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母亲……她被人挟持,用来逼迫我父王束手就擒,我父王忠心于皇家,即使如此也不肯就犯。那时我母亲已孕三甲,就此一尸两命。”
“同样,也是尸骨无存。”
男人说完,埋入她的发中,热湿烫着她的脖颈,月兮双眼迷惘,一动不动,露在外边的手指轻颤。
良久,李浥尘抬起头,低低地唤了一句:“月兮……”
月兮没有回头,也没有转身,他支起身望过去,见她双眼闭着,呼吸芬盈,睡相安适。
李浥尘拥着她,轻轻道:“月兮,别离开我……好吗?”
身前的姑娘没有回应,李浥尘只当她是睡了,躺下身来,依旧拥着她。他不曾瞧见在黑暗中,一颗泪自月兮的眼角溢出,滑落到鸦灰的雾鬓之中。
翌日清晨,月兮醒来时,身侧空旷,已没了热温,她掀开锦被,下榻趿上鞋,走到梳妆台前坐下。
铜镜中的自己,眼下灰青。
昨夜她一一听完李浥尘的话,本睡意全无,可后来不知怎的,突然便睡了过去,还睡得很沉。
兰枝推门而入:“殿下,您醒了。”
她手中端着描金的朱木盘,盘中是漱口的花液,月兮回头,朝她颔首。
兰枝走上前去,道:“殿下昨日是第一次留下陛下,殿下和陛下,可是要和好了?”
月兮抿了抿唇,并未回答她这话,只淡淡道:“同我去洗漱吧,还有,让奶嬷嬷们把无忧抱过来。”
兰枝见她面色不虞,没有多问,只应了一声好,便扶起她,同她一道去了浴房。
月兮梳洗妥当后,奶嬷嬷已经把无忧安置在了摇篮之中,月兮走过去,坐在红木凳上,望着襁褓中的小孩儿,一时间眼神涣散。
良久,她道:“无忧,虽然他这些年也过的很苦,可娘亲心里,还是不愿就此原谅了他。”
月兮伸出细指,想去碰一碰无忧白嫩嫩的脸颊,谁料无忧竟伸出一只小手,抱住她的指头。
他的手肉嘟嘟的,掌小却很温暖。
还咧嘴笑起来。
月兮心头的灰云瞬间消散,浅笑道:“你这小家伙,倒是贴心。”
无忧像是能听懂她说话,咿咿呀呀的笑得更欢了。月兮抚上他的脸颊,轻轻摩挲着。
倒是个乖巧的孩儿,只不过,当初她差点不要他。
月兮心中一揪,怜爱地望着无忧:“从前是娘亲对不住你,今后娘亲会好好待你的。”
“噗滋……噗滋……”
篮中的孩儿又在吐着唾沫,小舌头粉粉嫩嫩,月兮脸上的笑意渐深。
“陛下到——”
开门声响起,李浥尘走进屋来,月兮嘴角的微笑僵住,站起身道:“参加陛下。”
墨色履靴一步步迈到她的眼前,月兮后退了一步。
李浥尘身形一顿,没有再逼近,他望着她白皙的面颊,犹疑了片刻后,道:“月兮,随我去个地方。”
第56章 选择 先救谁?(二更)
苍茫的山林间, 绿意正在暗暗复苏,空气还很干冷,一架宝马香车停在种满梨树的院落前。
李浥尘掀开黛蓝色帷帐, 牵着月兮的手,下了车。林间冷风习习,月兮身上笼着一件雀金绒斗篷, 伫立在院落外。
院中梨花未开,枝桠上连片叶子也没有, 光秃秃的,树下的篱笆围栏被重新砌过一回, 整个院落显得并不萧条,只是瞧着有些冷清, 她望着那院子的碧绿竹闼,恍若隔世。
总觉着自己, 很长时间没来这个地方了,像是有一世那么长。可距离她上次离开此地, 明明才过去了一载。
月兮也不知为何,会产生这样的想法。
左手上热温渡过来,李浥尘回头望了她一眼, 推开竹门,拉着她一步一步走进院中。
院落清理得很整洁, 梨树林立,树下杂草被一一锄去,种上了些白栀和丁香, 植株都是一般大小,看起来是命了司苑司的花匠,精心养护过的。
最大的那棵梨树下, 同乾和殿后的庭院一样,扎了个秋千,还在一旁安置了一套汉白玉的石桌石凳。
小屋也被修整过,不仅彻底翻新了一遍,还扩建了几座偏屋。木门涂了红漆,门上挂着一张匾额,匾额上书“落梨坞”这三个字。
他们踩着由青石地砖铺成的小路,再往里走去,推开正屋的门,迈过高槛,屋子内的陈设也焕然一新,布局排列都与从前大相径庭。
完全瞧不出,从前破旧草屋的模样。
月兮僵在原处,想起她同李浥尘在院中的种种。
这里就是她怀上无忧的地方吧。
一年前,李浥尘逼她出宫,说要寻回她的记忆,却不曾想在半途遭遇刺杀,她和他在躲避刺杀的路上,不慎掉进河水之中。醒来后她失去了全部的记忆,同李浥尘流落到了这个院落。
李浥尘见她失忆,自称是她的夫君。她对李浥尘的话信以为真,倾心相待。
而他却在要了她的身子后,又命手下的人,将她绑回了宫里,还关在地牢之中。
月兮垂眼,像是吞下一口沙砾,闷感都堵到喉间了。
李浥尘回头,瞧见月兮难看的脸色,问道:“可是有何处不适?”
