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干脆不接话了。沉默睨着她,抽烟。
纪荷眼神回避,低声,“时候不早了。你要没大事,回去换个衣服,下次……工作时再见。”
音落。
转身,沿原路离去。
身后始终没动静,可能从另一条路离开,也可能隔着烟雾观察她复杂的背影。
为最后一种猜测,纪荷挺直了背,一丝不敢耽搁,迅速绕出歪歪扭扭小巷。
上了车,对着老城区阴暗的天光发怔。
雁北在副驾系好安全带,她还是那副出神样子,径自恼火,“他到底什么人?为了他,你得罪乔开宇,一路上生死时速,没得一句好,处处被争锋相对。”
纪荷啼笑皆非,怎么跟这傻小子形容他到底什么人?
复杂深奥,连她都避之不及的问题。
“是我不对。”只好系上安全带,脸色尽量放松,双手在方向盘上握紧,叹出一声笑,“我自己先质问的他,语气不好。他没发飙算可贵了。”
雁北心中堵了一口恶气,不便发作。
认识她到现在,没这么低声下气伺候过人。
末了,还给人说好话。
那男的,除了有点好皮相感觉一无是处。她却兴师动众到如此?
一路无言。返回到澜园。
纪荷下车撞门的动静,预示了她接下来有一场铺天盖地的风暴要发作。
……
晚上六点,江倾回到沈家。
沈局原本住公安家属院,后来沈清丧夫,偌大的房子只剩母女二人和肚中一个遗腹子,特别冷清。
老两口干脆从家属院搬出,到女儿对门买了房子。
一梯二户,两边门都敞开着。
沈清那边人声多,江倾掐了烟,走过去。
小孩儿过生日,请了一堆亲朋好友,客厅笑闹声此起彼伏。
他一到,沈清大女儿,今日的寿星林圆圆小朋友热情的在门口迎接他。
江倾将一个一米高的皮卡丘递给她,包装精致的纸盒落在地上比她人高,小姑娘兴奋的在里面猛蹭,一个劲儿地叫“江爸爸”。
“怎么才来?”沈局穿着便衣,头发没打理,比工作时的制服笔挺多了几分亲切随和。
江倾被林圆圆拉着在桌前坐下,并派了一碟精心保存着的蛋糕,让他品尝。
“蛋糕都切过了。”沈局皱眉,不看不知道,一细看吓一跳,“你这身上皱巴巴的,没礼物就算了,非要去买,跌倒了?”
“您是老刑警,跌是这种痕迹?”江倾没好气,香甜的蛋糕都化不了脸上的阴沉。
沈局意味深长,“你小心。以自己安全为首要任务。”
江倾没答,迅速吃完一大块蛋糕,几乎被腻着。然后问林圆圆,“妈妈呢?”
“给一楼的王奶奶送蛋糕去了。”
“行。江爸带你去接妈妈?”
“好啊!”小家伙高兴到手舞足蹈。
江倾没带过小孩,也不稀得那玩意儿,林圆圆是例外,穿着小裙子朝人跑来时人心都化了,伸手一捞小姑娘的腿肚,从地上抱起。
林圆圆配合搂住他后颈,喊了一声,“出发!”
屋子里都是人,有沈林两家亲属,也有夫妻双方的朋友,而朋友之中男性最多,都是林圆圆的各种姓开头的爸爸们……
爸爸们看到江倾将女儿抱走,纷纷起哄,说江爸爸才是宝爸爸,其他都是草爸爸。
林圆圆竟然回了一句“远香近臭”,乐到江倾直道歉,“以后经常来看你,就不会远了,嗯?”
“好啊。”林圆圆埋着脑袋,露出雪白牙齿笑,小手指在江倾胸前捏来捏去。
江倾带人乘电梯,十楼到一楼,转瞬间。
外头气温上升,散步的人群密集。
林圆圆嘴巴歇不住,跟他说起在空军家属院的事,什么和小朋友玩、吃过饭骑爸爸肩头摘果子、幼儿园活动日军爸爸们来参加……
“他们好厉害,抢着做第一,不过还是我爸爸更胜一筹啦,他总给我拿奖状!”
江倾忽然问,“你穿得裙子,裤子?”
