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白翼压低嗓音说:“别喊,你阿姊煞费苦心救你,若是惹怒李浥尘,谁也救不了,我们先逃出去,和主子再从长计议!”
月兮的目光移来,眼中含泪:“霂儿,听阿姊的话,快出宫去。”
姜霂望着高台上衣衫纤薄的月兮,紧咬一口白牙,唇边殷血淌出,不再反抗,任由侍卫将他拖走。
与姜霂的相交的视线被彻底切断后,月兮垂头,却发现台下已无李浥尘的身影。
正想回头,腰间缠上一双臂,交叠的玄色宽袖覆住她的下裙,手臂上移轻扣肩膀一揽,脚尖也离了地。
李浥尘抱起月兮,稳稳落在高台之下,他迈过高槛,朝乾和宫走去,一路上月兮依旧沉静,抿着唇没有只言片语。
“月兮,今后想要什么,同我讲便好,若我能做到,定会允你。”李浥尘道,“只是,别伤了自己。”
他的语气中有几分乞求。
月兮抬眼,盯着他,问道:“陛下之前说过,会为母后请最好的太医看诊,那么请问陛下,我母后还能康复么?”
李浥尘脚步微顿,不知她为何突然问起袁后:“性命无忧,体内的余毒也已排尽,身子康复指日可待,你莫要过于担心。”
月兮垂头不再说话,袖中手慢慢握成拳。
“陛下,不好了。”常幸从前头奔来,看到李浥尘怀中的月兮时,顿了顿,踮着脚尖附在李浥尘耳边,小声道,“太上皇病危。”
李浥尘目光落在月兮娴静无瑕的面上,眉心拧成川字。
***
一弯勾月攀上长条栅窗,如水般的柔光透过窗牗,洒在墙下躺着的少年脸上。
“哐当”一声,朱门被推开,火炬散发的金辉瞬间盈满整个屋子,姜霂缓缓睁开眼,抬手挡住刺眼的光。
由远及近传来一阵沉闷的步履声,姜霂心中警惕起来,双眼适应后撑着脸往声源望去,那人逆着光,只能隐隐见其轮廓。
姜霂揉了揉朦胧的眼,待人走近再定睛一看。
竟是李浥尘。
“醒了?”李浥尘迈进殿中,一身黑白交织的水墨锦衣,与这明亮的屋子格格不入。
姜霂迅速环顾一圈,竟发觉自己身在桑榆台。
“狗皇帝,你答应我阿姊送我出宫,却将我劫到此处,小人。”姜霂怒火中烧,今日午后他的营救计划败落,是阿姊威胁李浥尘救了他,却不想李浥尘出尔反尔,在出宫的巷子里命人将他敲晕。
李浥尘是想重新将他关押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
他越想越气,可一想到阿姊和母后还在他手上,自己势单力薄,只能咬牙极力忍着。
李浥尘冷漠地看着姜霂,如同在看一只蝼蚁,“不用着急骂朕,你的父皇病危,作为前朝储君,你不该留在宫中?”
“你说什么?”姜霂费力地支起身,他的四肢软绵绵的,像是脱力了一般。
李浥尘继续说道:“东周以女子为尊,朝野上下历来是女子为官,他陆洵身为男身,不出三年爬到摄政王之位,你该不会蠢到认为,他会真心帮你复国?”
姜霂怒道:“你闭嘴,不准你说洵哥的坏话,他就算有私心,也比你这逆贼小人强千百倍!”
李浥尘冷笑:“你被救出宫那日,他算计了朕和月兮,若非如此,你以为你们逃得掉?”
姜霂神色稍僵,道:“所以,你便折磨我阿姊?让她为奴为婢?你做的破事,我和洵哥都知道!”
李浥尘走到殿中的一张红木椅旁,常幸非常麻溜地用袖子擦尽了椅上的灰,他坐下身来,“朕有错,绝不否认推卸,不过你父皇和母后害了朕的全族,朕也要你父债子偿。”
“你到底想做什么?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呵,你不是想复国吗?朕给你这个机会”李浥尘眸色变得幽深,注视着面前这个年岁不足十五的少年,“朕对帝位并无兴趣,若你能证明,你比朕更适合这个位子,朕便还位于你。”
姜霂面露惊色,但更多的是狐疑,据这几日的观察还有之前陆洵同他说过的话,他知道李浥尘的软肋就是阿姊,却没想到,他连帝位也不稀罕。
“我虽年纪小,但又不是三岁幼童,由得了你诓骗?这天下会有人不稀罕帝位?”姜霂嘲道,“你该不会是设了个什么陷阱,想加害我吧?”
