了她两眼,缓缓撂下织金纱绸,熄灭数只灯烛,轻声退出暖阁。
行至前殿,玄朱已久候多时,见他来,单膝跪地道:“主子。”
李浥尘垂眸:“朔月锁现有的解药,全部拿到乾和殿,每日三次,不间断为月兮诊脉,备好上等的滋补汤药和安胎药,朕要她身子康健。”
安胎药?
“是。”玄朱微顿,飞快应道。
“另,尽快寻到你师父云陵大师,吩咐玄褐,去西陲召璟王回京。”,李浥尘沉吟片刻,又道:“派人悄悄盯住江妘和贮珍阁。”
“是。”
***
乾和殿内暖香袅袅,午后炯亮的日光渗过窗纱,洒在暗红妆花金蝠绒毯上,金辉再透过浅黄色的丝帷,化作比月光还柔和的微光,落在榻上美人恬和的容颜上,柔顺的乌发轻轻拢在皙洁的耳侧,纤窈的身子藏在锦被中,拱起的弧度优美。
月兮悠悠睁眼,支起身来,被中不知何时放了几只暖囊,温热宜人。
本不欲入眠,但这屋内似乎换了与一种的安眠香,再加上她身子本就疲累,于是就睡沉了。
正欲下榻,方见榻边斜卧着一个婢子,趴着也瞧不出模样,婢子察觉到她醒来,抬起头。
“殿下!你醒了!”
看清了她的面容后,月兮睁大了眼,道:“兰枝!是你,你怎会在此地?”
从前还是公主时,兰枝便是她的近身侍婢,她们二人有从小一起相伴长大的情分。
因此,她待兰枝,一直不同于其她宫婢。后来李浥尘破宫夺位,她便与兰枝失散了。
“殿下,是陛下让奴婢来照料殿下的。”兰枝哽咽道,一颗颗泪自她的眼中滑落。
“怎会……”,月兮微蹙眉心,握住她的手,道:“兰枝,此前你在何处?”
“兰枝在浣衣局当差。”兰枝复握紧了月兮的手。
月兮顿了顿道:“跟着我,苦了你了。”
兰枝见她落寞的模样,连忙摇头道:“不苦!不苦!能再见到殿下,兰枝已心满意足,只愿永远伴在殿下身边才好!”
面前的女孩儿傻里傻气地立下诺言,月兮浅笑,“傻姑娘,哪能永远待在我身边,我如今朝不保夕,你跟着我,只怕今后也只有苦头吃。”
“怎会!殿下,您怀了陛下的孩儿,据说陛下今日同丞相大人商议,要立你为后,还要立你腹中的小皇子为储君呢,奴婢跟着大曌未来的皇后娘娘,怎会受苦。”
兰枝头摇得拨浪鼓似的,连声劝慰着她。
然月兮的眉却越绞越紧,脸色也瞬间白了下来。
“你说什么?我有孕了?”
“是……是啊……”
见她阴沉下来的脸色,兰枝心中咯噔一跳,暗道不好。
难道殿下还不知道她已有身孕?
兰枝声音降低不少,谨慎道:“殿下怎么了?是身子有何处不适吗?”
月兮未答,抚上自己平坦的小腹,目光渐渐涣散。
她怎会有孕?
从前每次侍寝,李浥尘都会命若袖嬷嬷亲自督着她吞下避子汤,以防有失。
她怎会怀上身孕?怀上李浥尘的孩儿。
听兰枝所说,他应该也已经知晓她怀了身子,如此,为何不给她一碗落胎药?
他不是不愿她怀上他的孩儿吗?多少日深夜纠缠,他伏在她的耳畔,一字一句地道她不配怀上他的孩儿。
她从未怀疑,否则他也不会让人看着她,一碗一碗灌下如此多的避子汤。
怎如今一夕之间,什么都变了?
