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你若心中还有主子……”
“玄朱——”
低沉的唤声遽然袭来,玄朱心中发颤,一回头,就见李浥尘绕过屏风,阔步行来。
面带寒霜。
玄朱立马跪下,“主子。”
李浥尘走到玉榻边,坐下身来,望了眼榻上安睡的月兮,道:“谁准你在此叨扰皇后休息?”
“主子,玄朱错了,请主子责罚。”
“滚出去。”李浥尘淡淡地说道。
玄朱又磕了几个响头后,连忙退了出去。
殿门一闭,李浥尘面上的霜雪消融,凝着榻上的月兮。
他的视线微微下移,落在她的腹部,眼神变得柔和起来。
还好云陵大师及时赶到,救下了她,孩子也保住了,云陵大师说她体弱,只消睡些时日就会醒来,若是救治再晚些或者朔月锁毒发,恐怕……
他不敢再往下想。
执起月兮的右手,放在缠着白布的掌中,李浥尘细细摩挲着她光滑细腻的手背。
那块黑血痂,已不见了踪影。
李浥尘浅笑,俯身落下一吻在她的手上。
白嫩的细指动了动,李浥尘感受到后,望向月兮的睡颜,“月兮,月兮。”
他低声唤着,紧盯着榻上的女子,不想错过她所有的动作。
月兮慢慢睁开双眼,李浥尘欣喜万分,正要唤太医进屋,却被月兮拉住手掌。
“陛下……我有些渴。”
声音娇细,还有些沙哑。
“好好,夫君去倒水过来。”李浥尘伸臂扶起她的身子,又在她背后铺上软枕,去盛了水后,端着玉碗过来,一勺一勺喂给月兮。
李浥尘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她,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月兮,为你医治的云陵大师说你体弱,腹中的孩儿万万落不得,为了你自个的身子着想,别再伤了自己……可好?”
月兮瞥了他缠着纱布的右手一眼,那只手还在半空中轻微抖动。
云陵说的话,她听到了。玄朱说的话,她也听清了。
她含下最后一口温水,开口道:“陛下,月兮不会再伤他。”
李浥尘深深地瞧着她,面上松了些,道:“那便好。”
“不过,陛下要答应我一件事。”
第48章 选秀 请陛下放月兮出宫
“你说。”
月兮垂了垂眼, 十指纤纤在腿上来回绞着,她道:“我想出宫。”
“好。”李浥尘袖中手指蜷紧,看着她灰褐色的眼眸, “夫君陪你。”
“睡下这几日,我想了些事儿。”月兮也侧头直视他的眼,“陛下, 这些年,发生了这么多事, 你我之间再也回不到从前,更不可能重新开始, 因此今后的日子里,月兮想带着母后和阿弟出宫。”
她说得轻描淡写, 手抚上自己温软的小腹,那里即使盖着被衾也还是平坦的, 看不出有孕的模样。
“月兮……”李浥尘僵住,唤道。
月兮恍若未闻, 自顾自道:“至于腹中孩儿,陆哥哥说的没错,既然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 那便是我一个人的孩儿,我会带走他, 而陛下的后宫中有三宫六院,想为陛下开枝散叶的,大有人在, 陛下便放了月兮吧。”
李浥尘眉头聚拢,道:“我已废除了后宫,今后这宫里, 只有我们二人。”
语气略微带着几分急促。
“陛下可以重新选秀。”
“不可能。”李浥尘豁然站起来,冷冷说了这三个字后,与月兮对望良久,转身大步迈出寝殿。
月兮看了眼他离去的背影,低头叹了口气。
李浥尘走后,兰枝立刻走进殿内,一边关上门一边关切地道:“殿下终于醒了,可吓死奴婢了。”
她走到玉榻边,道:“殿下睡了那么多日,定是饿了吧,奴婢方才见陛下命人去备膳了,只是这脸色不大好看,吓得我还以为殿下身子骨出了差错。”
月兮听着,恍惚了一瞬,他不是气极了离开,不管她了么?
她本以为,她说的那番话,让李浥尘倍感失了面子,所以才悻悻离去,她方才还在想要不要同李浥尘说一声,让他写一封废后诏书,就算是他休了她也不要紧,只要能离宫,她并不在意是和离还是被休弃。
却不曾想,他是去备膳了。
李浥尘啊李浥尘,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如今她的心中,早就没了他。
思毕,月兮望向兰枝,笑了笑:“兰枝,我为你选个夫婿如何?你可有心上人?”
兰枝见她许久都不说话,正在暗暗心急,却不想月兮忽然问出这么一个让人脸红的问题。
“殿下……殿下突然问这个做甚?”兰枝羞赧得耳背都泛起绯红,“是兰枝无能,没有照顾好殿下么?”