李浥尘薄唇微勾:“朕若要杀你,你立刻就能去死。”
“你……你敢,我阿姊她,她不会原谅你的!”姜霂说到底还是个干满十四的少年,看着李浥尘如冰的眼眸,心中还是会忍不住发颤。
“你这种性子,想要成为明君,还需锤炼。”李浥尘立起身,斜睨着姜霂,“还有,别以为朕钟爱你阿姊,你便可肆无忌惮在朕面前耍泼,她是她,你是你,朕劝你,莫作死。”
“你……”
李浥尘不再理会姜霂,阔步行至门前,对常幸道:“去司务司找几个下人给他,将这里收拾了。”
“是,陛下。”
***
延光元年初夏,德成太上皇崩。
夜凉如水,一顶轿撵在乾和宫落下,兰枝一手提着披上白缎的琉璃彩绘宫灯,一手撩开金帘,轿内的月兮搭上兰枝的手,踏着沉香木墩,慢慢走下轿。
“噗呲——”身旁的兰枝打了个呵欠,道:“哎呦,这是什么东西。”
一点白絮如雱,在空中纷纷扬扬,若霏雪般起舞。
月兮伸手接住一支,凭着灯光,道:“这是雪魄花,花色洁白,生得轻盈,却比蒲公英美些,这个季节是该开了。”
抚弄几下绒绒的花朵,月兮轻轻吹了口气,花瓣散开,随风摇逝。
“奴婢想起来了,殿下从前很爱此花,胜过梨花!”兰枝在一旁道。
月兮望了空中扬起的星点雪魄花瓣,摇头道:“如今不爱了。”
进了寝殿后,她换下身上的白素麻衣,手指抚上布料,双眼微沉:“玄紫。”
她唤了一声。
“殿下,有何吩咐?”玄紫推门入内,问道。
“你过来。”月兮坐在榻上,手掌抚上自己以孕近两个月的小腹,对玄紫道,“我想杀一个人。”
玄紫听了一惊:“殿下想要杀谁?”
这姜皇后瞧着温温婉婉,还怀有身孕,怎张口就是杀人。
“一个夙敌,从前我还是公主时,她便嫉妒于我,多次挑衅,今日偶然想起,我便想杀了她。”月兮解释道。
“殿下若是想杀此仇家,玄紫替殿下办了便是。”玄紫道,“何劳殿下亲自动手?”
月兮抿唇,不置可否,道:“你说得对,但我不想她死得太痛快,你们暗卫间可会用毒?有什么厉害的毒药可以使人生不如死的吗?”
“自然有,断肠草,八日散,毒星兰,这三种毒药是属下们最常用的剧毒,大多只用在罪大恶极之人身上……”
“玄紫!”
玄紫正说着,话还未完,就被端着药膳进屋的玄朱打断。
“主子有事吩咐于你,殿下交由我来照顾。”玄朱三两步走到月兮面前,福了福身,“参见皇后娘娘”。
玄紫信以为真,“哦”了一声,还没明白发生了何事,便行礼退出了殿中。
榻上的人儿没再说话,面无表情地盯着青石地面,目光有些呆滞。
玄朱察言观色,瞅了她好几眼,走过去蹲在她脚下,执起白玉碗,谨慎道:“殿下,安胎药,趁热喝下吧。”
月兮触摸碗沿,又收回手,道:“烫,先放放罢。”
“好。”玄朱将温热的碗搁置在黑檀木案上,问道:“殿下若有心事,玄朱或可解惑。”
月兮掀起眼帘,望了玄朱一眼,轻轻摇头。
玄朱是李浥尘的手下,在她眼里,玄朱并不可信,今日父皇丧仪,灵堂上来了个易了容的小生,她瞧那气质和身形,怎么看都像是阿霂,阿霂是她的亲弟弟,李浥尘当真以为换了个容颜,她就认不出了么?
他答应过她,送阿霂出宫,却不想……
月兮默默绞紧了身下的软衾,吐出一口闷息。
他究竟瞒了自己多少事?还有母后,母后中毒那日,正好是她离宫去四方馆之时。
她徒步走了两里路回宫,在路上遇见了玄朱,玄朱见她的第一面就是问她,是不是听说母后中毒才赶回来。
前日小姝递给她的字条,倒是提醒了她。她本疑心是有人故意为之,才隐忍不发,今日想起此前发生过的种种,看来这断肠草,十有八九就是李浥尘给母后下的。
“殿下,陛下回了。”外边传来兰枝的声音。
随即菱子朱门被推开,李浥尘一身麻素,走进屋来。
玄朱见他来,默默退出寝殿,走到李浥尘身边时,悄悄对他使了个眼色。
李浥尘蹙眉,绕过缂丝朝霞山水绣屏,慢慢行至月兮身旁。
月兮眼眸黯淡无光,安安静静地坐在榻上,雪嫩纤细的手搭在膝上,一碗快要凉了的安胎药,孤零零遗弃在木案上。
“月兮,怎了?”李浥尘蹲下身来,单膝跪在她身前。
月兮侧头看着他,目光虚缈:“陛下,您会欺瞒月兮么?”
“不会。”李浥尘回道,瞧着她的模样,他心尖升起一丝不安。
月兮面无表情,望着他的眼:“月兮母亲中的断肠草,可是陛下为之?”