“嘎吱——”
镂花朱门打开,李浥尘身穿刺龙腾云墨袍,迈进殿中。
他阔步而来,一向冰冷的面容在见到月兮时,柔化了些许。
“下去。”他走到榻边,对兰枝淡淡道。
兰枝爬起身来,恭敬行礼后,忧心忡忡地退了出去。
月兮见他来,掀开腿上的被子,就要下榻行跪礼。
李浥尘伸手将她揽在怀中,扯过被褥,覆在两人的相拥的身子上。
“今后莫跪了。”他慢慢靠近她的面颊,一吻落在她粉嫩的耳垂。
月兮不着痕迹地躲开,抬首注视着他,道:“陛下恕罪,奴婢并非故意欺瞒,不知何时有了身孕。”
李浥尘听闻,促狭的眼微眯,唇角勾起,温吞道:“我知道。”
“那便请陛下召太医前来,堕了这胎儿。”月兮道。
第41章 子嗣(大修) 这个孩儿,朕要定了。……
她的眼中饱含坚定, 灼灼目光将李浥尘烧得心尖发疼。
他造的孽,如今要一一偿还。
“不怪你,这个孩儿, 我要。”他道。
“可奴婢不能生下他。”月兮答得决然,她虽不知李浥尘为何忽然间,转变如此之大, 但无论是因为各种原因,她与他不能有孩儿。
他们之间隔着血海仇渊不说, 她很快便要带着母后离开皇宫,在这紧要关头, 她怎能怀上他的孩子。
更何况,她不爱他, 他亦恨她,他们的孩儿就算生下来, 也只会是另一个悲剧。
月兮见李浥尘沉默,又道:“陛下曾说奴婢不配怀上您的孩儿, 而今奴婢不慎有孕,就请陛下依照先言,赐奴婢一碗落胎药。”
李浥尘抬眼, 慢慢道:“当初的话,我收回, 这个孩儿,留下。”
在月兮看不见的地方,他的指尖微颤, 她的身子如此虚弱,怎能承受落胎伤身之苦,上一世, 玄朱也说过,一次落胎足以要了她的性命。
况且,云陵也未找到,她身上的朔月锁还没解开。
如若在落胎时,朔月锁再次毒发,后果不堪设想。
月兮一怔,看着这个面无表情的男人,忍住想伸手去探他额温的想法。
“陛下后宫中妃妾众多,想为陛下孕育子嗣的大有人在,不差奴婢一人,陛下若当真需要子嗣,奴婢看贵妃就不错,陛下不若……唔……”
她正说着,不料双唇骤然被封住,噬咬的微疼随之而来,她睁眼瞪着近在咫尺的俊容。
李浥尘将她搂紧,以唇堵住她喋喋不休的小嘴,眉梢上挑,原本拔凉的心发起烫来。
原来她是介意他后宫尚有妃妾,对她不够好,才说出这类要堕了孩儿的气话。
心下生出几分喜悦。
他擒住她的唇舌,细细卷磨,偶尔还轻轻啮啃几下她饱满的樱瓣。
三年前他们情意缠绵时,她对他说过,若想娶她,就得发誓今生就只娶她一人,不准纳妾室,不准养通房,否则便要他不得好死。
那时候的小月兮瞧着性子犟,可满心满眼都是他,对他表达的爱意浓烈似火,深入他心。
然而上辈子,他们之间却落的那样的下场,她离人世后,他也不得善终。
不顾怀中少女软绵绵的拳掌,李浥尘吻了她许久,缱绻不已,直到将她吻得面颊绯红,双唇微肿,这才松开她,“月兮,我没碰过除你以外,任何一个女人。”
他直视她的双眼,道:“我只有你。”
月兮被他吻得脑中发晕,一时间没缓过来,低着头糯糯喘息。
他说这话是何意?她只是不想要这个孩儿罢了,他想到何处去了?
他说只碰过她一人,那他去了那么多次的云霄宫,就没碰过江妘?
