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浥尘心中拔凉,想起自己从前的所作所为,只想一剑刺毙了自己。
今日的一切苦果,都是他咎由自取。
“月兮,莫哭了,你若难受,便打我出气。”李浥尘下了榻,蹲跪在她身前,握住她的一只手贴在自己的右脸颊上。
“月兮,我给你出气,莫哭。”
月兮又哽咽了片刻后,微微睁开眼,看着脚下的男人,她吸了吸鼻子,扬起手就打了他一个巴掌。
李浥尘的脸被打偏过去,脸上浮起一片指印,他面无表情,回头望着她:“当心打疼了手。”
“啪!”
月兮又甩了他一掌:“骗子!”
“是,我是。”李浥尘道,“我不会放你离开。”
“啪!”
“我说过,会答应你任何事,只要我能做到。可我做不到让你离开。”
“啪!”
“留下,月兮,我会好生照顾你们母子。”
“啪!”
“月兮,我……不能没有你。”
李浥尘的双颊已经微肿,玉冠散开,几缕发丝垂在鬓前,双眼猩红地看着自己最爱的姑娘。
月兮扬起的手顿在半空中,眼中的泪簌簌往下落。
李浥尘握住她的手,捂在唇边,轻轻地呵出几口热息,“当心疼手。”
月兮甩开他的手。
“你可知,我之前险些被你折磨死?”她哽咽地控诉,“李浥尘,你还有什么的脸面,今日来同我说这些?”
“我……我……”
李浥尘仿佛想起些什么,眼眶染上殷红。
“我会一一偿还。”,他重新握住月兮的手。
月兮冷眼看着他:“我要离宫。”
李浥尘的眼中迷离了几分,没再说一句话。月兮抽回手,侧头不再看他。
“你出去,我不想看见你。”
“月兮……”
“滚!”
月兮拔高嗓音,唤了一声。
李浥尘慢慢站起身,眼含落寞,一步一回头慢慢出了暖阁。
外头太阳已经偏西,空中凉风习习,玄朱已在殿外候了他多时。
“主子,江达自戕,他的夫人江张氏也疯了,江贵妃请求见陛下一面,说是有重要的事,要亲自与陛下说。”
主子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玄朱已经习以为常。毕竟从凤仪宫出来的主子,从来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不去。”李浥尘冷冷道,“去告诉御史,抹去后宫中江妘和其他女人的痕迹。”
“朕,只要皇后,陪朕留名后世。”
“是。”玄朱道,“主子,还有一件事,玄褐派人传了话来,说当年主子家惨遭灭族一事,恐有隐情,似乎还与长公主有关。”
李浥尘面容平静如水,听到“长公主”三个字时,冰冷的面具裂了一角,凤眼微睁。
***
夜幕降临,寒雾覆盖了整个皇城,李浥尘立在凤仪殿外,檐下滴露,冷黄的光落在他如刀削般利落的轮廓上。
兰枝打开朱门,对他道:“陛下,请回吧,娘娘说她乏了。”
李浥尘垂眼:“好生照料皇后。”
说完,他折身一步步往偏殿行去,空中的雾沾湿了他身上的衣,自月兮生下孩儿后,他便搬到了凤仪宫。
先前怕她动了胎气,他不敢贸然进凤仪宫,每每过来,只是远远立在门外,现下她平安诞下孩儿,他也松了口气。
月兮难产,险些血崩,着实骇住了他,他不想离她太远。
李浥尘推开含光殿的大门,朝内室走去,跟着他的常幸如往常一般,候在前殿。
含光殿是皇后殿下幼时的住所,陛下一向不爱有人跟着他进寝殿内。
除去每日清扫整理,陛下从不允他人进屋,含光殿本已废弃,只因陛下选了它做寝殿,这才开了锁,撕去封条,重新见了天光。
寝殿内幽暗,玉栏窗上新贴了和纸,淡淡夜色透过银白的窗纸,映入殿内,李浥尘关上门,凭借那点凉薄的光线,走到窗下的沉香木案前。
取出火折子,点上一盏明灯,他拂袖坐在案后的椅上,案面铺了层白玉,被擦得锃亮,笔墨纸砚摆放整齐,室内弥漫着浅浅馨香。
他从怀中取出一只朱檀色锦盒,长指旋开金质锁扣,盒盖开启,露出一块润白的玉扣。
取出玉扣,捻在指尖,细细摩挲玉扣上刻着的“清月”二字。
那是他同月兮情意最浓时,他亲自镌刻的。
其中的“清”字,是取他的字——“清规”中的“清”字,而“月”,自然就是用月兮的乳名中的“月”字。