月兮伸手摸上她的耳垂,道:“自然不是,你做事周全,深得我心。只是我看你年纪也不小了,到了嫁人的年纪。”
“不要,不要,兰枝不想离开殿下。”兰枝连忙摇头,泪眼婆娑,“殿下,其实奴婢都知道,奴婢在门外都听到了,殿下想要出宫,又怕出宫后让兰枝跟着吃苦头,所以殿下想把兰枝托付给其他人,是不是?”
兰枝执起月兮的手,紧了紧道:“殿下不要丢下兰枝,兰枝这一生,命是殿下给的,兰枝只想跟着殿下,不管殿下要去何处。”
滚烫的泪落在月兮手上,月兮动容,摇头道:“真是个傻姑娘,哪有一辈子跟着我。”
“有,就有,兰枝这辈子都要陪在殿下身边。”
月兮还想开口说些什么,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李浥尘去而复返,推门而入,月兮隔着雾屏,隐约间看见数十名宫人,将菜上在了殿内的紫檀木圆桌上。
一抹黑沉沉的身影从屏风后走来,从兰枝见状,连忙擦尽了眼下的泪。
“殿下,兰枝先下去了。”兰枝超月兮福了福身,月兮颔首,兰枝便转身低着头往门口走去。
在快要经过李浥尘时,兰枝屈膝:“参见陛下。”
行完礼,正当她想快步离去时,耳边飘来李浥尘幽幽的警告声:“莫要同锦华宫的人走得太近。”
兰枝一怔,连声答应了好几句,方才出了殿外。
李浥尘迈步上前,掀开锦被,将月兮抱在怀中,往圆桌走去。
他手臂的力道又轻又稳,月兮脑后垂落的长发乌黑,在空中微微飘拂。
月兮望着他胸前的龙型暗纹,心头还盘旋着他方才同兰枝说的那句话。
听那意思,仿佛在说姑姑要对她不利。
细想想,自从李浥尘对她好起来后,姑姑每次来见她,似乎话里话外,都在挑拨她和李浥尘之间的关系。
自从那张字条的出现后,她便开始怀疑。
可是姑姑为什么要这么做?之前姑姑总撮合她和李浥尘,劝她时语重心长,后来李浥尘立她为后,她的境遇也不像从前那般糟糕,这个时候,姑姑为何又开始离间她和李浥尘?
清香袅袅,萦绕在她的鼻尖,月兮回过神,人已坐在了桌前,李浥尘挽起宽袖,为她盛了一碗山药排骨汤。
“月兮,你睡了多日,先喝口汤,暖暖胃。”李浥尘像是忘了之前的事。
月兮亦是平静,沉默拿过李浥尘手中的碗和玉汤匙,小口小口地渡入腹中。
她该活下去,然后带着母后和阿弟出宫,寻一处风光毓秀的宝地,一家人不再分离。
既然要活着,那便要好好用膳。
月兮沉浸在自己的小思绪中,全然未发觉身侧的李浥尘默默收回僵住的双手。
二人之间,一个只顾着碗中的饭菜,一个两眼紧紧觑着对方,周身如被冰封住,纹丝不动。
室内安宁如斯,可以听到屋外的落叶声。
月兮吃好后,宫人呈上花茶和金盂,月兮以茶漱口,口齿留香,李浥尘洗了块湿帕,欲为她擦嘴。
月兮拦下,轻声道:“陛下,我自己来即可,不劳烦陛下。”
李浥尘乌眸前若浮起一道雾,明明灭灭,像丝雨后的仓山,瞧不真切。
他道:“唤我夫君。”
周边服侍的宫人都被他这冰冷地语气吓了一跳,忐忑不安地立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而月兮却木讷地坐着,很是淡然。
“请陛下放月兮出宫。”
李浥尘的脸阴沉了不少,转而他抬眼,道:“唤我一声夫君,我便放你出宫。”
第49章 前夕 陛下请回吧。(二更)
月兮望着桌心骨汤冒出来的白气, 沉吟:“陛下说过的话,果真如同耳畔云烟,说散就散。”
李浥尘握着的拳上青筋鼓动, 道:“你们还杵着作甚?把这些收拾了,都下去。”
周围的宫人们早就在一旁瑟瑟发抖了,就等他这句话, 可尽早离了这地方。
帝后间的深深寒气,就像一根根冰刺, 扎得他们骨头都疼。这一得令,就连忙麻溜地收拾好桌面, 脚上像是抹了油,飞快撤走了。
死一般的寂静又在殿中滋生, 蔓延开去。
“咳……咳咳……”月兮发出细微的咳嗽声。
李浥尘闻之,站起来, 身形微晃,单膝蹲跪在月兮脚下, “怎么了?月兮,是不是受了风寒?”
