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浥尘眼帘垂下,淡漠勾唇:“神药是皇后险些舍了命,从赵河手中换来,那日夜宴,你也在内,现下说出这种无中生有,张冠李戴的话,很是无趣。”
江达愕然片刻,道:“就算是又如何?阿妘为了你,在赵河那受尽折磨,难道这也是假的?”
“江妘勾结敌国,蓄意陷害皇后。江如谋害璟王妃。朕和阿兄又何曾对不住你江家,你的女儿要来算计谋害朕和阿兄的妻。江达,你很会养女儿。”李浥尘道,“至于你今日谋反。”
“朕不会杀你,你便在彘牢同你的夫人和女儿,自生自灭罢。”
李浥尘说完折身离去,雪尘和焚烟搅在一处,飘在空中,江达瞠目望着他玄黑的身影,视野荒荒起来,如折了脖颈的犬,轰然倒地。
从入了这个围城,他就知晓,这次必败无疑。
铜门打开,李浥尘回到城楼上,瞭台内站着一人,望着城下。他走过去,同李湛尘并肩而立。
侍卫们将江达拖下去,宫人抬来担架,开始清扫满是血渍和尸体的地面。
李湛尘看着这一切,道:“臣要回西境了。”
“阿兄……”李浥尘欲挽留他,不料被狂奔而来的玄紫打断。
“陛下!皇后娘娘临产!”
李浥尘遽然回头,如一只墨羽箭,刺断绷紧的弦,从窗口飞了出去。
风雪再次袭卷而来,整个皇城若披上一层白絮,清扫过的青石砖路上,又盖上薄雪。
尘霏扬起,一道黑影掠过,踏雪无痕。
冷冽的风割过面颊,在耳边呼啸而过,李浥尘紧盯着前方,急迅奔向凤仪宫。
月兮,月兮。
他在心中默念了万遍。
上辈子月兮昏迷不醒时的一幕幕,在他眼前重现。
月兮定不能有事。
到了凤仪宫后,围在宫门口的侍卫纷纷让道行礼,近乡情怯,李浥尘双手微颤,一时间连如何说话都忘了,只顾着冲进宫去。
去见她。
去守着她。
守她一辈子,白头偕老。
凤仪殿内,姜霂跪在牡丹连枝真丝雾屏外,一盆盆带着血迹的湿帕从屏内端出,又被宫女们急匆匆带了出去。
“唔……疼。”呼痛的呜咽不断从内里传出,声声如受伤的小兽,听了让人心伤。
姜霂看着屏风上一支盛开的描金牡丹,唤了句:“阿姊!霂儿来了,阿姊定要平安!”
屏风后传来轻微翻身的声音,月兮艰难喘息,咽下呻.吟,“霂儿……”
“我在,阿姊。”
“霂儿,待我生下孩儿,我们便……出宫去……”
姜霂眉心蹙起,道:“好,我答应你,阿姊。”
月兮喘了口气,断断续续说:“若是,我不在了……你就带着母后出宫,去哪儿都成,就是不要……留在宫中……啊……”
姜霂急道:“胡说什么,阿姊你定要同我和母后一同出宫!你定要挺住,平安生下腹中孩儿。”
“啊……”,月兮惨叫一声,额前点缀着晶莹的汗珠,“阿霂,你过来。”
屏风后缓缓伸出来一只手臂,已被汗水浸湿。
“好好。”姜霂连忙答应了好几声,跪着走过去,隔着雾屏,握住她的手。
月兮的手张开,一把渡了金的钥匙,落在姜霂手中。
“这是……我的……库房钥匙,里边存了些银钱……唔……”
姜霂双眼微烫,钥匙不大,精巧玲珑,而钥匙上带着的余温,却险些将他的手心烫伤。
“阿姊,你别说话了,阿姊,我和母后等你。”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血腥味,那只白嫩的手垂下,紧紧拽住姜霂的衣袖。
她怕抓疼了他。
屏风内的人,连连呼疼,良久后,才说出一个字:“好。”
声音很轻,如一支羽毛落地,几乎听不见。
手臂骤然垂下,无力地落在榻边,血腥味愈发刺鼻,盈满了整个凤仪殿。
“不好,皇后娘娘有难产血崩之相。”
几个稳婆慌急道。
姜霂懵在原处,还没来得及回神,宽柱子后跃出一道玄影,自他眼前划过,冷风袭卷。
眯眼一看,李浥尘已冲进了屏风后,地面上留下一条湿漉漉的水渍。姜霂眉峰聚起,李浥尘应是在他身后立了许久。
那阿姊和他说的话……
“月兮,月兮——”