这枚玉扣,告诉他,他曾经与月兮有一段言笑晏晏,两小无猜的日子。而后来,那场变故将他们二人都折磨的物是人非。
然而今日又得到新的线报,从前李家灭门,或许另有隐情,他今日去了锦华宫,李明华装疯卖傻,咬死自己与从前的事毫无干系。
思及此,李浥尘目光幽深,捏紧了手中的玉扣,片刻后,又松开。
不管如何,真相已慢慢浮出水面,届时他掌握了实证,倒要看看她还如何狡辩。
若罪魁祸首真是她,他必会大义灭亲,绝不再姑息。
视线落回到指尖玉扣上,李浥尘的眸中浮起一丝血色,如果害他父王和母亲的主谋不是袁后,那他该如何面对月兮。
他的月兮,他的挚爱的女孩,为了救他险些被乱箭射死,丢了性命。而他,夺了帝位后对她施加的,只有无尽磋磨与羞辱。
她无数次告诉他,她没有,可他从未信过她的辩白,他的独断专行,复仇火焰,将月兮一步一步逼上绝路,她像一朵白玉兰,最终还是抵挡不住烈日的曝晒,香消玉殒。
上一世,月兮将这枚玉扣归还给他时,原本明泽的眼中,没了丝毫生气和亮色。
她身形极瘦,一个人出了勤政殿后,无助地躲在长柱里边,泪流满面的哽咽模样,像一块玉琉碎片,扎进他的心中。
那时的她,该有多绝望。
李浥尘的心中蓦然一梗,连呼吸也变得艰难起来,手指剧烈发颤,玉扣不慎掉落,他浑身一震,踉跄着扑倒在地,去探那枚掉落的玉扣。
椅子随着他的动作,一同撞到在地,发出一声巨响。
长指触及玉扣,捡起握在掌心,还好没磕碎。
他额心一舒,片刻之后,剑眉复蹙起。
不大对。
玉扣落地的声音不对。
椅子碰地的声音也不对!
李浥尘将玉扣仔细拢入怀中,伸手轻叩铺着青石板的地面。
清脆的声音响起。
这地面是空心的。
得到这个结论,李浥尘拾来桌上的砚台,抬手砸下去,青石板即刻裂开了数道长缝。
“陛下!陛下!您安好吗?”
常幸在门口听到响动,关怀地问道。
李浥尘道:“朕没事,别进来。”
“是,陛下。”
徒手掀开四分五裂的青石板,里面果然别有洞天。
竟真是空心的。
李浥尘往里一看,墨色瞳孔震颤,一滴泪瞬间凝结,从眼眶中滴落。
第55章 从前 帐暖。
这竟是个不深不浅的方形坑, 大概有他一臂之长,坑的四壁上铺着桐油梓木。
最上面,叠放着一件墨色大氅。
五年前他赶回盛京, 同月兮遥遥相望于城楼下,那日他穿的衣,同这件一模一样。
李浥尘双手巍巍搐动, 将大氅提起,衣襟和衣摆上还可见几块深色血迹, 经过漫长的岁月,早已结痂。
前世他死后, 灵魂脱离躯壳,回到了过去, 他亲眼看见,自己和月兮恩断义绝的那个雪夜。
月兮为救他, 穿上了这件衣服,将自己扮作是他, 在漫天箭雨下与他相背而驰。
可她终究是养在深闺中,娇软如水的金枝玉叶,怎么可能逃得过万千禁军的凶追猛捕。
他眼睁睁地看着她, 被乱飞的流矢射中脚踝,摔倒在宫墙之下, 血淌了一地。他挚爱的姑娘,到那时,还咬着唇, 极力克制自己的痛吟,倚着墙,往前蹒跚。
直到她被禁军团团围住。她的眸中盛满了惧意, 却又如此坚定。
那时她才十五岁,为了救他,独自谋划这些,她该怀着多么大的决心和勇气。
他记得他夺位当日,玄朱就告诉过他,她身子骨孱弱,若不精心养护,必然命不久矣。
想必她的身子败坏,以及失忆,都是与那夜中了毒箭有关。
难怪。
难怪她总说右脚踝很疼,让他走慢些。
而他……
李浥尘浑身紧绷,将大氅放到一边,洞中还有一只黑檀木的箱子,打开箱子,里面放着三本甘蓝色封皮的日志。
他长睫湿润,将三本日志取出,放在木案上。
再点一盏灯,雪白的灯纸上画着两朵红樱,花瓣边用金砂勾勒了一圈,暖黄的光透过,花朵色泽艳丽,微光细闪。
殿内明亮了些,李浥尘收回落在灯上的目光,翻开日志簿子,一页一页看着。
月兮的字如她的人一般,娟秀玲珑,封笔温婉,不似他的字,落笔凌厉。
日志前期记录的,都是她在日常起居中的所见所闻,和自己的一些感触,还时不时画上了几幅精美的图画。
比如今日吃了御膳房新制的芙蓉红豆糕,她觉着味道好,就在上面画一盘点心。明日出宫吃了两串冰糖莓果,也要喜滋滋地绘上两根。
旁标注一句——月兮爱极了,若下次,定还去吃。
