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声中带着颤音。
月兮手中的金钗落地,掉在猩红的绒毯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脚下的男人衣衫不整,胸膛还有脸上都是她踹的印子,大掌还箍着她的腕,满眼乞色,紧紧锁住她。
她离了榻,靠近他,轻声道:“松开。”
李浥尘不敢擅动,长睫未眨一下,月兮的情绪渐渐平复,重复了一句:“松开。”
“不是说,今后都会听我的话么?”月兮面容平静,“这才多久,说的话就不做数了么?”
李浥尘一顿,上唇抖动,缓缓张开手指,月兮皓白的细腕上立刻显现出两道发紫的红痕,他眼眸一搐。
“对不住,月兮,我不是故意的。”李浥尘还跪着,语气中一片哀默。
月兮慢慢伸臂,揽住他的劲腰,李浥尘的身子在她怀中明显颤动了一下,随后绷得笔直。
“李浥尘,这又算什么呢。”她靠在他宽厚的肩上,软言软语,“你还记得那日,我去四方馆求药,赵河将我迷晕,后来陆哥哥救我,那天我一人徒步走了好长的夜路,浑身疲惫,周围也都是黑的。”
李浥尘喉间像是火烧,拥住她:“我知道,都是我不好。”
“你不知道的,我回来就听闻母后中毒的消息,我来找你,我以为你会帮我,毕竟那药是我为你求来的,而你,你又是如何对我的。你可知那日我心里有多害怕?”
“是我该死,月兮,是我该死。”李浥尘心痛欲裂,抱着她的手紧了几分。
“你还当着我的面,把救我母后的药给了江妘,李浥尘,你可知我当时有多痛?我迎着风雪,一人出宫去求敌国使臣,你可知我心中有多不安?还有我妹妹霏霏,她才十六岁,我看到她受虐致死的尸身时,你可知我心里有多绝望么?”
“李浥尘,你放过我吧,你放过我。”月兮抬手一下一下捶着他的脊背,呜咽声不断像被困的小兽哀鸣。
李浥尘听着她一句一句细数自己受过的委屈,直想提剑将自己杀了,可是周边虎豹豺狼还未尽数消灭,月兮如此柔弱,她弟弟姜霂又还是个稚嫩少年,敌不过那些蛇蝎。若他死了,月兮必会落入他人股掌之中,后果不堪设想,他还不能就这么死了。
“月兮,今后再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我会一一偿还,信我。”,他眼眶烫红,泪光闪动,抚着月兮肩后的乌发,道:“月兮,我与你讲个故事。”
“从前有个书生,他本和爱人情谊深厚,约定好要厮守终生,但他们的父亲和母亲不赞同他们在一起,使手段活生生拆散了他们,之后又发生了诸多事,他们深深误会彼此,后来他的爱人病逝,他们就此错过了一生。”
“书生在爱人死后才查清了当年的真相,他肝肠寸断,后悔不已,只是佳人已逝,他连补偿爱人的机会都没有。他浑浑噩噩在人世间继续生活了七年,还收养了一个长得极像爱人的小姑娘,他把所有对爱人的悔恨和思念都化作对小姑娘的怜爱,他待小姑娘如珠似宝,将其抚养成人,为她挑选这世间最般配的夫婿。”
“可是天不遂人愿,他送小姑娘出嫁那日,小姑娘突发心梗,死了。那一日他手中所有关于他爱人的遗物,也不见了踪影,他对这个世界再无半点留念,一把火,将一切焚烧殆尽,其中也包括他自己。”
李浥尘看着月兮乌黑的长发,慢慢说道:“月兮,我不想如这个书生一般,悔恨终生,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们重新来过,这一次,谁也不能将我们分开,可好?”
怀中的少女未发一言,沉默了好一会儿,李浥尘侧头,望见月兮微阖着眼帘,面上血色褪尽,苍白的有些可怖。
他心中一凛,抬起月兮的上半身,月兮的双臂无力垂落在身子两侧,“月兮,是睡了么?”
他心存侥幸,而呼吸却开始紊乱,手掌往下探欲勾起她的腿弯,却摸到一手滚烫黏稠的液体。
低头一看,月兮的素裙上浸透了一大块血色,嫣红的流朱不停从她的下身汩汩淌出。
李浥尘心跳骤停,上一世月兮倒在血泊中的画面又浮现在眼前。
晕染了这么一大片,必是好一会了。
难怪她忽然过来拥着他,难怪……
“玄朱!进来!”