月兮摇了摇头,嘴唇还发着白,仿佛一阵风吹过,就能将她折断。李浥尘担心她受不住,吩咐兰枝把无忧抱去偏屋后,揽住月兮的腰,将她托在怀中,往右侧的里间走去。
那里是个寝屋,寝屋的最内侧摆放着一张镂梨花的朱漆拔步榻,红绡如意帐笼着整个木榻,榻上的千孙百子被叠放整齐,无数桂圆红枣莲子花生洒在榻上。
屋内也是女儿家的东西居多,就拿榻左侧的梳妆台来说,上面的铜镜比她人还高,周边镶着象牙,顶端还贴了一只红双喜。
开的窗向北朝南,光线充足,李浥尘稳稳地抱着月兮,到镜台前停下,他将她的身子放下来,让她坐在象牙座上。
“可还满意?”李浥尘道。
月兮环顾四周,屋内没有一处不精致,她答道:“甚好。”
李浥尘微微俯下身,气息喷洒在她的脸色,月兮蹙眉,以为他又要凑过来亲吻她,她身子向后倾,抵在妆镜台上。
谁料,李浥尘并未吻她,伸手越到她身后,拾出一块金玉篦子,篦子上刻着凤纹。
“我听说,你喜欢寻常人家婚嫁之仪,这里便按民间的新房修了。”李浥尘将她的身子旋过去,面对着铜镜。
一路上月兮穿戴着斗篷,头发有些散乱,李浥尘拔下她发上的金钗和玉簪,乌顺的长发如瀑,倾斜下来,垂到月兮纤细的腰下。
月兮望着镜子里李浥尘的动作,道:“陛下,我自己来吧。”
李浥尘不动声色,握住她的一缕青丝,慢慢梳下来,“这里没有什么陛下。”
“月兮,你直接唤我名字也好。”他顿了顿,明白月兮与他之间尚有芥蒂,她还不愿接受唤他“夫君”。
不过无事,他们来日方长,总有一日,她会解开心结,他们之间的隔阂也会烟消云散。
他等着那一日,同她成为一对缱绻夫妻,这一世相濡以沫,恩爱不移。
李浥尘一下又一下梳着她的长发,从桌上取出固发的金簪,为她挽了个芙蓉垂云髻,再选了一只并蒂海棠琉璃绕珠子凤钗,簪在她的发髻上。
绾好发后,月兮抚了抚发上的珠花贴,望着镜中,脸若银盘,面如桃花的自己,李浥尘去小厨房做午膳,也不是没带御厨来,而他偏要亲自动手。
预估小无忧又要饿了,月兮盈盈起身,去了无忧在的偏屋。
正在照料无忧的兰枝,见她来,松了一口气,笑着说:“殿下,您终于来了,小殿下闹好一会儿了呢。”
月兮走过去一瞧,无忧果然饿了,扁着嘴就是快要哭的模样,他躺在乌木宝象缠枝床上,双臂在被衾上不停蹭着,胖乎乎的手腕上,玛瑙银的鎏金镯挂着一双银铃,叮叮当当,响声悦耳。
无忧见母亲来,面色立刻缓和过来,张着乌溜乌溜的眼,望着月兮。
见此,月兮莞尔,从襁褓中抱起他。
“为我守着,兰枝。”
兰枝道是,出门去候着了。
素白的细指抚上腰间的系带,月兮望着怀中的小肉包,想起昨日李浥尘对她做的那事,耳垂发烫。
他极其猛浪,不管不顾,也不知今日够不够喂饱无忧。
登徒子,竟同亲生孩儿吃味。
屋外的日头渐渐移到天空正中,月兮倚在榻上,雪嫩的掌轻轻拍着无忧的后背,小无忧吃饱了后就慢慢躺在她的怀中,睡了过去,小小的手还搭在月兮的胸前。
李浥尘从门外走进来,见到这一幕,目光阴了几分,他抿着唇将无忧从她的怀中抱起,唤了兰枝进来,把无忧带下去后,牵着月兮,来到堂前的黄花梨木方桌旁。
空气中清香萦绕,桌上玉盘中盛着珍馐,有鲜美的红枣乌鸡汤,金黄的荠菜春卷,白中带红的梅花豆腐,清炖的蟹粉狮子头,开胃的水晶醋鱼,还有一盅解腻的珍珠羊奶蜜瓜露。
二人就坐后,李浥尘盛了一碗蜜瓜露,放置在月兮的面前,月兮目光落在碗中露液上,淡青的蜜瓜碎,浮在奶白的羊奶上,瞧着颇有几分卖相。
李浥尘舀了一勺露,喂到月兮唇边:“尝尝。”
“我自己来吧。”月兮伸手,重新取了一把银勺,自己慢慢吃起来。
月兮食指微动,蜜瓜露的味道还不错。
李浥尘收回僵在半空中的手,在一旁默默注视她一口一口吃菜。
月兮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瞅了他几眼,迟疑道:“陛下,您不用膳么?”