日期到了二人相识以后,日志簿子上,他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
慢慢的,他的名字在每一页都留下了痕迹,她写下的每一句话,都像是烙印一般,深深铭刻在他的心中。
尤其是那句。
月兮心悦李浥尘,寤寐思服,唯愿嫁之为妻,一生一世,相携白首。
李浥尘抚摸着那句话,眼眶发烫,薄唇微翕,继续看下去。
簿子上都是少女梦幻又甜蜜的小心思,拥有过她的他心中知晓,月兮有多美好。
在那段身为质子的黑暗时光里,她是他生命中的唯一的一弯皎月。
日志终结于元月初四。
那一页只写了一个日期,泛黄的纸张上,隐隐约约可见泪痕。
元月初四,正是她发现了双亲的密谋,写悔亲书的那日。
泪滴落,新痕覆旧伤。
***
凤仪殿内暖和,烧了地龙,墙角留下两盏灯,拔步榻上织金牡丹绡帐垂下,逶迤于地,月兮安静地睡在里边。
她穿着糯白舒适的寝衣,一只手臂夹住被衾盖住身子。
双目闭着,眉头微蹙。
纱帐撩开,沉香幽幽袭来,腰上扣来一只手臂。
李浥尘掀起不厚不薄的被子,将她露在外头的手盖住,随后将她搂在怀中。
他的拥抱和气味,月兮很熟悉,她眼皮沉重,周身疲倦,淡淡地说了句:“出去。”
双眼闭着,都没睁开
李浥尘眼眶红肿,哑着嗓子道:“月兮,从前的事,我已知晓,五年前,是你为救下我,险些丢了性命。”
怀中的姑娘背对着他,瀑发馨香柔顺,静默着,一言未发。
他继续道:“从前是我对不住你,我一意孤行,也不听劝诫伤了你,这些都是我的错,你要如何惩罚我,我都认,除却离开我……”
“月兮……我真的不能再失去你。”他的言语中带着一丝哽咽,“月兮,你知晓,自幼时起,我便离开南境,入京为质。我空有世子之名,在京中其实活得还不如一个权宦。直到有一日,我遇见了你。”
“虽然我们的初遇并不愉悦,是我让你失望了,但自从那日起,我黑暗的人生中,你像是一道皎洁的月光,照进了我冰封已久的心。我的生活中,自此增添了一丝生趣。我时常想,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姑娘,能将我的心弦全部拨乱。在我明白自己对你的爱意后,我却开始犹豫不决,你是身份尊贵的嫡公主,而我只是个边境质子,地位悬殊让我心中举旗不定,我究竟要不要迈出这一步。”
“不过,我最终还是决定试着去了解你,这一试,便一发不可收拾,你彻底闯入了我的心,我们慢慢地了解彼此,我渐渐爱上了你。月兮,我也曾想娶你为妻,与你一生一世一双人,发疯的想。自从有了那样一个想法后,我开始暗暗思忖,我应该要如何做,才能让你父皇对我另眼相看,才能正大光明地娶你,与你相配。”
“之后,滁州水患,我向你父皇请命前去治水。那次治水很顺利,不出一个月,灾情便如那巨浪,退去不少。我心间松下一口气,正准备回京,却收到了你寄来的的悔亲书。”
“月兮,当时的我是百般不信,我不愿相信,你会这般对我,我立刻跨上马,满脑子只想着尽快回京,去见你。然接着,我收到兄长的传信,他告知我,你的舅舅谋反,我这才醍醐灌顶,暗自欣喜却又很快忧愁起来。喜是我自认为对你足够了解,你不是那般始乱终弃之人,你写这封信,必是有你的苦衷。而忧是,你毕竟是皇家的女儿,即使谋反的是你母后的娘家人,我怕你在京中遭遇不测。”
“之后几日,我快马加鞭连夜赶回京中,兄长护我至戊门关,我下了马后,一路狂奔,斩杀了多少叛军。到了正德门后,却瞧见你神情冷漠,立在城楼之上。那时我多想你能对我说一句,李浥尘,你终于回来了。”
屋内的灯不知何时湮灭了,周遭陷入一片黑暗,除了李浥尘的说话声,四处都是静悄悄的。
他的怀滚烫,热温袭卷而来,月兮双眼湿漉漉的,手指抓紧了被沿,他的声音又在身后响起。
“我终于心灰意冷,原路折回寻我父皇和兄长,月兮,你知晓吗?我父王为了救我和我兄长出京,身中数十箭……我至今连他的遗体也没有寻到,兄长为了等我,也废了一双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