李浥尘目眦欲裂,超门外大声唤道。
第47章 医圣 陛下要答应我一件事。
玄朱破门而入, 屋内一片狼藉,尤其是月兮裙上的鲜红的血,几乎刺痛了她的眼。
主子有多看重这一胎, 她怎会不知,更何况这一胎关乎到姜皇后的性命,若姜皇后死了……
她二话不说, 疾步跑过去,李浥尘把月兮抱起, 放置在软榻上,朱砂色的血液缓缓浸染被衾上的金色绣线。
李浥尘两手沾着鲜血, 高大的身子微微摇荡,道:“快看看她。”
玄朱搭上月兮的手腕, 眉头越蹙越紧。
这腹中的孩儿怕是保不住了,可不管怎么样, 皇后不能有事。
“请主子先行回避,属下会尽全力保住殿下的。”玄朱说这话的时候, 心里也是虚极了,“主子去召太医前来,集齐众人之力, 兴许能保殿下母子平安。”
“主子,璟王殿下回京了。”
漆黑的门窗外传来玄褐的禀告声, 李浥尘双手剧烈颤抖了一下,他深深望了榻上的月兮最后一眼,“看护好她。”
话毕, 转身冲了出去。
***
初夏的日光微烫,洒在金黄的琉璃瓦上,远远望去, 微光细闪,屋檐旁的梧桐树枝繁叶茂,清风吹过,树叶油亮青翠,在枝头摇曳。
玄朱自雕梁画栋的花檐下走过,手上提着一只朱色镂着锦鲤的膳盒,脚下步步踩着日光,身影拉长落在涂着铁红的长门上。
方要伸手推门,就听见殿内传来说话声。
“皇后殿下的手已经治好,体内朔月锁的毒也清除干净了,不过陛下的手,恕老衲医术拙劣,怕是无能为力。”
是她师父——云陵大师的声音。
“大师说笑了,大师妙手回春,救下皇后的性命,至于朕的手,那都是朕自己心甘情愿,与大师无关,您之于朕的大恩,朕必会涌泉相报。”
师父正在与主子交谈,玄朱推开门,朝坐在紫檀木凳上的二人行礼:“主子,师父,药煎好了。”
李浥尘侧头,望了眼她手中的食盒,道:“进去服侍皇后。”
“是。”玄朱立起身来,往内殿去了。
云陵坐在李浥尘对面,拂了拂花白的长须,道:“陛下能放下仇恨,就是治愈一切的最佳良药,只是老衲劝陛下不要太过执着,一个人的一生或许可以重来,但有些失去的东西,只会如滔滔江水,一去不复返。”
李浥尘旋着茶盏沿的长指一紧,问道:“大师,这话是何意?”
“陛下今后定能领会。”云陵双掌相合于胸前,缓缓摇头,“陛下,老讷有个不情之请。”
“大师请讲。”
“烦请陛下,将此信笺交与长公主。”
李浥尘听闻,眉峰微不可查地跳动了一下,他伸手接下姜黄色信笺,信笺上没有落款。
“大师与长公主是旧相识?”
云陵颔首,头顶有着十之又二个戒痕,他道:“老衲与长公主却有一道尘缘,陛下若是心怀疑虑,便拆开此信。”
李浥尘眼色微沉,轻笑:“常幸,送去锦华宫。”
立在他身后的常幸弯腰,回道:“是,陛下。”
***
锦华殿开着一扇窗,李明华坐在窗前,仰头看着西斜的太阳,也不怕刺了眼睛,她面前的四角檀木小案上,摆着一束新采来的百合,一手握着剪子。
窗外空旷得很,一个宫人也没有。小姝看着她的身影,踌躇了片刻,开口道:“殿下,殿下不必太过忧心,陛下就算怀疑殿下,他也没有确凿的证据,姜皇后的母亲,本就是他下的毒,殿下只不过是如实告诉了姜皇后,陛下他也怪不到咱头上。”
良久,李明华冷笑:“我自是不必忧心,他疑我又能如何,我为李家付出如此大的代价,凭他李浥尘,能杀的了我?”