李浥尘怔了怔,眉眼微弯,眸中泛起的墨色散了个尽,道:“你先用,我不饿。”
“……”
月兮又夹了块鱼肉,如今她还有无忧,没道理饿着自己。
不知道李浥尘在矜持些什么。
“陛下能不能别这样瞧着我……我吃不下……”
“……”
***
用过膳后,月兮照常去偏屋陪着无忧午睡,玄褐搬运了一大叠奏章过来,李浥尘脱不开身,就在新劈出的小书房中,批阅堆积下来的折子。
时光悄悄流逝,一转眼,天色就黑下来,夜幕降临。
月兮正在和兰枝一起绣无忧的肚兜和虎头鞋。李浥尘进屋,拉着月兮往屋外走去,说是有惊喜要同她一起看。
神秘兮兮的。
到了屋门口,李浥尘将木门打开,月兮抬眼望过去,黯淡了已久的眼眸中,几颗星子隐隐闪烁起来。
门外,纷纷扬扬,飘落着白莹莹的雪魄花,花瓣上洒了荧光粉,雪白的花瓣在空中泛着淡青的微光,漫天飞舞,落英缤纷。若不细看,还以为是成千上万只萤火虫。
一片薄瓣,乘风而来,飘到月兮身前,她伸手,花朵落在她润白的手心。
从前李浥尘同她说过,他们南境一入夏日,林子里便会有很多会发光的小飞虫,他们管这些飞虫叫“萤火虫”。
她听了心生向往,也知他是思念故乡,便想做些什么,让他开心些。而她生在北境,从未见过萤火虫,于是她查阅了许多书籍,再根据他的描述,最终寻到了雪魄花。
雪魄花轻盈,花瓣白皙透明,上面还有一些浅浅的绒毛,风吹过,雪瓣扬起,飘在空中,比蒲公英都要好看许多。
不过雪魄花不会发光,她想了想,洒些荧光粉不就好了?
月兮望着手心中的雪魄花,一时间恍惚起来。
可现在不是雪魄花盛开的季节,他从哪里寻来这些花瓣的?
“月兮……”
李浥尘从身后揽住她的腰,在她的耳畔轻唤一声。
花瓣落在二人的发上,衣裳上,清风拂落后,留下淡淡地莹色。
月兮回神,心中泛起微微酸涩,刚要开口,李浥尘却骤然箍着她的腰,身子一旋,令二人面向屋内。
眼前一花,耳边传来李浥尘的闷哼声,随后他迅速将她抱入屋内,月兮回头,看见他背上中了一只银镖。
银镖刺破他的衣,血液从伤口中汩汩淌出。
她怔在原地,“你……你没事吧……”
李浥尘低头,给了她一个安慰的眼神,“我没事。”
“主子!不好!有刺客!”
屋顶上传来玄褐的一声高喝,接着兵刃相接的碰撞声响起。李浥尘眸间闪过一丝凌冽,紧紧拥住怀中的月兮。
“无忧呢?无忧怎么办?”月兮面带惊恐,望着他。
李浥尘暗忖片刻,刚要往偏屋走去,门外闯进来一个身披墨袍的蒙面客。
他手中执剑,衣上没有一点乌血迹,李浥尘眼眸一黯,能杀出他的暗卫重围,且行装一丝不苟的人,不是手下多,就是身手不凡。
李浥注视着那个蒙面客的眼。
“陆洵。”他冷冷道。
陆洵双眼微眯,只手优雅地扯下面罩,却无视李浥尘,对月兮说道:“月兮,我来救你了。”
月兮大骇,雏鹿眼睁地浑圆,瞪着他,呆道:“陆哥哥……”
李浥尘剑眉轻聚,将月兮拉到身后:“在此处候着我。”
话毕,他挑起一把长剑,像一只离弦的箭朝陆洵刺去,陆洵也不甘示弱,二人很快纠缠在一起,难分伯仲。
“住手!都住手!”
刀光剑影之间,月兮朝扭打在一处的二人唤了一声,可他们像是没听见一般,仍旧沉迷于缠斗之中,你一剑,我一剑往对方的死穴下狠手。
月兮蹙眉,决定不管他们。
让他们打吧。
男人就热衷于打打杀杀。
她刚想抬脚去寻无忧,不料整个大地突然剧烈摇晃起来,身边的器物也抖动不定,一个接着一个砸落在地,屋顶上发出“咯吱咯吱”的挤压声。
整个世界都开始动荡起来,月兮险些站不住脚,踉踉跄跄地极力维持身子上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