林圆圆揪揪自己的小半裙,“里面带短裤啊。”
音落,她就倏然飞了起来,比在他胸膛的位置还高,一下飞到他肩膀。
林圆圆惊讶大笑,“江爸爸——江爸爸——”
“坐好了。”江倾拍拍小姑娘的膝盖,给整理了一下裙摆,接着握住她两脚腕,“摘果子去——”
小区种满李子树,正是五月丰收时节。
红红的果实坠弯枝头。
鉴于林圆圆笑声过大,惹来无数路人眼光,江倾一个没结婚的大男人有点矜持,笑斥一声,“给我小声!”
“啊啊——你比爸爸高!好玩、好怕!”
空军飞行员对身高有严格控制,林深当然不可能有江倾的高度,他顶着孩子还得弯腰,不然得撞着人,终于到了一块人迹罕至的健身角,停在一颗高大李子树下,笑问,“到底好玩还是好怕?”
“好玩!”
“那玩个够。”江倾停在树下,单手拉着娃的脚腕,一边空闲的手到兜里掏烟,半秒后才想起,在孩子面前不宜抽烟,于是,百无聊赖等待。
身后偶尔路过散步的住户,他干脆背过身,省得面对人家好奇的打量。
饶是如此,该打扰还是打扰。
“江秘书?”
江倾扭头,看到夜色下一个白裙女孩从茂密的竹林小道上过来。
“晓晨?”他稍稍拧眉。
“你们怎么下来了?”白晓晨和正在采果子的林圆圆打招呼,顺道伸手将孩子手里的战果,接到掌心来。
白厅和沈局是老同僚,关系匪浅。
白晓晨来林圆圆生日会情理当中,而且她和沈清关系亲密,刚才还陪着沈清一起去的一楼,现在落单……
江倾问她怎么回事。
林圆圆先抢先,“我们找妈妈啊,不过江爸爸让我先采完果子。”
“这么多,你采的完吗?”白晓晨笑出声。
这么一笑,江倾才注意到这姑娘之前是红着眼的,于是发生什么,不言而喻,抬手将林圆圆从肩头接下来,他叮嘱,“跟姐姐先玩。”
“在哪里。”又问白晓晨。
白晓晨眼眶红着,抬眸深深凝着他,夜色无边,只有一盏昏暗的静逸路灯照亮他英挺五官。
遥不可及,又明明近在迟尺。
这种感觉令白晓晨百爪挠心,心酸又嫉妒,哽声,“在那排竹子后面。”
“看好圆圆。”绕过一大一小两个女孩,江倾抬步往竹子后面走。
他身形英挺,从人行道上穿越时,两名路人不由自主让路,待他走远,两名路人还在掩嘴笑,“好帅啊!”
竹子深处,安了一排座椅。
塑胶软垫在夜色中看不出本色。
一盏恰到好处给人遮掩的微灯,冰冷伫立,
椅子上,大着肚子的沈清僵坐。手背上全是由眼泪反射出的莹光。
头垂着,后颈在昏暗无边中纤弱发颤。
“嫂子。”江倾居高临下叫她。
沈清一惊,即使他走到跟前也才是刚发现,第一个动作是掩饰,抬头,嘴角下意识扯出笑意,一出口的哽声却全然暴露,“你来了……”
她立时捂住口。难堪笑着,不知如何是好。
江倾半蹲下,身高优势,几乎与她平视,一双漆黑的眼深邃温柔,“我不知道怎么劝。但你要是想哭,就大声哭。”
做为老人的女儿,孩子的母亲,沈清不是一个人在活。
水一样淹没来的悲伤只能强行压抑。
大声哭,是奢望。
“江倾……别告诉其他人……”说完,失声痛哭,整个身子垂弯下去。
“会压到肚子。”江倾抬起身,弯腰,伸出自己掌心,“你趴着吧。”
他手掌成了一张小桌面,供沈清埋头发泄。
哭了不知多久,沈清倾诉,“我知道,我们每个人不能只顾自己的小家……他是军人……宣过誓……从选择这一份职业开始就将生命交给国家……”
“可我真的好心痛啊……”
“嫂子。你挺住。”江倾安慰,“你是我的好嫂子。”
他掌心宽阔,五指微开,让泪水得以顺利流淌。
沈清没多久便悲痛的整个上半身垂在他单只手臂上,她抱着这个带温度的强有力手腕,哭到不知何年何月。
夜色中,白晓晨带着圆圆仓惶跑过来,一眼瞧到那一幕,男人深弯的背影,单手支撑着一名孕妇的半身重量,他那只臂因此肌肉蓬勃,储蓄着力量,给予强力支撑。
她脚步一顿,先捂住圆圆的眼睛,怕小姑娘发现妈妈的脆弱。
一边心头狂跳,眼眶湿润,难过之中又有点自豪。
半晌,江倾扭头发现她们。
一大一小的一对身影在暗处。
他轻问,“怎么了?”