第46章 消瘦 再给我一次机会。
月兮芙面白皙, 琼玉瑶鼻,双唇若樱,她雏鹿眸中罥着一层水光, 下眼睑睫毛鸦色细长,眼帘下浮起小片烟灰,只是双颊又消瘦了些, 青丝脱离了玉簪,滑落在她耳侧, 显得脸愈发小巧了。
这大半个月来,他对她无微不至, 悉心照料,将她捧在手心中细细呵护, 所用的物件都是宫内最好的,她虽怀着身孕, 但腹中孩儿很是乖顺,并不常闹她, 许是听到了他父亲常常在母亲腹前的祈祷声。
只是他还是眼瞧着月兮日益消瘦,一日比一日话少。
他陪着她时,从未见她笑过, 无论他如何想尽办法逗她开心,她都无动于衷, 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而今日,她忽然问他袁后中毒一事,想必是已知晓了些什么。
给袁后下断肠草一事, 他心中清楚这是个极大的隐患,若不主动同她坦白,总有一日这个隐患会化为一颗火.药, 将他二人都炸得遍体鳞伤。
只是他顾忌她如今有孕在身,身子孱弱,经不住刺激,便打算待她平安生产后,再与她坦白,届时她要如何罚他,他都认了,绝无半句怨言。
李浥尘望着月兮素净的琉璃眼眸,心腔中像是结了冰一样,冻住了心跳。
“是我。”他蠕动双唇,声线微哑。
月兮眉心慢慢绞成一团,金丝楠木榻旁的灯烛流泪,烛心未剪,光也暗下几分,落在她发白的面颊上。
玉兰花的香气透过窗纱,沁入室内,二人身上都沾染上了香,月兮檀口轻张,呼吸得越来越急促。
“月兮,月兮,别这样。”李浥尘慌了神,捏住她的双肩,“听我说,我会尽全力……”
尖锐的刺痛骤然袭来,李浥尘僵住,目光下移,月兮手中握着一支金钗,刺进了他的胸膛,鲜血潺潺溢出,染红了身上的白衣,朱色一点一点蚕食雪色。
李浥尘缓缓抬头,望入月兮盈满泪水的眼中,道:“刺得好,我活该,若不解气,便再刺我。”
清泪一颗颗垂落,滴落在李浥尘的面上,泪水滚烫,承载着无尽悲伤,几乎将他灼伤,月兮双肩颤栗,咬着唇一把抽出金钗,钗头镂着一只凰,链珠间碰撞,在空中发出悦耳的叮咚声,钗尾是一小截指甲长的赤色。
那是李浥尘送她的步摇,自他进屋前,她就趁玄朱不注意,把步摇藏在袖中。
李浥尘岿然不动,面容平静,腰杆挺直若雪松主杆,他不躲不闪,紧紧注视着她。
“月兮,从前的事多有误会,消了气,夫君同你一一解释。月兮信我……”
“唔——”
月兮攥紧步摇,还想再刺他,抬起的手臂却总顿在半空中,步摇流苏上的珍珠颗颗润白,搭在她的手指间,竟是不如。
她下不去手了。
李浥尘的双亲是母后算计而亡的,一想到三年前她藏在窗柩下听到的密谈,她便有些下不了手。
可是,他们之间既然有着血海深仇,那她腹中这个孩子,就算生下来,也是作孽。
月兮反手捶向自己的小腹,李浥尘大骇,慌忙伸手握住她的手腕。
她本就娇弱,相比李浥尘的力道,如同莺雀之于雄狮,一下就被李浥尘制住,动弹不得。
她费力耸动肩膀,李浥尘眼眸中血海翻滚,唤道:“月兮,不要,不要伤害自己的身子。月兮!”
“滚开,我不要怀你的孩子,更不能生下他!你放开我,给我落子药!这个孽障,他怎能活下来?”月兮情绪起伏极大,手臂被制住,她便抬脚胡乱踢踹他的面颊和胸膛。
李浥尘心乱如麻,六神无主,慌张与不安化身猛兽,狠狠撕咬着他的心,无计可施之下,他另一只膝触地,全然跪在她脚下。
“月兮,求你,我的月兮,求求你,不要伤了自己,伤了孩儿,你打我,揍我,一切都是我的错,该有我来万劫不复,与你无关。”
“孩儿是无辜的,他在你的腹中,伤了他也是伤了你自己的身子,我们以后都不要孩子了,你冷静下来,别伤了自己。”
李浥尘深色的眸中泛起水光,血丝爬满本该月牙色的眼白,纵横交错,仿佛下一秒就要流出血泪来,他双眼睁得浑圆,像肿起来一般,鬓间发丝凌乱,每一根都隐隐透着惧意。
“主子,殿下,你们还好吗?”玄朱在外听到屋内的声音,不由得担忧几句。
“尚好,没有朕的吩咐,谁也不得擅闯。”李浥尘冰冷地说完,回头看向月兮,声音低沉下来,“月兮,夫君求你,别伤了自己,今后你想做什么,我都会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