李明华拿起剪刀,目光回到面前的百合花上,利落地剪下一朵花骨朵儿。
“何况那些事都是他自个做的,没人逼着他,他能赖谁?可笑。只可惜他这几日突然像是神仙给开了窍,变聪明了许多。否则……”
李明华目露凶光,看着让人不寒而栗,李浥尘对月兮的态度转变之大,的确是她没想到的,如今的情况,已完全脱离了她的掌控,她若不另想办法,恐怕自己筹划了已久的计划,就要落空了。
姜家人和李家人害得她沦落至此,她绝不会轻易放过他们,让他们好过。
凶光自眸中一闪而过,李明华忽而大笑几声:“哈哈,他也做不了几天皇帝了,本宫何必怕他。”
小姝绞着手中的巾帕,心中瘆然,她明白殿下说的意思,只是她觉得那法子太过凶险,不到万不得已,断断不能贸然使用。
可殿下却说,富贵险中求,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叩叩叩……”常幸已到锦华殿门外,“长公主殿下,陛下让奴来带句话给殿下。”
“进来。”
常幸轻轻推开门,走进殿内,来到李明华身前,行了跪礼后道:“殿下,这是云陵大师交给殿下的信,请殿下过目。”
李明华悬在半空中的手一顿,放下剪刀,道:“呈上来。”
“是。”常幸把信递给小姝,笑道,“长公主若是没什么事的话,奴便下去了,奴在乾和宫还有些差事没做完。”
“既然如此,公公就请回吧,不送。”李明华接过那姜黄色的信封,不疾不徐拆开,未曾看常幸一眼。
常幸也不恼,依然笑眯眯地,后退几步转身离了锦华殿。
“这阉狗,瞧着殿下被禁足,竟如此不敬殿下。”待常幸走后,小姝往他离去的方向啐了句。
回头看向自己主子,却见李明华的脸色却愈来愈阴沉,还一把撕了那信,“什么叫天作孽,尤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李明华一掌排在案上,插着百合的瓷瓶竟被生生震碎,花枝和碎片落了一地。
小姝亦是吓了一跳,刚想张口劝说几句,还没来得及发声,只见眼前掠过一朱影,反应过来时,殿门大开,李明华已不见了踪影。
小姝一怔,也跟着追了出去,李明华撂倒宫门外守着的侍卫,就冲了出去,一路奔袭询问,终于在快要出宫的琨御门前看到了云陵的背影。
她朱唇微张,却终是一句话也没说,只矗立在白玉砖铺成的阔道上,看着那么熟悉的身影。
残阳如血,落在她嫣红的织金长裙上,她头上的金簪摇摇欲坠,乌黑的发丝随风扬起,风华依在。
“殿下!殿下!”小姝在身后唤着她,“殿下为何行得这般块。”
已行到宫门前的云陵,听闻身后的唤声,停住脚步,但也只是停下了脚步,却终究没有回头,未几,他重新抬步,迈出了宫门。
云陵渐行渐远,李明华仰头深吸了一口气,音中微嘲:“我总有一天,会向他证明,我所做的一切,才是对的。”
“殿下说的是谁?”小姝站在她身后,问道。
李明华不答,拔下发上金簪,一头乌丝倾泻,几缕勾过她冰雪般的面容,她拂袖转身,瞧见转角处,江氏夫妇正相互搀扶着,往她这边行来。
她笑了笑,唇边挑起几分诡异,拿起金簪随手挽了个完美的发髻,迎了上去。
“江大将军和夫人,还是日日去勤政殿,为贵妃求情?”
江达一见是李明华,客气地行礼道:“长公主殿下。”
李明华笑意不散:“大将军客气,这几日日头烈,二位一跪就是一整日,陛下竟也毫不怜惜?怎么说,也是跟着陛下打下半壁江山的功臣,依我看,陛下此举,过了些。”
与此同时,宫墙之后,李浥尘立在一株木芙蓉旁,雪白的花朵,翠绿的叶片与他一身纯黑衮袍格格不入。
他负手而立,神情冷漠。
“不怕江达反了。”李湛尘看了他一眼,淡声提醒,语气中毫无反问之意。
李浥尘默了默道:“反了正好,我便能心无顾虑,将江氏全族一网打尽。”
他抬眼看向李湛尘,“兄长,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照料月兮。”
李湛尘道:“几日不见,你变化甚大。”
“兄长,不瞒你说,我已是死过一回的人。”李浥尘抬脚欲走。
“陛下慢着。”李湛尘蹙眉,走到李浥尘面前,“其实我这次回京,亦是有一件事要与你说,只是眼下看来,应是不必了。”
李浥尘平视着他的眉眼,缓缓颔首,上一世月兮临死时,兄长曾告诉他,他错过了月兮两世。
他明白兄长的意思。
***
殿内暖香温怡,穿过层层纱帐,玄朱来到了月兮睡着的榻边,金绡牡丹如意帐笼着玉榻,隔着半透明的雾帘,影影绰绰间可见一女子躺在其中。
玄朱放下食盒,撩起金绡帐,勾在蟠龙挂上。
榻上少女睡颜恬静,雪肤花貌,像朵含苞待放白芙蓉,玄朱给月兮喂完药后,拿一块洁净的面帕,擦尽她红唇上残留的药液,重新掖好被角,蹲坐在榻旁,看着月兮精致的容颜。
“殿下,您睡了七日,也该醒了。属下明白您对主子有怨,属下也清楚主子误会您的那些日子里,您过得很苦,可主子他何尝不是度日如年,受尽折磨。您的母后害得我们老主子一家,家破人亡,老主子和夫人惨遭屠杀,您可知?夫人死时,腹中已有孕五甲。还有璟王殿下,他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被折断了双腿。三年前,主子也曾是个无忧无虑的少年,您知道,这三年里,他吃了多少苦头,受了多少欺辱吗?”
“殿下,玄朱不懂爱,但却知晓主子爱您,他为了医好您的右手,主动替您试药扎针,您知道吗?主子的右手兴许就此废了。主子这几天日夜候在您的榻边不休不眠,只盼着您能早日醒来,您若怨他曾经误会伤害了您,主子十日前就去彘牢,领了二十铜棍,日日如此,从未间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