白晓晨没有走近,给足空间让沈清擦拭眼泪,远远嗫嚅回了声,“刚才好像有个人盯着我和圆圆……吓死我。”
“……什么人……”沈清嗓音沙哑,一听到女儿安危,立时为母则刚。
江倾手掌得到解放,轻微擦了擦上头的泪,看得沈清十分不好意思,他说了声“没事”,拧眉,点上一支烟,“你们先回去,走亮光处。”
猩红的火立时划破幽暗,白晓晨带着圆圆经过他身边,敏感的蹙眉担心他,“江秘书,是不是有什么事……”
她刚才和圆圆在健身角那儿玩着,一个穿黑衣的高大男人鬼魅一般站在树丛里,一双眼睛反着光似的古怪瞧着她们。
白晓晨差点吓到失态。她从来都不是安全感足的人,慌慌带着圆圆跑过来,一经过他身侧,闻到他气息,那股惊惶就有意识般的顷刻逃离,她得到足够氧气呼吸,就产生冲动,和他站在一起的冲动。
像那天解救人质时,纪荷沉着稳定的巾帼不让须眉样子。
可江倾让她离开,带着一名孕妇和一个五岁孩子。
白晓晨脚步不肯动,不知所措地,“你……我们……一起走……”
由于她的耽误,江倾不得不掐灭烟蒂,孕妇和小孩成了他妥协,单音节一个字,“好。”
白晓晨如释重负笑了。
回去路上,没有任何异常。
晚间七八点,正是热闹的时刻。
白晓晨都有点怀疑刚才是不是自己眼花。
到了楼道口,沈局站在那里,他见沈清迟迟不回来,有点担心,看到江倾和她们在一起,放心不少。
三个女人先上楼,沈局问他,“怎么回事,是不是小纪没来,心不在焉?”
林圆圆的生日提前,本来是后天,但后天她那些空军爸爸们赶不过来,只好放在今天。
纪荷和沈清关系好,本来早答应了到场,可一改时间她就没辙了,傍晚快递了一份礼品给小姑娘,人没露面。
江倾从那时候就心不在焉,还用买礼物的借口出了门。
面对老领导精光灼灼的眼睛,江倾重新点燃那根烟,然后眯眸问,“我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什么问题?”
“长得丑?性格不好?”
“你除了性格一塌糊涂,长得丑倒没有。”沈局失笑,又故意,“不然你和丛薇在一起算了。那姑娘体贴人,虽然是双警家庭吧,但她肯定把你照顾的周周到到。”
“我可以找保姆干这个活。”江倾苦笑,“老婆倒不必如此。”
“老婆只用来生孩子?”沈局看着他,“你也要看看小纪……那种女强人范儿,她能给你生孩子么。”
江倾是想象不出纪荷像沈清一样大着肚子的状态,他喷出几口烟,不妨跟老领导交代,“我找她。就不是为生儿育女。她得给我一个解释,一句话,到底爱不爱我。”
说爱,走得义无反顾;说不爱,一听他有事上气不接下气跑来。
她让他迷惑了。或者说,她从来都是让他迷惑的。
“她爱你也好,不爱你也好,你关键要把控自己,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领导意味深长瞅他,“没事儿多沟通。不要蛮干。”
“你可能不知道她。只要不想吐露的,我把命给她,她都不屑一顾。”江倾夹着烟的手指抹了下自己一侧嘴角,声音从牙缝里挤出,“礼没用,就只好到兵。”
“你还是要三思啊。”沈局背着手,忽然对他耳语了几句。
江倾听完,再三摇头笑。似乎不赞同他。
而落后一步,没跟随沈清母女上楼的白晓晨,在大堂等着,看到这一幕敏感皱眉。
总觉得江倾有点怪。
……
乔景良的生日宴晚上八点结束。
一众人拖家带口离去,留下一屋子狼藉,管家让人明天再收拾,不要打扰先生和一双儿女说话。
此时,这一双儿女,一个双手插兜,居高临下。
一个坐沙发,满脸不忿。
“怎么着。你不敢承认是吧?”乔开宇和她认识快十年,第一次用这种审犯人的态度对她。
他是急火攻心,才失了理智。
尤其她现在态度恶劣,死不悔改,更加让他停不下来。
乔景良坐在沙发正中,镜片下的目光冷静而又平淡,似乎在鼓励,让两人一次性摊开说个够。