他环顾四周,也没发现大开着的窗户, “常幸!去唤玄朱进来。”
“是,陛下。”常幸在门外答道。
月兮不愿理他, 连个眼神也不曾给,她一想到若李浥尘不愿放人,她要同他就这样纠缠一生, 便心口生疼。
她捂着心口,脚尖点地带动身子轻旋,撇开李浥尘的灼灼目光, 一侧肩臂对着他。
李浥尘见月兮的脸颊白了几分,心中又抽疼了几下,握住月兮搭在膝上的素手,双唇蠕动:“月兮,别离开我……”
他轻吻她的手指,声音沧沉:“我不能没有你,月兮……”
月兮无动于衷,甚至还觉着有些好笑,她想起几个月前,她也是这般低声下气求着他,求求他救救母后。
而他呢,却和江妘寻欢作乐,把酒言欢,哪里还顾得上她的感受。
白嫩的玉手还放在心口,如今心如止水,跳动平缓。
她的心,再也不会因为他,而触动不已了。
“陛下放过月兮吧。”她道。
李浥尘仰望着她,觉着肝肺都开始发疼。
***
时光如梭,一晃七个月过去,空中雪霏洋洋洒洒,大曌皇城中白茫茫一片,四周阒静,偶有积雪自结了冰棱的屋檐掉落,发出一声声闷响。
凤仪宫昭阳殿中,一女子卧在窗前的美人榻上,身上盖着鸾凤缂丝锦被,榻边镂着腊梅的金炉,生出丝缕烟香。
她半阖着眼,透过白净的窗纱,望着窗外的簌簌鹅雪。
兰枝撩起紫烟沙帐,从暖阁中走出,“殿下。”
她唤了一声,把手中的碧玉鼻烟壶凑到月兮的瑶鼻下。
月兮轻嗅,眼睛缓缓睁开:“我好多了,你不必担心。”
“殿下,陛下来了,已到宫门口。”
屋外传来若袖嬷嬷的声音。
兰枝望向月兮,只听她又道:“让陛下回宫去吧。”
“殿下,明日是除夕,要不,您见见陛下吧。”
兰枝看着她如抱了个圆球的腹部,眉头紧锁,劝道。
自从她们搬来凤仪宫,殿下便每日都闭门不出,也不再见陛下,日日将自己锁在屋内,不是睡着,就是卧在此处看着窗外的景色。
整整七个月过去,陛下每日都来,而殿下却没有一日愿开门去见他一面。
有几次陛下趁殿下睡熟,悄悄进了暖阁中照料看望殿下,谁知孕中的女子睡眠极浅,竟将陛下抓了个现形。
随后殿下便是昏迷,伴着昏迷的天数越来越多,陛下也就再不敢轻易进殿,来见殿下,只命玄朱和太医院紧盯着殿下,还把自己宫中的主事嬷嬷也调到了凤仪宫。
如今殿下即将临盆,这精神是愈发不济,而她与陛下之间的龃龉却一直不见化解……
这么如何是好啊!
不过明日就是除夕了,是个阖家团圆的大日子,说不定殿下心一软,就……
“不见。”
月兮下了榻趿鞋,因有孕在身,她看不见脚下。兰枝的想法落空,暗暗叹了口气,蹲下身来,为月兮细细穿上绣鞋。
月兮扶腰站起来,由兰枝搀着,往里间去了。
宫外白雪漫漫,李浥尘立在凤仪宫的门外,他衣着单薄,纯黑大氅下仅裹着一件墨袍,常幸在身后为他撑起一把桐油伞。
伟岸的身姿挺拔,伫立在皑皑白雪之中,冰冷的雪水渗入他的鞋袜,而他浑然不觉。
北风呼啸,一把伞根本没法抵挡暴雪,冰霰渐渐附着在他的下颌和衣上,李浥尘微微抬头,望向凤仪宫高高的墙檐。
四年前的一段记忆,如潮水般涌入他的脑海。
是个草长莺飞的阳春三月,那时他还在京中为质,住在听雪堂,一日他休沐不用去上早课,闲暇之余便在院中作画。岂料高墙上突然传来一阵响动,他抬头一瞧,见一姑娘趴在檐上,鼓着水润的双眼望着他。
“哥哥,可以过来帮帮我吗?我……下不来了。”她道。
这姑娘他眼熟,前几日在武场,他见过她,她还说自己是个女将军,怎的女将军会连一个小小朱墙都翻不过?
他嗤笑一声,不再理会她,继续绘着笔下的画。
她在墙上待了好一会儿,最终沿着高墙旁的一株梨树上慢慢爬了下来,她走到他的案前。
他本以为,像她这样的贵女,少不得要对他兴师问罪一番,却不想她竟一点也不恼,还夸他画的梨花好看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