屏风后的李浥尘心慌意乱,扑到月兮躺着的榻边,“月兮,坚持住。”
他此时狼狈至极,周身的冰雪已经消融,雪水顺着他凌乱的鬓发滴落。他拾起月兮垂落的手,紧紧捂在心口。
方才他下令禁军将江达的叛军围在城下,万箭齐发,数万人瞬间封喉而亡。看着那血流千里的场面,他眼都不曾眨一下。
而现下看着月兮为生产而痛苦的模样,却让他心痛欲裂。
若是可以,他愿代她受了这一切的痛。
“你们,保住皇后!朕要皇后无虞。”他对着玄朱和稳婆道。
“是是,是,陛下。”
榻上的少女,长睫湿润,缓缓睁眼:“李浥尘……”
“我在,我在,月兮,我在……”李浥尘贴近她的面,说话的嗓音发着抖。
“放过我吧……我们不要再……互相折磨了……”
第52章 满月 臣妾的手被踩伤过。(修)……
李浥尘浑身顿住, 心腔中如浃入坚冰,竟比衣衫上的雪水还要寒凉,疼痛漫入肺腑。
“殿下, 您就别说话了,省些气力。”玄朱见二人僵持着,将一碗糖水端到李浥尘面前。
李浥尘接下糖水碗:“月兮, 待你平安生下孩儿,我们再议。”
糖水透明, 微微带点淡黄,他舀了一勺, 凑近月兮的唇。
月兮斜睨了他一眼,咬着下唇别过头去。
“啊……唔……”她终是忍不住喊出声, 一声比一声惨痛,手紧紧抓着帷帐, 勒出条条褶痕。
李浥尘端着碗的手剧颤起来:“月兮,月兮, 挺住。”
“娘娘,用点力呀……”
“娘娘,用力呀, 这头还是出不来……”
“这样下去该如何是好呀……”
稳婆们急得焦头烂额,不断鼓促月兮使力, 而月兮却像是痛昏了头,听不见他人说话,也拒不喝助产的药膳, 气息渐渐衰弱起来。
月兮额上热汗涔涔,唇角溢出丝缕樱血,李浥尘见之, 心里猛地一跳,伸手去捏她疼得发白的两腮,往唇心蹙起。
她在咬自己的舌头。
“不要,不要咬,月兮,快张嘴。”李浥尘慌乱地揉她的双颊,月兮不理他,眉心紧锁,鸦发湿透黏在白皙的额前,她咬得越来越紧。
李浥尘的呼吸愈发紊乱,他对她出宫一事避而不谈,她必是心生不满。他不舍得放她走,可如今十万火急之时,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还有什么,比她的命更重要?
他心急如焚,终于开口道:“我答应你,等你平安无恙诞下胎儿后,我便放你走。”
月兮小脸皱成一团,仿佛没听见他的话,还咬着唇。李浥尘贴近她的耳边,心焦不已,重复道:“我放你走,只要你安绥无虞,我便放你走!姜肹,听见了没有。”
他不断重复着这句话。前世,月兮在他怀中,心跳慢慢停止的画面,就像是一根尖钉,深深刺入了他的内心深处。
自重生那日起,他日日小心翼翼地养着她,精心呵护她,就是想避免上一世的灾祸,他不想她死去,他不能接受,他要守护好她,改变她的命运,这一世让她平安顺绥过完此生。
为此,他甚至在佛前立誓,只要能换她今生百岁无忧,他愿折寿五十,终身食素。
他真的不能再失去她了。
绝对不能。
“月兮,别咬,我答应放你走,你咬我。”
李浥尘低声下气,嗓音沙哑,撸高袖子露出健硕的臂。
玄朱在一旁听了,侧头震惊地看了眼自家主子,又望向紧闭着双眼的月兮。
低头默叹。
主子当真爱极了殿下,连放一国之后出宫这种荒谬之事都应得下来。如今殿下正是主子最大也是唯一的软肋,这要是被有心人利用之,后果不堪设想。
许是李浥尘说的话诚恳了些,月兮缓缓睁开眼,望着他,不知为何,他害怕的模样,让她想起曾经黑夜里,因他而受的痛楚和折磨。
她的唇角勾起微微笑意。旋即张口,狠狠咬在李浥尘的臂上。
手上的痛袭来,李浥尘眉头也没有皱一下,见她醒来,面上的惧怕少了一分,哑着声音继续唤着:“月兮,坚持住,月兮……”
不知过了多久,曙色溢出天际,朝霞流光,落在满是白雪的窗柩上。
门口的大缸内,清冰薄薄结上一层,屋内乍然响起嘹亮的婴儿呼喊声。
“陛下,娘娘顺利生下了大皇子!”