宽厚的掌轻拍着她的腰背,好一会儿,她才顺过气来。
“陛下,这孩儿真不能要,奴婢不能生下这个孩儿。”
李浥尘轻笑,在她水润的唇上啄了啄,道:“月兮,给我一些时日,我会处理好后宫那些人,我只要你一人。”
说完,他给她披上一件金线玄袍,揽起她的腰身和腿弯到圆桌前停下,与她同坐一席,他将她抱坐在大腿上,修指把鬓角碎发别向她白嫩的耳后。
宫人们陆陆续续将菜都上齐了,有八宝鸭,清蒸鲈鱼,金丝山药,血燕粥和一盅佛跳墙,摆盘精美,菜色鲜明,闻着也颇香。
李浥尘盛了一碗燕窝粥,拿起银匙捣了一小勺,放在唇边轻偿一口。
滋味清甜,温度适中。
他又捣了一勺,喂向腿上安分坐着的少女。
“月兮,味道尚可,尝尝合不合口味。”
月兮看着勺中的燕窝,咬了咬下唇,道:“奴婢喝了,陛下能否赐奴婢一碗落胎药?”
李浥尘乌睫垂下,将白玉碗放在园桌上,修指捻着勺匙,一圈一圈慢慢搅着碗中血燕。
良久,他幽幽道:“这个孩儿,朕要定了。”
***
万里无云,一株绿意将明媚的日光遮的严严实实,数瓣雪白随风飘落,其中一瓣好巧不巧,掉入了树下石桌旁闲坐女子的茶盏中。
薄瓣载香,隐入清透的浅碧色茶汤中,月兮端起茶瓷放在鼻尖轻闻。
沁人心脾。
只可惜,入不了她紧锁的心。
月兮抬头,望向梨树上所剩无几的雪瓣,微风拂过,又落下数枚。
零落成泥,夏意渐浓。
背后忽而贴上来宽阔的肩背,阵阵沉香将她的身子吞没。
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月兮……”男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伸手至她的面前,问道:“喜欢吗?”
她垂头,只见他的手心中放着一支金凤步摇,凤凰展翅栩栩如生,步摇的流苏是由颗颗圆润的紫珍珠串成的,在日光下曜着别样的柔辉。
月兮移开眼,眼眸旋移,四周几乎立满了人。
五日前她与他说要堕了胎儿后,他便安排了玄朱和玄紫,还有众多宫人亦步亦趋的跟在她身后。
这几日,他对她关怀备至,事事躬亲,怀疑的种子渐渐在她的心中生根发芽。
不管他究竟有何目的,这个孩儿,她不想留下。
她倒也罢了,何必让一个无辜的小生命跟着受苦。
整整五日过去,阿霂和陆哥哥那边也不知究竟如何了,是否还在京中,江妘这几日也未在乾和宫中出现。
想起从前,她可是每日必来乾和宫,不是陪李浥尘用膳,就是在御书房为他研磨,两个人成双入对,看起来恩恩爱爱,从未有过龃龉。
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竟让这一切都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无数个问号在月兮脑海中浮现,一个一个似不化的泡沫,堆积起来,戳也戳不破。
脑中晕乎乎的,她决定暂时不再想了。
“陛下,奴婢只爱贮珍阁制的步摇。”她轻声道,话语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
李浥尘乌眸微沉,他收回手将步摇放在石桌上,拥住她,在她的耳边道:“唤我一声夫君,我们即刻便可去贮珍阁。”
林中小屋内,她甜糯的唤声和美妙的滋味,他终生难以忘怀。
紧紧觑着怀中的人儿,她蹙了蹙眉,只淡漠道:“陛下,这于理不合。”
“怎会,我免去你的跪礼,也会立你为后,今后你就是我的妻,理应唤我一声夫君。”
李浥尘将月兮拥紧,她若是怨他不给她名分,他给便是了。
而且是双手奉上最好的,最尊贵的。
月兮闭眼叹了口气,久久未置一言。
死寂又在二人之间游荡徘徊。
李浥尘敛下眸中浮起的淡淡失落,复微笑道:“不唤也不要紧,只要是月兮想去的地方,夫君都会陪着你去。”
***
贮珍阁中的人并不多,许是只接待富庶之家的缘故,李浥尘牵着她的手,从宝钗坞逛到珍衣坞。
面前是一件件精致的样衣,和色彩缤纷的布料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