一个稳婆用事先备好的喜布,将满身是血的孩子裹起来,抱到李浥尘身旁,笑眯眯道。
兰枝,玄朱和一众宫婢跪下身来:“恭喜陛下,娘娘。”
李浥尘望着昏睡的月兮,用洁净的湿帕,细细擦她额前,脸颊上的汗珠。
“都起身罢。若袖,抱他下去。玄朱,过来看看皇后的身子。”
李浥尘已恢复了镇定,他头也不抬,平静吩咐一声,倒让那欲意邀功的嬷嬷尬在原处,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是——”若袖和玄朱应道。
若袖嬷嬷接过稳婆手中的孩子,转身走出殿中。
原本瞧着陛下如此紧张皇后的凤体,以为他是极为重视这一胎,却没想到他对大皇子漠不关心,连一个眼神都懒得施舍。
那稳婆摇了摇头,讪讪跟着若袖离开了。
屋外候了一夜的姜霂,听见凤仪殿中的报喜声,松了口气,又望了屋内几眼后,对一旁的宫女道:“我母后在何处?我想去看望她。”
***
清霜敷玉阶,寒风摧雪枝。
凤仪殿内,门窗关好,镂着麒麟芍药的金炉中心字香烧,袅袅升馨。
暖阁中的拔步榻上,挂着数枚福袋,福袋用金丝绣了牡丹五蝠的图样,长长的流苏垂下,落在一女子的肩头,女子的身旁坐着一个夫人,一只渡了金漆的楠木摇篮,摆放在她二人的身前。
纤纤玉手勾起流苏,别在榻前金钩上,月兮垂头,望着篮中的孩子。
他还很小,皮肤光洁白皙,已没有刚出生时的彤块,额头也饱满,不像之前那般布满皱纹,像个小老翁。
此刻他正睁着圆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睫毛又长又黑,如曜石般的眸子中满是好奇,与对这个世界的渴望。
这是她半月前拼了性命生下的孩儿。
月兮心中一动,伸出一指,轻轻触了触他的小脸。
那触感像豆腐一般软,似乎稍稍用点力道,就能戳破了。
先前万般不愿生下他,可如今活生生躺在她面前,她瞧着他如此脆弱,心中不由得软了几分。
毕竟是她的亲生骨肉,既然生下了他,就该好好养着他。
“噗叽……”篮中的小孩儿啵唧吐了口唾沫,目不转睛望着她,嫩红的小嘴撅起。
月兮轻笑,拿了湿帕给他擦嘴,“小家伙,你倒是无忧无虑闲适得很,不若以后就唤你无忧吧。”
无忧像是听明白了母亲说的话,一双眼睫似蒲扇,扑闪扑闪眨了几下。
母子二人又对望了一会儿,无忧便困了,阖着眼睡过去。月兮掖了掖他颈下的棉被,又瞧了他几眼抬头望向一旁的袁后。
袁后身穿一席藏蓝色暗花如意长袄,明黄的马面上绣上一圈金丝水波纹。
她的发髻被梳地一丝不苟,项上带着一只镶着红宝石的玉圈,不过她的眼中无光,面上也没有丝毫精神气,只呆呆地望着篮子中熟睡的孩儿。
月兮眉目柔和,伸手抱着袁后的腰,靠在她的怀中。
“母后,月兮很快就能带你出宫了。”月兮的脸颊贴上袁后胸前的衣,“今后我们一家人,不再分开。”
月兮将袁后的腰搂得更紧些,却没看见她身后,袁后微微颤栗的手。
而此时,李浥尘一声不吭立在门外,面上黯淡。兰枝跪在一旁,垂在胸前的面上,细眉紧蹙,不敢轻举妄动。
***
二月二,龙抬头,天上还飘着雪霰,片片落在檐下挂着的红绸上,北风一吹,红绡纷飞,白霏也跟着在空中打了个滚儿,纷纷飘落在地。
今日是大皇子的满月礼,宫内张灯结彩,金銮殿中灯火通明,百官和命妇们都带着礼物,盛装来赴此宴。
宫宴上热闹非凡,名师鼓琴,舞姬挥袖,众人忙着互相拜谒,虽是应酬,可脸上笑意比平日更甚。
自从皇后娘娘平安诞下龙嗣后,陛下的脾气愈发好了,他们在前朝也不用整日太过战战兢兢,生怕哪日陛下不开心了,他们就会人头落地。
“陛下,娘娘到——”
常幸从后殿走出,扯着嗓子喊了一句。
殿内众人即刻离席,跪倒在地。
宫婢们手中握着一把长柱金钩,挑开半透明的帷绡,一双身影显现出来。
月兮的发绾得极高,上面簪着双重嵌金丝玉篦,两鬓间牡丹明珠步摇垂下,落在细长的黛眉尾尖,简约而不失贵气。
兰枝本想为她戴上凤冠,被她按下了。凤冠重,她可受不住这折腾。封后大典那日受的折磨还不够么?何况她就快要离宫了,没必要再用这些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